锅盔岁月(外一篇)
文|李嘉
回望青春,最难忘的莫过于锅盔岁月。
锅盔,据考证,是秦朝时军队为了行军打仗,用金属头盔烙的一种简易面食。每个来自农村的关中学子,应该都有过一段背馍求学的经历——姑且称之为锅盔岁月。
那时背馍,每周两次,周日下午上学背周一到周三的馍,周三中午学校会放小半天假,让距离学校远的同学回家背剩下三天的馍。
同学们背的馍有花卷,有馒头,但更多的还是锅盔。关中地区寒暑分明,夏天太热,冬天太冷,锅盔由于经过高温烘烤,皮实耐放,便于储存的特点而受到大家偏爱,家里人一般会把烙好的锅盔切成三角或者方形以便于携带。
除过干粮,同学们每人还会带一罐咸菜,也有带腌蒜苔或者绿辣子的,冬天会带一种关中人称之为“酱辣子”的菜为大家所喜欢,吃饭时同学们围坐在课桌前,互通有无,你夹我一筷子,我夹你一筷子,好不热闹,就这样,一顿在今天看来近于凄凉,简陋到极致的午餐或者晚餐,在大家嘻嘻哈哈中便用过了。
有一次回家背馍,由于农忙,我便背了一袋馒头来到学校,结果那几天特别热,吃到第二天,由于馒头水份太多便发酵变质了,我把表面的白毛擦去照咥不误,等到第三天,掰开的馒头开始拉丝严重变质了,发出一种怪怪的酸味,我拿出喝水的大搪瓷缸子,把发酸的蒸馍掰碎了用水泡起来吃,可是依然难以下咽,同桌金怀亮慷慨的抓了一把白糖给我,甜甜的味道诱使我吃掉泡了大半缸子的蒸馍,结果身体吃坏了,跑肚窜肠拉了几天稀,最后好像还住了几天院才好。
记得有一晚,大家正在熟睡,一个同学突然大叫有老鼠。原来一个同学下午回家刚带来的锅盔里面有菜油(我们那时叫油锅盔),浓烈的菜油香味把嘴馋的老鼠给招来了,于是,大家都蹦起来打老鼠,折腾了大半夜夜,老鼠在宿舍里上窜下跳,最后还是给抓住了,可是第二天上课时,大家都无精打采,哈欠连天。
整个初中三年,我都是和住在对门的发小卫东一起同踩一部单车,共同背馍。天晴倒还罢了,每逢雨雪,车轮子上全是泥巴,我们便准备一个小棍,走一程掏一下沾在车轮上的泥巴,一路上艰辛无比,他踩一程,我踩一程,走过无数艰难的青春岁月。
随着北方隆冬季节的来临,冰天雪地,水房打开水的水管都给冻住了,同学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学校便搞了一个简易的学生灶,同学们把从家里带来的玉米榛子交到学生大灶,然后换来饭票,至今记得黄色的是二两,红色的是一斤,北方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每天早上能吃上二两一碗热乎乎的玉米榛子,不用啃冻的坚硬如石头的锅盔或馒头,曾是每个农村学子贫瘠青春里难得的美味。
读初中时,有一天晚自习,同桌金怀亮饿了,便上宿舍去拿锅盔吃,等到晚自习结束了,我也没见到他人影,大家回到宿舍一看,只见他被压在了宿舍的床铺下,早已没了呼吸。
原来,由于天寒地冻,学校的住校生越来越多,学校便把学生的通铺改成了上下层,金怀亮上铺的同学由于投靠亲友便空下了,加之靠墙的缘故,学校便把搭建通铺剩下的木板木头架在他铺位的上方,也许由于放置的东西太重,也许由于搭建人的疏忽,也许由于哪个铆钉的松动,总之,天灾人祸吧,可怜的金同学在取锅盔时不幸被压在了下面,等我们一帮同学慌乱的清除掉垮塌的木板后,只见一根碗口粗的横梁正压着他的胸口,他青春的头颅微微低垂,面色煞白,瘦长的手掌心里拿着咬了一口的半个锅盔,口里正在一股一股呈喷射状往外冒血,现场惨不忍睹……
