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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偶人》节选2

2021-07-17 02:05:27

楔子

 

眼下,村上这个耒耜班还在。因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出个瞎子去学习乐工,班子里的头弦师傅便得外请。不过,坐板鼓怀的唱家,都是魏家门里的嫡亲子孙。只要出村雇事,搭戏的二道提手和打锣镲的帮腔徒儿,只需临时纠集几个就行了。一个全活班子带着驮箱的驴,多也不过八九口儿。时至今日,当地人形容夯土墙需要的扎实班底时,常会说到一句“七紧八慢九消停”的土著俚语,其实,这话最早应来之于这些线户行当。

话又说回来,这伙吃舍饭的戏子家,虽然走的是两头不见天的夜路,挣的是插科打诨的小钱,活得倒也算滋润自在;然而,这个行道在当地却很不受人待见。不说别的,一个男人入了这行,几乎跟做贼爬墙一样被人轻看。生前不但不得进宗祠祭祖,死后也不准在祖陵安葬。在崇尚诗书传家的落雁滩,多数村庄更是不屑于跟这些线户人家联姻走亲。有道是,龟兹戏子,滚一床被子。其隐匿的诡秘指向,自不待言。

然而,此地人爱戏又爱得有点邪性。他们虽鄙视戏子这个行道,却也打伙儿时常组织自乐唱嗑,只是不屑于靠此为业罢了。

仔细说来,当地这些线户家所操持的这个艺门,其实跟那些人唱的大戏班有很大区别。他们既无正统的师承,更没有森严的门槛。一般是老者登台献艺,兼顾言传身教;儿孙们耳濡目染,技艺日臻精进。久了,渐渐成为这个行道里的硬手。就其唱腔来讲,因了这些庄稼戏子大多不识祖传的那些“一尺工尺,六五一尺”老谱,只知道扯着喉咙挣命地吼,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诸多唱派。按照戏迷们粗略划分,大致有“南花柳”、“北将家”,沟东沟西“狗打架”,落雁滩一带传唱下来的是“冤仇调”。

有道是,一方土地一方人,勾栏瓦舍音不同。单就这个冤仇调细分还有涩罐罐腔、满口腔、挣破脎。总之是吼声沙哑、满口吞声、听起来令人觉得格外费力者,往往备受周遭戏迷青睐,被好这一口儿的亲切地呼之为“吼家儿”。如是说,在西河此地,一个戏子家的男爷们若果天生有一副叫驴般豪迈的好嗓子,便是上苍对其格外垂爱的神迹恩赐,亦几可被看做此人一出世便身负着某种皇天眷命呢。          

话又说回来,虽然操作五声八音这个行道,跟那些打着莲花落挨门乞讨的叫花子几乎无异,这些人倒是毫不在意这份寒碜,人乐而自乐,捎带着吃遍了山陕两省数百里路上的麦面蒸馍。也许是因了这些人打小便熟读戏词的缘故,虽一个个目不识丁,相互间的来言去语,却比那些纯粹做务庄稼的左邻右舍多了点文质彬彬的意味。用戏迷们的话说,从东疙瘩头村随便牵一头驮箱的毛驴出来,其粗大的喉咙眼里陡然撒出去那阵阵“昂嗤昂嗤”的大音希声,仔细品咂一番,绝对都带有几分古曲的音律。 

很显然,此类戏谑大多出自那些狂热的拥趸者之口。乍一听,虽稍嫌不恭,实则了无恶意,甚或还带有一丝不无称羡的妒爱。在素有“一经二词三道情”的关中道,提说起四州八县那些乱弹桄桄以及秧歌小戏之类的说唱样式,真可谓是多如牛毛。东西两路,各有千秋,号称九腔十八调。若遇开年庙会、祭祖祈雨、房屋奠基、老人过寿、牛下牛犊、雨水适时,他们认为可以撂开嗓门唱一唱的时候,就得丢下手里的活路,请一台戏在打麦场上拉开架势大肆热闹一番,此地人谓之社火。由之,闹得当地这些小戏班一年四季都不缺被人请吃的饭席。

