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回去,再嫑送,下午上班迟掉不好!”父亲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包,和他手中的两个大包一并套在胳膊上,摇摇摆摆地穿过斑马线。我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望着瘦小的父亲湮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想起小时候他带着我来县城赶集的场景,鼻子一酸,心中不免黯然。
父亲十五岁时奶奶就去世了,初中毕业后跟着二爷学木匠,小小年纪在吃喝不够的年代里还要从早到晚地抡斧子、扛木头、刨方木、拉大锯……真的没法想象每一天是怎么熬到天黑的。木匠学成之后,本想着日子可能会好点,没想到爷爷在生产队劳动时被马车轧折了右腿,成了瘸子。父亲就更加辛苦了,农忙时节面朝黄土背朝天,稍有闲暇就要背着那一大箱子家私走村串户做木工。吃尽了苦头的他一心想着儿女们不要重蹈覆辙,所以下定决心纵使再困难也要供我们上大学。现在看来,,让他永远在付出的路上。
父亲善良、正直,在方圆几个村里说起姚师或者姚木匠,没有一个不夸赞的。记得那是九八年的夏天,一场雷阵雨中村里电线杆上的一处跌落保险被雷击毁掉落,全村停电两天。正好村里电工外出,无人处理此事,不少人来找父亲看能不能骑自行车去一趟供电所找人解决一下。父亲去了却没遇上人,就从家里找了一条长木杆,将一头掉落的跌落保险挂了上去,解决了全村的用电问题。四五天过后,供电所的一干人等找到父亲,要以私自处理电力故障为名罚款一千元,在父母的再三央求下,才将罚金降到四百块,并大吃大喝了一晚上才回去。他们走后,面对母亲的责备,父亲并没做声,只是再三叮嘱我们:如果以后成了公家的人,一定要善待老百姓,因为你们都是庄稼人的儿女!
父亲从不给我们讲什么大道理,但他的一些言辞总是深深地影响着我们。清楚地记得我四岁的时候,还不会盘腿而坐,只能跪着伏在炕桌上吃饭,他说:“娃娃,起来了坐端,你记下,穷了穷,不要跪着喝;富了富,不要躺着吃。”虽然话语简单粗糙,但这是父亲教会我的第一个礼仪和道理,让我们无论贫富,都要有骨气,都不能忘本。
在关乎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他一直强调勤俭持家,我们参加工作之后,他从来不干涉我们的日常花销,但多次告诉我们:“干什么都要量力而行,大处不大丢人哩,小处不小受穷哩!”这句话让我终身受益。确实,我们身边真的存在个别所谓的有钱人,为图清闲方便不自量力胡乱花钱以为大方,但当自己到了真该花钱的时候,囊中羞涩丢尽颜面,一度成为众人的笑柄。
因为是木匠,父亲严于毫厘,做事细致入微。有一次,他让我在牛圈安装一只灯泡。接过他手中准备好的灯座、开关、改锥、电线,不一会儿功夫就做好了。父亲仰头看了看钉在房梁上的电线,有些生气:“你看那个线歪歪扭扭的,你把它捋直呗!”我说就这一个牛圈里的电线,谁还看得见,再说你给我准备的电线这么旧,能捋直吗?父亲很气愤地出去了,嘴里直嘀咕:“唉,你们这点娃娃,啥东西往好哩不做,就知道应门了事!” 他用自己的行动教会我们:做事情与其敷衍了事,还不如不做。
父亲还教会我一条重要的人生法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向别人借钱,他常说:“若要亲朋关系好,不要用钱打交道!”想想真的是如此,别人没钱你去借,让人为难;别人有钱不借给你,让自己心寒。这也从侧面告诉我们,如果自己有能力,一定要帮帮身边的人,因为开口借钱是何等的勇气。
近几年,由于务农种粮收益太少,村里人纷纷撇下农田涌进了城市的各个角落打工挣钱。父亲好几次坐在田边无奈苦笑:“笑死哩,庄稼人都把地撇掉了,唉!”我当时还说他思想陈旧、落后保守。现在想想,看着几辈人辛辛苦苦打理起来的田地任由野草疯长,确实会让人于心不忍!可是最终,父亲也忍痛撇掉了经营过大半辈子的十多亩田地,背起行囊,作为农民工走向瀚海深处遥远的花土沟。
出门没过两个月,一个电话犹如晴天霹雳惊醒了周末在家休息的我。父亲出车祸了,胳膊和腿都折了,现在昏迷不醒,正从花土沟往格尔木赶……
