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窦未开的民国少女
文 /钟丽春
初中毕业后,母亲没有读高中,考取了资中师范学校(资师)三年制的高师班,像外婆、小姨婆一样,毕业后将成为一名教书老师。
资师始建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距今已有二百多年了,堪称川南地区最早的师范学校。
经历了迁徙、改建、改名、停办又复办等的折腾,到母亲上学时,已经是规模可观、生源广泛、名声在外的一所男女混合的中等专科学校了。
资师是县办的,与当时省办的省六中(只有男生)、县办的资女中(只有女生)齐名,被称颂为三所读书人的殿堂,资师被誉为川南地区老师的摇篮。
资师座落在北门外古老而著名的状元街,与驰名的文庙及武庙相邻。
历史上资中有两位状元,一是南宋的赵逵,另一是清代的骆成骧 (老外婆的表舅)。为纪念赵逵状元,人们在资中城北外一条街上修建了文庙,并将孔子像立于文庙中,这条街就叫状元街。而文庙泮池上的状元桥,为纪念骆成骧状元修建的。
资师大门的门柱上镌刻着“赵庄叔朝夕勤勉成大器吾侪楷范,骆成骧春秋苦读跃龙门学子佳圭”的鎏金楹联。学生们走在状元街上,仿佛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感受到了浓浓的文化气息。
资师依傍在秀丽的重龙山,这里环境优美,是学生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重龙山上古木参天,有楠木和香樟树。还有无名的各种花草和灌木,整个山体淹埋在绿郁葱葱、云雾迷蒙之中。重龙山有明代所建永庆寺等古殿宇及隋唐刻摩崖造像,其建筑风格神秘而耐人寻味。
从城北重龙山脚下往上走,山腰有一处弧状岩腹,岩腹下有一月牙形水池叫“君子泉”。
“君子泉”三字,笔法古朴苍劲,则为明代州牧胡学文手迹。岩腹上出水,有的如散落的珍珠,晶莹下滴,有的像线穿的碧玉,悬挂岩前,散珠坠落池中,由于多重回音和滴落远近的作用,琤琮如优雅的琴声,故名“滴水弹琴”。其池水翠绿,又名“积翠泉”。
岩壁上有唐宋摩崖石刻一百多龛,龛窟相连,佛像一千六百多尊,栩栩如生。池后石壁上有“唤鱼池”三字,相传为宋代文豪苏东坡所书。
再往上走,就是置于山顶的永庆寺,寺庙很大,有正殿、偏殿、耳房、藏经阁、天池等古建筑群及神、佛像若干。特别是庙内天池,据说池底与资中的沱江河上游相通,终年不干。庙外有一很大的观景台,在此俯瞰资中城全貌形似船形,其船底紧贴沱江河水面,船头向上游翘起,有乘风破浪、力争上游之势;船身、船尾、桅杆等无不惟妙惟肖,故资中城又称“船城”。
。那时候抗日战争已经全面暴发了,日本人最终没能进入四川盆地,。,全城就会响起那刺耳的、恐怖的、尖叫的警报声,人们忘命求生的脚步直奔重龙山,山上山下草木茂密、云遮雾罩,,也看不到山里藏有人的蜘丝马迹。
母亲就读资师时,。不过,老外婆一点都不担心,母亲从小就是懂事乖巧、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是小姨婆言传身教、外婆严而有度、老外婆爱而有格的结果。
当时的资师是半封闭、半军事化的管理方式:早晨有教官带领学生出早操;课程把上下午安排得满满的;晚上统一上自习做作业;早中晚三餐统一时间和地点,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吃完饭,教官一吹口哨,大家开始吃饭,教官再吹口哨,就不能吃饭了;每晚统一熄灯睡觉;只有周六午饭后才能出校门回家或去重龙山或去城里玩,在周日晚饭前必须返校。
这是母亲第一次离家, 刚开始不习惯,有点想家,偶尔忍不住在被窝里抹眼泪。
慢慢地熟悉了学校的环境,习惯了学校的生活。后来交了两个毛根儿朋友:一位叫马天俊,银山镇人,她的哥哥是保长;另一位叫李盛函,金带场红莲池人,她的父亲在军中当团长。三位妙龄少女,整天形影不离,吃住上课玩耍都腻在一起,给母亲的校园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就不怎么想家了。
这时的母亲已经出落得清秀绝俗的美少女了。