再则,此类小戏在当地之所以备受青睐,主要得益于人手少好招呼,唱起来主家也较省事。不但应了请戏的名,台子搭盖亦十分简陋。一般是木杠支撑,布幔相围;足下铺板,两侧过场;四人伴奏,三人操偶;往来逡巡,莫不应节。坐鼓板怀师傅敲打着铮子在侧台吼,提线的头股把式自幔后提溜出一群傀儡子抖。几根线绳儿,十八般武艺真精到,耍得那都是大武行:提、拨、勾、挑、扭、抢、闪、摇;两厢文武官,六十四处征尘堪可歌,掐着喉咙眼:嬉、笑、怒、骂、唾、嗔、哭、嚎!

真个是,三阵趸鼓新朝兴,一通京锣报驾崩;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如此纷繁的世事更替,恢弘博大的光阴荏苒,全赖几只面无表情的线猴子在主子手里没头没脸地在那儿翻来覆去地恣意折腾。于是乎,这些用滩底百年不朽的柳树根雕就的玩意儿,一旦穿着锦绣衣衫被提将起来,似乎都沾着些许天地仙气儿。

古往今来,当地一些落魄文人曾为之撰写过不少文章,就这个线猴戏究竟有着怎样的确切来由,为之打了几百年的嘴皮官司,倒是有过不少说法,最终却莫衷一是。

一曰,上界阙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黄河之水天上来,广寒仙乐落农家。认可此说辞的,在当地民间还真大有人在。当然,这个物什究竟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看来并不重要。让他们最终获得了这种发泄苦乐的叙事方式,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祖祖辈辈生活在黄河滩的这些看似粗蛮的村野农夫,虽说斗大的字识不了三升,却也明白一条天下大理。他们手里这些画着各色脸谱的线偶子,演绎的其实也正是过去或眼前这个冠冕堂皇的大世事。那些个住在皇宫的宦臣太监、猴在衙门里判案的白脸县官、游手好闲于市的牲口经纪、蹲在城墙根给人算命的瞎子老汉……都是统统要张口吃饭的人口。而赋徭丁捐,上缴粮草,每样儿却得摊到做务庄稼人的头上。官府年年催,他们年年缴,这些终年背着太阳转滩的庄户孙们,看着家里时深时浅的粮食囤和手上时干时稀的大老碗,心头不免会时时涌动起一股子很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们无一丝功名在身,亦没有三亲六戚入朝,,更不可丢下一地庄稼呼啸山林。只好捞起墙上挂的线猴娃娃,姑且饶下不下雨的苍天老贼,在鼓铙丝竹声中瞬间到达他们从来都不曾去做过客的九天瑶池逍遥一番,再婆娑一下干瘪的肚皮安稳地睡上一场好觉,苦中找乐,何乐不为?有道是,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唯有这个“甜”还得自个儿踅摸着仔细品咂才是。

又有一说,当年汉王北征匈奴,被困平城。冒顿妻阏氏主攻正面,情势甚为危急。围城内的代国王子乃是当今河东运城人氏,此公看过西河的线偶戏,又谙熟番邦宫闱之情,遂向陈平献计说,在下深知匈奴冒顿之妻阏氏英勇善战而又极妒,每恐有美女夺其宠,西河傀儡楚楚动人,栩栩如生,莫若使工匠大而为之,妆扮美女,原仍以线系之,借夜月舞于城楼,令其望之,必可解围。陈平听从其计策,果然大获成功。这便是民间所传“西河木偶退番兵”的故事。这个传说,竟与唐书《乐府杂录?傀儡子》中的记载完全吻合。