记得学校为金怀亮同学买了一口薄棺,油漆都没有刷,白色的棺材在雪地里摆了一周左右,那年冬天好冷呀!金同学父母莫名其妙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学校哭的痛断肝肠,鼻涕一把泪一把,师生望之无不垂泪,最后仅得了几百元丧葬费,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这恐怕是属于锅盔岁月里最苍白冰冷的记忆。至今想起,依然寒彻骨髓,一个青春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端的葬送在贫瘠艰难的青春岁月里。
上了高中后,学校的食堂比初中的学生大灶好了一些,记得供应有胡辣汤,面条,偶尔会有炒菜,每个周末还有一次泡馍吃,可是供应的食物种类繁多了,管食堂的人想法便多了,泡馍里不见肉,炒菜里不见油是家常便饭,同学们曾去闹了半天,毛用没有,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管食堂的人是学校领导的小舅子。
去年回老家,同学们搞了一个“缅怀锅盔岁月,共叙同窗友谊”的同学会。十几个人围坐,面对一桌的美食,大家最爱吃的竟然还是粗茶淡饭,锅盔绿辣子,鸡鸭鱼肉无人下箸,荠菜疙瘩最受欢迎。谈起上学时的艰难往事,同学们个个云淡风轻,正是艰难的岁月磨练了大家的意志,让同学们更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好生活。多年不见,在坐同学有的两鬓斑白,有的竟然有了孙子,想起昔日在学校共同学习的情形,大家无不唏嘘,感慨万千,唯叹时光匆匆,太匆匆……
曾记少年骑竹马,转身已是白头翁!
逛 会
关中人把逛会又叫“跟会”和“赶会”,“跟会”不紧不慢,重在悠闲。“赶会”则不然,不是买葱就是卖蒜,着急忙活重在办事。一字之差,歧义多变,要么说还是咱老陕有文化。
小时候,太阳升了一竿子,半早上吃罢饭,和爷爷去逛会。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学前的我应该五六岁,不紧不慢,跟在他后头,距离县城七八里路,爷爷和我一老一少要走一上午,中午才能赶到县城,爷爷会买些烟叶换个烟嘴或配个镜腿,小小的我也目的明确,那就是美美咥一碗泡馍,有时也会吃碗豆腐脑或者一根麻花,省下钱买本小人书。
过去人闲会多,每逢过罢年,县城里有“正月上九会”。从初九开始,刚刚过毕年,男人要预备一年的生产资料,女人要买针头线脑,大姑娘小伙子要约会相亲,瞧,通往县城那逼仄的备战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相跟着去逛会,偶尔有个青年人骑着自行车疾驰而过,后面坐着端庄俊俏的对象,一路上会惹来人们无数艳羡的目光……
三月里有“三月二十六会”,四月有“四月八会”,五月有“五月端午会”等等。会前先一天晚上,做生意的人们会在路旁占取有利位置,通宵达旦布置铺位,为了招揽生意,聪明的生意人会在简陋的铺位门口绑上五彩缤纷的气球,给平日里色彩单调的街道平添了一抹亮色。
最吸引人的自然是名目繁多的关中美食,有让人馋涎欲滴的豆腐脑担子;有滋味香浓的凉粉摊子;有热气腾腾的炸油糕锅;还有甜蜜的蜂蜜粽子,芝麻滚子,麦芽糖,琼锅糖等,麻花,饸络,凉皮,炒粉更是摆的一街两行,应有尽有。不管平日里多么省吃俭用的庄稼人,来到会上,都会花钱大方,毫不吝啬,痛痛快快的图个肚圆。吃饱喝足了,回家走在塬上吼一嗓子秦腔——吃饱咧喝胀咧,和皇上他二爸一样咧……粗犷的唱腔里尽显乐观雄壮!