她的美不同于江南梨花滴雨的怜惜美,也不同于北方浓眉大眼的豪爽美。她是巴山蜀水、阳光雨露滋润着的温情美。薄薄的双眼皮弯弯的眉,长长的眼睫水灵灵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削薄的嘴唇,微凸的颧骨衬托着红红的桃腮,白玉雪肤瓜子脸,一头齐肩亮泽飘逸的秀发,厚厚的刘海垂于前额。
平日里无须胭脂粉黛,容貌素雅玲珑。母亲中等身材,穿一身素布旗袍或一件合身的小碎花布的上衣配一条百褶裙,把少女的美妙而神秘、灵气而清澈、羞涩而温柔体现得漓淋尽致。
不能用“闭月羞花”、“鱼沉雁落”来形容母亲的冰清玉洁,可是她每到一处,都会引来众目追随的眼神。
加之她的俩毛根儿朋友也有些姿色,她们无论走到那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母亲不但婷婷玉立、楚楚动人,而且千伶百俐、冰雪聪明。她的学习成绩年年全优,每学期都会领到一件颁发给优秀女学生的旗袍或一条百褶裙。
她不仅会读书,而且吹拉弹唱样样出色,特别是她那百灵鸟般的歌喉,能跟上留声机的天籁之音,比留声机里唱的更纯真、更富有感染力。
在校园里,经常听到她的一串串银铃般的歌声从女生宿舍区飘出来。
在她就读资师的最后一年,她和另一位姓周的男生被学校保送去“南虹艺专”继续深造。
南虹艺专是一所私立的艺术专科学校,创建于1938年,座落在成都风景如画的锦江河畔。在1950年与省立艺专、华西大学(音乐系)合并组建为成都艺专。成都艺专后来发展成为四川音乐学院(在成都)和四川美术学院(在重庆)。
母亲熟悉这位周同学,他叫周浩杰,他们同时入校,刚进校不久,老师发现她有女高音的金嗓子,也发现他有男高音的银歌喉。
他的家就在资中城里,家境富裕,他比母亲年长三岁。他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材,五官端正,细皮嫩肉,温文尔雅,有点少年老成的样子。进校不久,他就深深地被母亲花季般的清纯、精灵般的嗓音所吸引,他和母亲经常作为男女高音演唱和领唱,活跃在学校的戏台子上。
还有一次跑警报时,母亲跟她的俩毛根儿朋友跑散了,她方向跑反了,本来应该往重龙山方向跑,结果跑入与北街相连的七贤街东段口。七贤街成弧形,是一条长360米,宽仅2.6米,蜿蜒曲折、逐步升高、幽深寂静的街巷,它的西段口与后西街相通。
等她好不容易跑完七贤街时,发现自己还在城里的后西街上。警报声越拉越急,母亲这时又惊又恐,不知往哪里跑了。
正在这时,一只大手拉起她的右手就往东门的河坝跑。在河坝的河岸边有高耸密茂的柳树,垂柳成荫。警报一响,也有很多无法跑向重龙山的人们,就跑到这里以柳树作为掩体,躲避日本人的空袭。
母亲跟着跑出东门,跑到河岸边的柳荫下,才看清楚拉着她一起跑的是周浩杰。他的脸绯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母亲。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了感谢,同时把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回来。他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在柳荫下等待警报解除,然后就跟着人群离开了河坝,回到了学校。
尽管那时候是新思想、新文化时期,提倡男女青年自由恋爱,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可是学校是绝对禁止谈情说爱的。所以,周浩杰对母亲的爱慕也只能心里苦苦地想着,双眼远远地望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只要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的目光就凝聚在她的身上了。他们双双被学校保送去南虹艺专,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终于有理由去跟自己心爱的姑娘说话了。
一天他鼓起了勇气,趁她的俩毛根儿朋友没有陪伴在她的左右,大胆地对她说:“我决定毕业后去南虹艺专继续读书,你去吗?”