我们连夜赶到格尔木,在病房里找到了父亲。他双眼呆滞面无表情,言语颠三倒四,对和我们一行的几个家人叫不上名字。即便这样,他还问我:“占山,这个星期你放假了吗,把工作干好,忙了就别过来!”望着父亲,我止不住泪盈满眶。
由于在海西治疗无效,一周后,父亲被迫转院至省红十字医院。差不多半年时间,全家人都在医院里度过。母亲一直守在病床边,时刻抓着父亲烦躁不安的手丝毫不敢放松,生怕稍有疏忽拔掉医疗器械,就这样坚持了好几个月抓。到现在都难以想象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出院前一个月,每天打完消炎针,我都会推着轮椅带父亲出去转转。走在南大街、大十字、莫家街,父亲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流,欣喜得像个小孩,眼睛里充满好奇,呆滞的表情若有所思。他小声嘀咕着问这是哪儿,我说:“这是大十字啊,你看那个是新华书店……”父亲朝着新华书店望了半天,他在默语他的那本《玉匣记》旧了,我说那我俩去买一本吧!他说:“再别去了,把我这么的人不进给问!”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病重的父亲慢慢地有了自卑,纵使我再三要求去书店看看,他硬是不去。
后来的几天里,看着父亲神志逐渐清晰,腿部手术也恢复不错,主治大夫提议每天可以出去活动一下腿脚。有一次,我和父亲吃过午饭在街上溜达,他说天气热有点口渴,我让父亲原地站着,跑到跟前一家报刊亭去买饮料。没想到我正准备掏钱时,他大步朝我走来,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一辆飞驰而来的出租车前。又吓又气的我对父亲一顿数落:“让你别动,就是不听,还嫌出的事儿不多吗!”父亲惊恐地看着我,努力站直后一动不动,像个犯错误的小孩,说:“我怕你没带零钱,没想到腿一疼没站稳……”听完我鼻子一阵酸,恨自己不该对父亲说刚才的话。
三年时间过去了,这场灾难留在我们心中的阴影逐渐淡化,我们庆幸父亲命大福大,挺过了这道难关。但父亲的记忆力明显下降,走路不再沉稳矫健。他也不愿意多出去活动,从之前众人眼里的姚师退居后台,当起了一刻也闲不下的家务总管。
去年,母亲几乎一整年都在外面打工。我和妻子每两个星期回一次家,本想着有什么家务活帮父亲干一下,或者帮他洗洗衣服。但最终什么都帮不上,只能说是回家看看。父亲说:“家里也没啥活儿,衣裳我自己能洗上,往洗衣机里一放自己转着呗。虽然胳膊疼,几件破衣裳豁出一天时间总该能洗完,你们俩来了好好休息个……”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买回家的馍馍放冰箱都三个星期了,怎么还剩那么多。我问父亲:“阿大,你一天馍馍没吃着吗?阿么馍馍还剩那么多啊?”
“吃着呗,再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哩,忙的时候顾不上吃,闲下时也不饿!”父亲的狡辩中略微有些激动。
我想也许父亲吃惯了家里的馍馍,吃市面上这些硬扎扎的馍馍有些不习惯。再说独自一人在家,估计也没什么食欲,晚上吃一顿面饭就差不多了。
然而到年底和母亲聊天时才知道,父亲根本离不开馍馍,他省着那些我从县城里买来的馍馍是为了待应客人或是给有事来串门的隔壁邻舍吃。他吃的是自己烙的锅盔馍馍。每次在确定我俩要回家后,他就把自认为做得不太光鲜的锅盔馍馍藏起来,生怕我们为难……
这就是我的父亲,朴实无华,很少为自己着想,却把全部心思和爱献给了家庭和子女。苦心人天不负,父亲这辈子的付出也算是值得的:他有一个善良贤惠的好妻子。勤劳善良的母亲为了这个家庭,一直在无怨无悔地付出地;父亲在我们三个孩子身上找到了动力,虽然我们还没有什么成绩,但都朝着他的预期努力地打拼着。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当父亲被别人问及我们兄弟的情况时,他总会说:我的三个娃娃在那儿那儿工作!虽然几句轻描淡写,但我相信他的内心是自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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