一阵弦索锣鼓家伙乍响,刚才还款吃款喝的人们急急离座而去。王朝马汗一声吼,黑脸包公坐上边——原来,逛会的重头戏开始了,人们着急忙活要去看大戏了。高台教化人,只要是关中人,不管东府到潼关,还是西府到宝鸡,人们最爱听的还是名角。有唱“下河东”、“铡美案”的任折中,有唱“周仁回府”的李爱琴,有唱“断桥”、“窦娥冤”的马友仙,有唱“张连卖布”的孙存蝶。一出折子戏“三滴血”,令三秦父老津津乐道,百演百看不烦,百唱百听不厌。
关中有些地方,每逢过会便唱戏,一家几口,父子同台,夫妻同台,妯娌同台,爷孙同台,甚至公公儿媳同台,戏是老戏,腔是老腔。有句顺口溜,形象地描述了三秦父老对秦腔喜爱的情形:“断桥千年桥不断,永不了结铡美案,世世代代游西湖,长生不老王宝钏。”
现在最有名的恐怕是商芳会,这个乾县乡党是我们陕西人的骄傲,数年前在秦腔大赛中一吼成名,从此红遍三秦大地。在西安人民剧院举办了专场演出后,从此在人文荟萃的文武圣地西安城里红得发紫,成了秦腔艺术舞台上一个了不起呱呱叫的角色。她唱的“斩李广”,接连七十二个“再不能”,时而高亢遒劲,时而哀怨悱恻,时而婉转低回,时而声情并茂,唱到动情处,声泪俱下,令人肝肠寸断。她在台上一招一式忘我哭唱,看戏人在台下连比带学忘情模仿。戏台前早被围的水泄不通,人山人海,小孩碎娃听不懂嫌缪乱,便挤到后台偷偷去看角儿化妆。
这时,台下一阵骚乱,只见看戏的人们东倒西歪,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翘,竟象那无根的浮萍一样,从高处看又恰似风吹麦浪一般……原来,有一伙不爱看戏的哈怂碎娃在胡挤捣乱,人们挤来挤去乱了营,你踩了我的脚,我捏了你的腰,叫骂声,哭喊声,锣鼓声,叫好声,寻娃的,喊大的,找妈的,大人碎娃,老婆老汉,大呼小叫,乱声一片……眼看戏唱不下去了,忽然斜刺里伸出一个长杆杆,迎头就向那乱成一锅粥的地方敲去,说来也怪,顿时清净了,哈怂老实了,人们又接着看戏。台上张连卖布归来把钱输光了,正和媳妇在院里打情骂俏狡辩哩,看到张连那胡搅蛮缠的嘴脸,人们脸上泛出了会心的笑意。
却说会场上用长杆杆维持秩序的都是比哈怂还憎怂的角色,关中人称半吊子,一般都是六亲不认的社会混混。据说有一年过完会,唱罢戏,有一个半吊子刚一回家,就被老婆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猜倒咋了?原来,这货举着长杆杆睁眼不认人,竟然把正在看戏的老丈人的后脑勺给敲了一个大疙瘩……
记得人生第一本读物《哪吒闹海》,就是逛大墙会买来的,一路读到家,天黑了在家接着读,睡着了做梦踩上了风火轮,自己也变成了手持乾坤圈的哪吒……一颗酷爱文学的种子,就此深埋不提。
如今,不管城里乡下,人们都一片忙乱,忙的脚后跟打屁股,忙着挣钱过日子,城里人忙着上班做生意,乡下人忙着种树包果子,老师忙着补课赚外快,学生忙着召集同学会,碎娃忙着上网打游戏,老人忙着健身跳广场舞。会过时了落伍了,大家没那闲心无暇逛会了。
怀念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