她有些胆怯,小声地回答:“我不知道,我要回家去问妈妈和外婆。”
“喔,是这样。问清楚了能告诉我吗?”他又问道。
“好吧,”她说完后,羞答答地跑开了。
从那以后,他暗自高兴,至少母亲没有不理睬他。后来一段时间,他试着约她在周六下午去城里玩。他也不知道听谁说的,母亲喜欢吃东大街一家的锅盔夹粉蒸牛肉,就约她去吃那家的锅盔夹粉蒸牛肉。
有时也约她去看电影,或去重龙山玩。可是,每次面临他的约会和邀请,母亲都是婉言谢绝,要不就对他说:“好啊,马天俊和李盛函也要跟我一起去。”弄得他哭笑不得,面对母亲的年少不醒事,他真是无可奈何。
有时也带她们都去,仨少女走在前面,嘻嘻哈哈,又说又笑,他跟在后面,无所适从,十分尴尬。
终于有一次他对母亲说:“明天是周六,就我们俩去重龙山好吗?”
“那不行,她们俩一定要跟我去!”母亲肯定地说。
像母亲这样的女孩子,家教是很严格的,不会随随便便跟异性单独相处的。
在母亲的女朋友中,如果谁家有“黄疯子”,(黄疯子就是指不正经的男人),母亲是被禁止去这位女朋友家玩耍的。
最后他们说定:俩毛根儿朋友跟他们一起去重龙山,她们不上山,只是他和母亲去山顶的永庆寺。
那天重龙山上下着绵绵小雨,周围雾气蒙蒙,资中城的船城美景荡然无存。他们俩到达永庆寺的观景台后,周浩杰望着母亲,有些紧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母亲更是不知所措,面带羞色,两手下垂于两侧,手指不停地捻着百折裙的折子。
还是他打破了僵局,首先说话:“你回家问了家里人没有?你毕业后去不去南虹艺专继续读书?”
“问了,妈妈和外婆不同意我去南虹艺专,”母亲回答道。
“为什么?”他有点失望,“是因为钱吗?”(其实他们被保送去南虹艺专读书是免费的。)
“不是。”
一阵沉默之后,他又问:“她们不同意你去,那你自己想去吗?”
“我听妈妈和外婆的,”母亲回答道。
听到这里,他彻底绝望了,她不能跟他一起去南虹艺专,就谈不上他们的同学关系进一步发展,自然他们就没有未来了。
他满脸愁云,眉头紧锁,眼里居然含着泪水……。
母亲看他一脸的伤感,心里有些困惑:我不去了,又不影响你去,为什么难过啊?
母亲试图安慰他,就笑着说:“你去南虹艺专继续读书,好啊,我要去了成都,就去找你玩。”
他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天真无瑕,兰质蕙心,不理情感,不懂风花雪月之事,……。
他的心里隐隐地拧痛:我的美人,谁要你来找我玩啊,我是要你将来做我的太太!
母亲回家告诉外婆和老外婆:资师保送她和周浩杰去南虹艺专读书,她们不同意,原因是她们受老外公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教育至上思想的影响,认为教书育人、受人尊重的老师,是最崇高的职业。
去南虹艺专继续学唱歌,歌唱好了就是在戏台子上唱给戏台子下的观众听,那算什么职业?说白了就是供人娱乐消遣的“戏子”。
加上大舅公夫妇还在邛崃县,她只身一人去成都读书,她们也不放心。还有一男一女同时从资师去南虹艺专,她们也觉得不妥当。
就这样,母亲不仅失去了成为一名女高音歌唱家的机会,也与一场男情女愿的自由恋爱擦肩而过。
她那初萌的情窦尚未开启,就扼杀在摇篮里;那初恋的玫瑰还没有绽放,就凋谢在花骨朵里。
几个月后小姨婆知道了此事,气得快要晕过去了。她还为此事专程去了一趟邛崃县,找大舅公说这事,看他有没有办法找到南虹艺专的校长,挽回这个错误的决定。
大舅公带着小姨婆还真的回了一趟成都,当他们去了南虹艺专才知道,在母亲放弃这次保送机会后,这个保送名额就给了别的学校学生了。
小姨婆回到金带场,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外婆和老外婆。“琏君(母亲)要是去了南虹艺专,她会接受到系统的声乐学习,有望成为女高音歌唱家。歌唱家不是“戏子”!不愿意唱歌给戏台子下的观众听,也可以去学校当老师教音乐啊。”
听了她的这番话,外婆和老外婆也有些后悔。
她痛心疾首地对她们说:“都是您们的鼠目寸光,耽误了琏君的大好前程。”
好在这时母亲从资师毕业后,已经有一份教书的差事了,无怨无悔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使小姨婆、外婆、老外婆感到了一丝安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