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记忆 ║ 晁天祥《葫芦河畔》
葫芦河畔
鸟瞰西吉县城一定像是有人在大山沟里丢下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泥匣子，再高点也许连匣子都模糊不清,只是漫无边际的黄土梁了。大西北好多地方都是如此，不过有的山沟大一些，有的小些，像西吉，地方窄，人口还不少，只得摆布成一字条形，如吃胖了的蟒蛇一样。固原就好许多了，可以从容地摆到方正，四面的山也不会让人一眼看到底，多少带有烟色朦胧了。
近处看，说成山沟其实是不妥的，像西吉，就是南北两条山脉手臂似地环护，只是终归没有箍到无缝的。一条蜿蜒的带状平原左突右冲，总也不能摆脱群山的夹制，其上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村庄乡镇。至宽处也不过二三里地的路程，便是县城所在地。大多地方都窄，向西再走约十里的地方山峰几乎要弥合了，只有几十米宽干枯的河道黑煦煦穿行于山头之间，无雨的季节有好多赶近道的行人，西去的大路只得盘山而上了。当然，我说的是主干道沿线，通过主干道向两面裂开的山沟就更多了。
县城向西四五里地，有一个小村子叫安家河，就是我的家了，傍南山而建。山名叫的直白，大家统称“南山”、“北山”，不过有的山峰还是各自有名的，比如说“穆桂英山”、“黄鼠洼”、、“野狐沟”等...它们又似乎与“南山”、“北山”是齐名的，例如常常听说谁家的牛跑到“穆桂英山底下了”这样的话。
老早的记忆中安家河不到三十户人家，正是挤靠在“穆桂英山”脚下的。不过也没有靠得太近，“穆桂英山”是站在水里的，有一条清澈的溪流终年“汩汩”地缠绕在她的脚下，水流大多时也只有水桶般粗细，河面时阔时窄，时缓时急的，大人们一直称那里为“河湾里”。
起初我一直以为村里的大户应该姓安的，可是一户也没有，后来想到这条小溪该是叫“安家河”吧？发现也不是，终归没有结果。于是我心里便一直非常遗憾，总觉得如此温柔可人的一条河被叫做“河湾里”实在有些委曲了，况且那里曾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渴望。
造成这种缺憾的缘由是因为我们家是独独一户居在北山脚下的，距离大家足有二里地的路程，中间又隔着一条马路，这还不算，主要是缺乏玩伴感到没地方去，虽说是一个庄子的，总不如人家邻邻之间整日肌肤相交，耳鬓厮磨的熟络。还好我二姐的家也在那里，算是一个由头，只是年龄相仿的外甥只比我小一岁，两人在一起难免整日遭人调侃戏弄，那种难堪相信有我同样经历的人都能理解的。不过比起终于可以和大家待在一起的喜悦，这点委曲还是可以克服的。
“河湾里”最吸引我的季节当然是盛夏时的中午光阴了。大人们都已休息，牲畜们也避在树荫下，马儿“扑扑”地打着响鼻，驴儿们相互咬起了脖子，老牛慢条斯理地反刍着食物，蹬着大大的眼珠，那神态俨然是在思考着无边无际的问题，连树上的小鸟也都轻声细语的；小溪流一如既往地“汩汩”的欢笑，驮着太阳耀眼的光斑跳跃着向东南流去；河畔上的绿草地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红的，黄的，白的，绚烂多姿；不知疲倦的小蜜蜂“翁翁”地飞舞其间，俏丽的蝴蝶也会来助兴忽上忽下地，还有蜻蜓，直升机似的悬停在空中盯着一处，忽又迅捷地转停在另一个地方，要是身躯笨重声音又响的狗头蜂来了就得赶紧跑了，别说让它蛰，就算咬上一口也够可怕了。当然蛰人最厉害的要数蚂蟥蜂了，被这种腰细到几乎要断掉，黄腹上有黑丝的家伙缠上，相较蜜蜂的造访那简直是温柔了。
