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不经意把手伸出北窗的时候,胳膊就会像葛藤一样飘垂而下,爬向那一百多亩青树林子。红柳、白杨、腊梅、石榴、滴血的枫,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花木们,全都扭动腰肢,一个个用迷住阳光的媚眼媚惑我,粘拽我到无可言说的青翠苍茫里,就好比一杯万千青春酿制的浓茶,迸迸溅溅,如啄如吮,直灌而下。胸中物涤荡而去,空明我到青春岁月,到那个炊烟缭绕、飘逝已远的杨柳湾。杨柳湾像一处永不愈合的伤口,从心的深处隐隐疼上来,庄稼丛生,桑园、溪水、烟岚、俏女儿,哗哗啦啦淌流而出……
苇子和大鼻子胜就出生在桑园,他们的爱情故事消隐在白云久卧的桑林里,年深日久,不足为人道。但那故事葛巴草一样死乞白赖蔓生在我的记忆里,青茫茫的抹不去。不定啥时候 就会叮叮咚咚地响,响彻了我的梦乡,惹得我心烦。
那年,我17岁,同样17岁的苇子和玲子和胜,一齐从十九中毕业,回乡闹革命。那一天 ,苇子坐在桑园的坝上,一根接一根咬断白草梗子。大雁往南飞,沙沙响的翅膀剪动蓝天,偶尔有一根大雁翎掉下来,掉在清湛湛的坝子里。苇子捡起坷垃蛋儿,一下一下地扔,溅得那雁翎一点点往水边来,捞住了,做毛墩儿。就是花布尖儿包两枚“大通宝”,上缀一管雁翎,插上二三十根公鸡毛的花毽子,这是一根洁白透明的雁翎,苇子放鼻子上闻闻,有一股儿暖暖的雁臊味儿。再平放手掌心捋捋,举起来食指点一下,雁翎儿就磕一个头,点一下,就磕一个头。
苇子肤色细白,一头苞谷缨子似的黄头发,只要她颠着身子在村里转一圈儿,男人们就像蜜蜂一样嗡嗡一阵子。女人们都恨不得她马上出嫁,好早一天开花结籽儿,腰粗腿壮起来。
苇子收藏起雁翎,耷拉着两条腿儿,坐在堤岸上,依着密实实的桑杈园,她在等玲子和胜,确切地说是在等胜。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胜和玲子双双呼吸了满腔水气,沿坝堤向南而来,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不疼不痒的闲话。玲子不住哈哈大笑,惊得水中的鸭子扑棱棱飞。
苇子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和土,拉拉衣襟,装着无事闲逛的样子迎上去。水里倒映着她的影子,黄头发,红布衫,随随便便的军裤,飘飘忽忽,像个水妖。
玲子就抿嘴笑:“胜,你看谁来了?”
胜的眉毛皱成一疙瘩,一甩手,拿了一路的柳枝子掉落水中,人的倒影滚成了蛇。苇子站住不动了。她把小手指含在红嘟嘟的嘴唇间,斜斜地抛过来一道如怨如嗔的亮眼,扭头向村子里跑去。
玲子心头一阵凉,像是叫小羊的舌头舐了一样,激灵灵打个寒战,摆摆手,转身向西。玲子想赶快回家去,因为娘说,太阳一下山,狐仙就出来了。
胜跳过来拦住她,夕阳虚在他的身后。半天憋不出话,胜的脸越发暗红,鹰钩鼻子正在叼着噘起来的厚嘴唇。
“玲子,你的球鞋刷得真干净……”
“别转弯抹角,我和你,不可能。”
“咋了?”
“有人等着你呢!”玲子一指桑杈园。
“我不喜欢她,搭了。”
“别把话说绝了。我也不喜欢你!”
看着胜的脸由红变紫变暗,玲子歪头一笑,跑了。
玲子蹚着黄豆地里的近路往家跑,明亮的卧牛星已坠向天边。玲子忍不住哼着自编的小调儿,脚步轻快得就要飘起来。
不久后的一天,我和玲子从大坝上过,就见苇子坐在桑树底下纳袜底儿,给胜。玲子打趣:“苇子给情郎纳袜底儿,针针线线拽着心儿,前三针儿,后三针儿,左三针儿,右三针儿,脚尖儿上纳个小蚰子儿,吱儿吱儿喝露水儿……”
水气呛眼地清,鸭子们把三岔的蹼痕印满坝沿儿上的软泥,水草爬上来,水面上漂满了白的花的鸭毛。我不知道苇子为什么喜欢坐在这儿,她只要一坐这儿,她那黄发白脸就焕发出一种妖邪之气,细而丰满的少女之身散发出红狐狸似的诱惑。
“这小妖精将来不知会便宜哪个有福的男人!”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这样说。隔着水,看见她雾雾气气的样子,男人们的眼珠子差一点儿就要掉下来。
人们敢这样轻贱她,都是因为苇子她娘。
苇子她娘白白胖胖,屁股大得像磨盘,嫁给苇子她爹五年没生养。有人说她过门那天撞见了孕妇,得等孕妇的孩子摸住门闩,她才能怀孕。还有人说她成亲的路上过大石桥忘了贴“喜”字,犯了青龙大忌。真实的原因是苇子她爹在朝鲜战场上打断了“根儿”,每天夜里只会对她又掐又拧,拧得她下身青紫。下地干活,钻进庄稼棵,苇子她娘扒下裤子让别的女人看,看得女人们唏嘘不已。
后来不知咋的,就生了苇子,谁也不知苇子是从哪儿来的,直到有一天,苇子她爹拿着残废证告到大队部,大队干部说:
“女儿也有了,又没费你的劲,你还吵啥哩吵?”
不久,一个刚打罢春的晚上,苇子她爹拿粪耙子砸开了大队电话室的门,月黑天,看不见人,野汉子夺门而逃,苇子她娘狠命抱住自己男人的腰,扯住嗓子就喊:
“你这个无用的缩头乌龟,你叫我替你生孩子,生完了又叫我守活寡,你知道不知道, 我在娘家14岁就跟男人睡,老娘早就不要脸了,你愿咋着就咋着吧!”
天明,村里人蚂蚁搬家似地集中到大路沟里,恨不得多生出三张嘴来议论这件风流韵事儿。忽然就听见有人喊:
“苇子娘跳坝子里寻无常了!”
男人们奋不顾身都去捞,捞了大半天,就捞出来个红裤衩子。苇子她娘其实就躲在家里,半年没露脸儿。直到现在,谁也猜不出那野汉子是谁,因为这一带的男人还没有见过谁生有一头苞谷缨子一样的黄头发,苇子娘的头发又是黑缎子一样亮。于是就有人传说:苇子是野狐狸下的种。这种带有妖气的传说,一直在远远近近的村子里游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