不过,这些古往今来的传说,亦非妄语耸听。这个小玩闹之所以久盛不衰,且才人辈出,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千年沧桑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件老古董。大河两岸,山陕两省;方圆数百里,从古走到今。不但提线班社多如牛毛,还派生有举着偶子演的杖头子和照着布影唱的驴皮影。然无论杖头还是皮影,都不及西河提线木偶的人脉广大。其偶人造型,自是独此一家,相貌打扮几与隋唐家庙雕塑一脉相承。偶头雕饰,代有世家;粉饰化妆,尤为讲究。特别是那些旦角猴娃,其颧骨圆润,下颌丰腴;眉毛修长,弯如新月;杏眼含情,挑角似芒;鼻若悬胆,中准丰隆;口似樱桃,唇漫笑影;面若唐画,秀媚动人。任尔是铁石木脑壳,还是谦谦柳下惠,面对此等远古飘来的肥硕美人,若不觉得眼前这个世界每瓣落花独有真意,亦会感叹过往光阴若东去逝水却绝非无情。

嗟夫,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没有百年的阳寿,却得有千年的打算。背着这副臭皮囊,除过每日间为一家老小忙活着挽弄些糊嘴的三顿吃喝,茶余饭后之余,存在心底的那些炕头上有事会滋生的小龌龊,毕竟也令他们无法去割舍。于是乎,经年没月,从这些庄稼戏子嘴里唱出来的也尽兴是这些美化过的纲常琐碎;翻来覆去,告诫世人的亦不外乎此类诗书礼乐——           

 

奸贼害忠良得势乱江山

相公招姑娘开场先落难

喜盈盈得官赏银做驸马

悲戚戚阎罗门前毬朝天

  

这些戏里戏外的故事,虽然陈旧而无趣,要让他们操着家伙唱将起来,却是相当令人心灵交结或血脉贲华。这都源于这片旱涝不均的黄土地,赋予了他们张扬的活人气概。

眼前,这一望无际的黄河滩,人烟稀少,地阔村渺,一去二百里,望滩跑死马。人们忙着手里的活路,如遇上点水火事情需要隔垄给邻村捎个话过去,便得先找一处高点的土坎站上去,再卯足劲儿在那儿吆喝老半天。久而久之,闹得这一方人说起话来一般都比周边的人声高。于是,由这片地面上派生出的这个线腔,恰恰以吼而闻名。随着一声声脆生生的扁鼓点子滚得山摇地动,两把葫芦琴揉出那股如鲠在喉般的呜呜咽咽;那些满头泛着青筋疙瘩的唱家,或嘴角唾沫飞溅狂喷如雨,或目眦欲裂气冲牛斗;一副副恼怒愤懑的神情,活像谁掰了他们手里的馍馍一般凶狠!如是说,没有饱咥一老碗黏面外加笸篮大个硬面锅盔的饭量,一般人还真拿捏不动他们这号要命的活计。

君不见,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走近过黄土塬畔的某一个村头,便听得见两根枣木桄桄擂得如雷贯耳,一群疯癫糙汉吼得鬼哭神号。苍茫大地之间,飞天妙舞,大音延绵。行脚大小塬畔,蓦然遇见个低头汉子牵着头吊腰驴,且不问其肚腹是否饥渴,一路匆忙去忙啥营生,褡裢里装没装锅盔,驮子上带没带茶水,他一路拽着驴尾巴,嘴里必定都在可着嗓子吼——

 

一路行来汗如梭,

开言唤声小阎罗;

都说地狱十八层,

敢问那层戏文多?

万般尘事爷不羡,

一心单爱线猴乐;

奈何桥头去赶场,

摄魂台前照唱嗑!

 

随着下坡过河,翻沟越岭,其腔调在急促的喘气之中,或陡然细腻柔软缠绵悱恻,或兀自愤懑压抑苍凉悲壮;时而雍容典雅热烈浓艳,动辄斯文淡远蕴藉轻俏,洒下一路痛撕人心的大美。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

年复一年,他们的戏一直就是这么唱着;日复一日,丢下一河滩的巷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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