有人在靠阳小河拐弯处顺势往深掏了掏，成一个坑，就有了洗澡的地方，那可是光屁股男孩子们的最爱。倘若是将雨水集中到一处，那是叫“涝坝”的，我们家就有一个，在里面洗澡也是可以的，只是双脚一踏入就会搅得泥浆四散，结果当然是永远洗不干净的，再说时间稍长点不补充雨水就会又浑又臭，里面游满了黑黑的蝌蚪，饥渴的牲口闻一下也会摆着尾巴走开的。而在这里则不同，河底是常年给水流磨得滚圆的鹅卵石和细细的钻进脚趾缝搞得人痒痒的砂粒，即便是有顽皮的人把土块扔进来，不久也会被水流带走的，不留一丝痕迹。这样的洗澡我们叫“打搅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三个字准确与否，只是见大家一会儿相互推搡，一会儿头闷在水里比憋水，一会儿又排队从岸上依次扑下，水花四溅，后来着扑倒了前者，甚至可能陭到前者的脖子上，又被前者吼叫着翻到水中压住...又打又搅的样子而猜想的。
我是极想下水和他们一起嬉闹的，却总是没有勇气，我都不敢直视他们光溜溜的身子，更不用说是自己脱到光溜溜了。有时候我就想在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尝试一下，但这样的机会本来就少，就是有了也是顾虑他们随时会出现而没有行动。就这样，在我少得可怜的河畔记忆中，我一直像一个远方来的拘束的小亲戚一样，每每在大家的欢乐声中只是将双脚在水中搅动搅动，或者是干点别的。这份胆怯一直伴我到现在，当然遗憾也是如影随形的。
我能随心所欲干的事就是踩在水中捉鱼了。溪水拐弯的地方通常水流也缓，那里也是小鱼儿的乐园，伙伴们说那些鱼儿是“面鱼”。正午的阳光普照，水中没有一丝阴影，温暖洒满每一寸水底，这些只有筷子头大小的小生灵瞪着圆圆的眼睛在水中姿态各异、肆意快乐。有的依在水草旁似乎在休憩；有的自欺欺人地将身子隐匿在一块块鹅卵石的缝隙里；更多的相互追逐，从一条石缝迅捷地溜进另一条石缝；还有安静地相互对着嘴的，诉说着绵绵不绝的情话；少许有个性的鱼儿索性翻转出白白的肚皮接受太阳的抚摸。更小的鱼儿根本闲不住，你追我赶急速地甩动着尾巴，显得格外可笑。
捉住它们并不难，因为它们毕竟太小，双掌快速合拢就会和水一起捧起，况且它们本来就不知道害怕，被关进罐头瓶里面似乎也是一样快乐。只是后面就有些悲哀了，它们通常在两三天内都会死亡，给它们的吃的东西却是原封不动的。这样的结局已经令人不安了，可是还有比这更让人心悸的。有一次我捏着滚圆的小鱼对着太阳看它大口大口的出气，嘴巴一张一吸的就想戏弄它一下，亲一下它的嘴，不留神被几个坏蛋抓住双手，捏住鼻子，将小鱼儿顺势丢进了喉咙。我急得大声呼叫，鼻涕和眼泪一同迸出，但终究不能阻止他们的荒唐。在大家哄堂大笑中，我躬身抠着嘴巴想要吐出来，还是无济于事。大胆的玩伴们有人直接吞下活鱼我是见过的，自己却从来不敢想像，为此我担心了好几天，总感觉它在肚子里游动似的。
小河并不因为我的喜好而永远恬静乖巧，每个夏天总那么一两次大变脸的日子，浑浊的山洪呼啸而至，翻滚的泥浆裹挟着污浊的浪渣，像无数台并排推进的坦克一样无坚不摧，人腰粗的大树在激流中也会轻飘飘地颠三倒四，更有霉运的牛儿羊儿只能仰着脖子随波逐流，胆小的人们只能远远地张望，任凭它震天地吼叫，感受着山摇地动，倾听它淋漓地宣告谁才是大自然真正的主宰。
洪水冲上堤岸，河畔没了，草没了，花没了，“打搅水”的坑也没了吧？
可是过不了十天半月，草更绿了，花更艳了，蜜蜂也回来了，“打搅水”的人们又脱光了身子，慢慢地我最爱的小鱼儿也回来了，也不知它们曾在那里躲藏。
后来上了学，渐渐长大，才逐步知道，我的家正坐落在葫芦河畔，朝思暮想的小溪流原来正就是大名鼎鼎的葫芦河啊！自己原来正是葫芦河水哺育成人的。百度其名，发源地正是西吉，随后向南穿甘肃至陕西，汇入天下闻名的渭河。
只是我童年的葫芦河早已面目全非，无处可觅了。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截溪流并入了自来水厂，随后干涸的河道又被挖沙取石的人掏得底朝天，落得个大坑小沟，现在总算好了，用水泥砌造了规矩的河槽，又修了道路，种了花草树木，变成了城市公园，每天早晚总有人乐此不疲地来这里跳舞、散步、聊天。
草儿有，比以前茂盛，花儿也在，更加富态，牲口们不让进了，面鱼儿也没地方去了，光屁股的孩子都长大了。准备好了洪水的去处却总也没有见到过，说起来有几十年未曾听到它震撼的呼啸了，没有也好。只是总有好多美好的留恋再也不能追回了，幸好，还可以做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