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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狐 | 曲令敏

2020-11-12 04:31:36


 新文学    新青年   新思想   


总编辑:安建功

主    编:郑书方

美    编:陈方旭   校    对:王若冰

第  204  期


红  狐

?曲令敏



01


每当我不经意把手伸出北窗的时候,胳膊就会像葛藤一样飘垂而下,爬向那一百多亩青树林子。红柳、白杨、腊梅、石榴、滴血的枫,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花木们,全都扭动腰肢,一个个用迷住阳光的媚眼媚惑我,粘拽我到无可言说的青翠苍茫里,就好比一杯万千青春酿制的浓茶,迸迸溅溅,如啄如吮,直灌而下。胸中物涤荡而去,空明我到青春岁月,到那个炊烟缭绕、飘逝已远的杨柳湾。杨柳湾像一处永不愈合的伤口,从心的深处隐隐疼上来,庄稼丛生,桑园、溪水、烟岚、俏女儿,哗哗啦啦淌流而出……

苇子和大鼻子胜就出生在桑园,他们的爱情故事消隐在白云久卧的桑林里,年深日久,不足为人道。但那故事葛巴草一样死乞白赖蔓生在我的记忆里,青茫茫的抹不去。不定啥时候 就会叮叮咚咚地响,响彻了我的梦乡,惹得我心烦。

那年,我17岁,同样17岁的苇子和玲子和胜,一齐从十九中毕业,回乡闹革命。那一天 ,苇子坐在桑园的坝上,一根接一根咬断白草梗子。大雁往南飞,沙沙响的翅膀剪动蓝天,偶尔有一根大雁翎掉下来,掉在清湛湛的坝子里。苇子捡起坷垃蛋儿,一下一下地扔,溅得那雁翎一点点往水边来,捞住了,做毛墩儿。就是花布尖儿包两枚“大通宝”,上缀一管雁翎,插上二三十根公鸡毛的花毽子,这是一根洁白透明的雁翎,苇子放鼻子上闻闻,有一股儿暖暖的雁臊味儿。再平放手掌心捋捋,举起来食指点一下,雁翎儿就磕一个头,点一下,就磕一个头。

苇子肤色细白,一头苞谷缨子似的黄头发,只要她颠着身子在村里转一圈儿,男人们就像蜜蜂一样嗡嗡一阵子。女人们都恨不得她马上出嫁,好早一天开花结籽儿,腰粗腿壮起来。

苇子收藏起雁翎,耷拉着两条腿儿,坐在堤岸上,依着密实实的桑杈园,她在等玲子和胜,确切地说是在等胜。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胜和玲子双双呼吸了满腔水气,沿坝堤向南而来,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不疼不痒的闲话。玲子不住哈哈大笑,惊得水中的鸭子扑棱棱飞。

苇子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和土,拉拉衣襟,装着无事闲逛的样子迎上去。水里倒映着她的影子,黄头发,红布衫,随随便便的军裤,飘飘忽忽,像个水妖。

玲子就抿嘴笑:“胜,你看谁来了?”

胜的眉毛皱成一疙瘩,一甩手,拿了一路的柳枝子掉落水中,人的倒影滚成了蛇。苇子站住不动了。她把小手指含在红嘟嘟的嘴唇间,斜斜地抛过来一道如怨如嗔的亮眼,扭头向村子里跑去。

玲子心头一阵凉,像是叫小羊的舌头舐了一样,激灵灵打个寒战,摆摆手,转身向西。玲子想赶快回家去,因为娘说,太阳一下山,狐仙就出来了。

胜跳过来拦住她,夕阳虚在他的身后。半天憋不出话,胜的脸越发暗红,鹰钩鼻子正在叼着噘起来的厚嘴唇。

“玲子,你的球鞋刷得真干净……”

“别转弯抹角,我和你,不可能。”

“咋了?”

“有人等着你呢!”玲子一指桑杈园。

“我不喜欢她,搭了。”

“别把话说绝了。我也不喜欢你!”

