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我们总被问到一个千年不变的问题:你是哪儿的?
我:陕西的。
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西安,肉夹馍,羊肉泡馍,会成为接下来对话的关键词。
另有百分之十的可能,见过世面的外地人,吃过不止一种的羊肉泡馍。
很多外地人吃过西安的羊肉泡馍,在我们县城人的眼里,那叫“羊肉煮馍”;一碗清汤“水盆羊肉”配上两月牙烧饼,才是真正的“泡馍”。
西安的羊肉煮馍
老碗大如水盆,盛一碗漂着油花的羊汤,吃之前用筷子捞一捞沉在碗底的羊肉,开始心满意足地“掰”馍。
家里的水盆羊肉
馍要手工现“打”的,形如月牙,掰开薄薄两片,中间冒出袅袅热气,带着老肥的发酵味儿,香。
西北大汉,三下五除二把馍掰成数十块,剜上一勺油泼辣子,连汤带肉大口吞咽,舒坦。
细腻的人,不慌不忙把馍掰成瓜子大小的碎粒儿,泡到碗里,剥一块糖蒜就着,肉、馍、蒜,入口慢嚼。
一碗配两饼,一个夹肉一个没有
常听人说,有人周末一大早坐着火车来从西安到我们小县城,“咥”(die,二声,陕西方言‘吃’)一碗羊肉泡馍,然后再坐一两个小时的火车回去。
道听途说难免有些夸张,但西安的羊肉泡馍和我们那里的“水盆羊肉”,味道和吃法的确不一样。
陕西人和“羊肉泡馍”,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外公去世前,舅舅隔三差五去给他“提”(打包)一碗羊肉回来。尽管老人得的病,几乎食不能咽,舅舅还是想让外公走之前,吃点好的。
在陕西人眼里,羊肉泡馍是好的,高级的美食。十年前,一碗十块(现在二十),算比较贵的主食;其次,泡馍味道香,油大,解馋。
所以,吃一碗羊肉泡馍,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贾平凹《秦腔》获了矛盾文学奖,为自己庆功,“就去街上吃了一碗羊肉泡馍”。
我小时候,家里要是有什么“好事”或者“重要的日子”,就会收到或买几张羊肉票(类似于代金券),上面写着饭馆的名字,盖着红色的戳子。
吃羊肉泡馍要起大早,冬天可能天不太亮就出门,因为我爸说,“去迟了,肉就不好啦!”
这个世界永远有比你更拼的人,尤其在吃这件事上。
不管你去多早,饭馆里总有很多人。有端着碗正吃的,有跑堂的端着大盘子来回窜的,还有站在窗口焦急等着的。
羊肉馆地上,满是白色的蒜皮,有糖蒜那种湿的,也有干的。夏天如果开了风扇,地上的干蒜皮贴着地随处飞,混着羊肉的香味和膻味,几公里外都能闻到。
“来一大碗泡馍,加一碗汤!”我爸吼一句。
在那里点“菜”,基本都是吼的。
有的馆子没有跑堂的,老板娘忙不过来,窗口的师傅要吼一句“x号的大碗,对了!”让几十米远的客人听见,自己过去端。
“叫号”,像是饭馆里的“古法”,点完菜给老板娘结过帐,会领到一张写着号码的圆牌子,价位不同颜色会有差异。
圆牌子
等一碗羊肉,一碗汤,两个烧饼,一碟糖蒜、一碟香菜上齐,我爸酣畅淋漓的吃肉,我只喝汤。
小时候觉得那玩意儿太膻,不吃,闻着味儿就够了;啥时候开“荤”的,也记不清楚了。每次假期回家,吃一碗羊肉泡馍,才算真正的“回来”了。
有人曾问我,是否知道北京哪里有好吃的羊肉泡馍?
不知道。
反正,地方菜系一进京都“北京化”了,拉面不再兰州,羊肉泡馍也不再陕西。
外地人吃羊肉泡馍,并不知陕西人的情节所在。它不像武汉人过早的热干面,北京人的卤煮火烧,要是愿意天天都能吃。
陕西人的羊肉泡馍,总和重要的日子、重要的人联系在一起,记忆中夹杂着热乎乎的羊汤和独特的香味,无论身在何方,都是美好的。
阿城说:“于是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
凡是思乡,就是“蛋白酶”在作怪;凡是乡愁,就是一方水土的“舌尖密码”。
还好,我小时候只喝汤,不吃肉。
2017年2月1日于陕西蒲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