看着胜的脸由红变紫变暗,玲子歪头一笑,跑了。

玲子着黄豆地里的近路往家跑,明亮的卧牛星已坠向天边。玲子忍不住哼着自编的小调儿,脚步轻快得就要飘起来。

不久后的一天,我和玲子从大坝上过,就见苇子坐在桑树底下纳袜底儿,给胜。玲子打趣:“苇子给情郎纳袜底儿,针针线线拽着心儿,前三针儿,后三针儿,左三针儿,右三针儿,脚尖儿上纳个小蚰子儿,吱儿吱儿喝露水儿……”

水气呛眼地清,鸭子们把三岔的蹼痕印满坝沿儿上的软泥,水草爬上来,水面上漂满了白的花的鸭毛。我不知道苇子为什么喜欢坐在这儿,她只要一坐这儿,她那黄发白脸就焕发出一种妖邪之气,细而丰满的少女之身散发出红狐狸似的诱惑。

“这小妖精将来不知会便宜哪个有福的男人!”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这样说。隔着水,看见她雾雾气气的样子,男人们的眼珠子差一点儿就要掉下来。

人们敢这样轻贱她,都是因为苇子她娘。

苇子她娘白白胖胖,屁股大得像磨盘,嫁给苇子她爹五年没生养。有人说她过门那天撞见了孕妇,得等孕妇的孩子摸住门闩,她才能怀孕。还有人说她成亲的路上过大石桥忘了贴“喜”字,犯了青龙大忌。真实的原因是苇子她爹在朝鲜战场上打断了“根儿”,每天夜里只会对她又掐又拧,拧得她下身青紫。下地干活,钻进庄稼棵,苇子她娘扒下裤子让别的女人看,看得女人们唏嘘不已。

后来不知咋的,就生了苇子,谁也不知苇子是从哪儿来的,直到有一天,苇子她爹拿着残废证告到大队部,大队干部说:

“女儿也有了,又没费你的劲,你还吵啥哩吵?”

不久,一个刚打罢春的晚上,苇子她爹拿粪耙子砸开了大队电话室的门,月黑天,看不见人,野汉子夺门而逃,苇子她娘狠命抱住自己男人的腰,扯住嗓子就喊:

“你这个无用的缩头乌龟,你叫我替你生孩子,生完了又叫我守活寡,你知道不知道, 我在娘家14岁就跟男人睡,老娘早就不要脸了,你愿咋着就咋着吧!”

天明,村里人蚂蚁搬家似地集中到大路沟里,恨不得多生出三张嘴来议论这件风流韵事儿。忽然就听见有人喊:

“苇子娘跳坝子里寻无常了!”

男人们奋不顾身都去捞,捞了大半天,就捞出来个红裤衩子。苇子她娘其实就躲在家里,半年没露脸儿。直到现在,谁也猜不出那野汉子是谁,因为这一带的男人还没有见过谁生有一头苞谷缨子一样的黄头发,苇子娘的头发又是黑缎子一样亮。于是就有人传说:苇子是野狐狸下的种。这种带有妖气的传说,一直在远远近近的村子里游来荡去。


02


秋月二十八,胜当兵去了。。送新兵,我和胜走在大街上,那时我正当着民兵营长,关怀进步的话说了几大箩筐,只见胜魂不守舍,根本没听。县委那道街和玉仙庙那道街呈丁字形,我们并排走在正南正北的县委大街上。胜一边走,一边用他才穿上解放鞋的大脚,把一个三尖葫芦头的白石子从南头儿踢到北头儿。

正在这时候,蹊跷事儿发生了。玲子从玉仙庙街东头来,苇子从玉仙庙街西头来,两个女孩就在胜的面前碰了头,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啥话都没说,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走。胜的右脚尖不远,是玲子的红塑料皮儿笔记本和一杆英雄金笔,金笔卡在本子上;胜的左脚尖不远,是苇子用花手绢包着的两双鞋垫儿,雪亮的垫子上用粉黄两色绣着荷花出水。

我不由哈哈大笑,看着胜先捡起了苇子的东西,飞快地塞进裤兜儿,又拾起玲子的笔记本儿,插在左胸前的口袋里。

“你这家伙,可别搞三角恋爱呀!”

“去你的吧,女人总是自作多情。”

落第一场雪的时候,苇子来家找我。

苇子抖抖索索地站在屋门外。

我说:“啥事儿?进来说,雪地里怪冷的。”

“你出来一下,我求你……”

大路上的溜冰在月亮底下亮成一块镜子,苇子的腰明显地发强,不那么长颈瓷瓶一样细柔了。

“谁的?”

“胜。”

“胜不在家。”

“他临走那天夜里,在桑园……”

第二天,我带苇子去了医院,证明是用换粮票的证明改的。手术半个多小时,苇子把我的手脖儿攥得青紫,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扶她下来,她说:“俺家老大就这样完了。”说着,眼泪扑嗒嗒往下掉。

胜走后一直给玲子写信,写给苇子和我的总是只有可怜巴巴的三五行,一起装在玲子的信封里。苇子流产后,胜接到我的信,还是赶回来了,头一天两个人好好的,第二天不知怎的翻了脸,胜再也不认那壶酒钱,立逼着苇子退了亲。我问苇子咋回事儿,苇子说,还不是怪我话多!俩人一见,苇子就哭了,胜给她擦眼泪,一边就把她揽在怀里,苇子撒娇说生下的是个男孩儿。胜一听就恼了,他才出差到北京看过一个展览,三个月哪能看出男娃女娃,于是断定孩子不是他的。

苇子从此成了没人抬举的贱货,女人们骂她野孤狸精,和她妈一样会浪,看见自家男人和她说句话,就得指手画脚闹一场。男人们是看不起她又想占她的便宜,下地干活儿,就有那没结婚的半大小子,口中“嫂子嫂子”地叫着(还是拿胜作挡箭牌),就把她推倒在地山沟里,扒起上衣揉她。苇子就这样沦落为村上的笑料和玩物。

刨红薯晒红薯干儿的季节,地里一片白茫茫,半干的红薯干儿散发出铺天盖地的甜味儿。十月小阳春儿,那风溜得人浑身发软,连水渠上的紫穗槐都快叫这红薯干味熏成了发情的猫狗。半夜里起了云彩,怕要下雨,家家户户都担箩筐背布袋往地里去,去捡半干的红薯干儿。捡着捡着云彩又散了,只见小路上人影晃动往家走,走着走着,听见紫穗槐棵子里有人喊,喊了半声不见动静了。

第二天一大早,在胡大捉鱼的拦河网里,浮起了苇子泡胀的尸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黄头发漂散着,像一大朵开疯了的菊花。

县公安局来破案,逮走了几个人,审来审去也没审出啥名堂,就把人放了。

埋苇子是在夜里,炮也没放一响。


03


又过一年,玲子接探亲的胜从县城回来,正好从苇子淹死的地方过,忽地就起一阵风,搅得苇子林哗哗乱响,斜刺里火光一闪,一只红狐狸跳到路上,望着这两个人眼珠子骨碌碌转,停了好大一会儿,人模人样地打个拱,跳起来一溜烟遁去。

胜紧紧抓住玲子的胳膊,喘了半天,气吁吁地说:“小玲,我和你说实话,苇子怀的那孩子确实是我的,我和她干那事儿,流了好多血,把我的裤头儿都染红了。”

玲子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只觉着村野河水一下子衰败了,拿脚一踢就断了,粉了,碎了。同时又见苇子披散一头如火的头发,在云彩里现身出来。

苇子就这样现身在玲子眼前,有时候像云,有时候像风,在村庄之上桑园之上飘来荡去,飘过来的时候,炊烟就断了,飘过去的时候,炊烟就弯了,一股一股的桑叶味儿,扑脸塞鼻子。这种时候,玲子就会不顾一切扔下手中的活儿,瞪大了眼,看着看着就张大嘴哭。玲子知道不应该哭,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堵不住胸间那种欲消欲溶、流水落花一样的伤悲。非得哭到天昏地暗,哭到眼前的桑园、村舍、地亩、鸡鸭牛羊一齐长江大河一样漂流而去,这才一口怨气浩荡南下,剩下个空蛋壳儿似的身子向后一仰,人事不省。

啥医院都去过,就是治不好她。有人就给玲子出主意:那是苇子在和你争名分儿,倒不如让胜承当下来,给她立个碑,说不定就好了。

清明,麦苗子打鼻子呛眼地绿,太阳晒得清爽,风吹得溜溜地自在,胜和玲子听从了众人的劝告,去南阳蒲山店儿买块青石条,为苇子刻了碑,上面用魏碑体阴刻着:

爱妻苇子之墓

胜敬立×年×月×日

天下从此太平,玲子的病再也没犯过。

 



作者简介

曲令敏,笔名灯花,女,河南唐河人。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平顶山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有情如画时》,作品集《消逝的田园》,随笔集《山思水想》《河之书》《河之源》《一晌清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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