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推回2005年，天涯论坛。
潜水者无数，其中之一是沪上陆公子陆灏。他盯着一个一段一段写美术史的ID，邀约给《万象》杂志写稿。可按他的要求，文章怎么改也无法达标，此ID跟陆灏说，干脆重新写一篇。于是，一个署名“小白”的情色范儿文章每期依例出现在《万象》的目录单里。
小白，是陆灏起的。在那个ID遍地的网络年代，小白，小黄与小黑，没有区别。
后来《万象》易主，继而停刊。小白却声名鹤起，那些落散各期的印上“情色”标签的考究学术类散文随笔，便集结成了《好色的哈姆莱特》（后修订为《好色的哈姆雷特》）和《表演与偷窥》两书，传播之广，连复旦大学教授陆谷孙都说他“以男女之事的瓶子装文化之酒”。
▲《万象》杂志
那个时期，有两个人凭“风月”写作引人注目，一个是小白，一个是冯唐。但明显两个路子，前者是古典趣味知识性，后者是世俗精神探索性；前者有海派的精致细腻，后者是京派的直接粗旷。可殊途同归，拥趸者众。更多的人，好奇地想目睹，小白是谁。
影评家、作家毛尖，曾以车为载体，描划过两个人。一则是，“车子来了，车门一开，他扑进车里，司机回头看看：‘干嘛？’干嘛？到《文汇报》！司机再看看他，说：‘先生，这是私家车。’那个他，当然就狼狈下车了，车外一少妇笑吟吟看着，唉，人生苦长。”这说的谁呵，当然是陆公子陆灏。另一则，“一辆车‘吱嘎’一声停在美术馆门口，司机压水花的技术很差，溅了我们一身，但来不及抱怨了，车里下来了文森·卡塞。”没错，下来的正是小白。
毛尖说，他的生活对我们至今是个谜，我们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不知道他有没有恋人，但每次出现，他总是有型有款有色。
厉害，能入毛尖笔下的，都是至情至亲的老友。这“谜”引来更多读者尤其是女粉对小白的现实猜想。
一个人，能对风月场中的 “逸闻趣事”了如指掌又“博学广记”，究竟为何？
“迄今发现的古代视觉艺术形象中，最早把镜子与情欲联系在一起的，是古埃及的纸莎草手卷。”在《镜子里面有妖精》里，小白可以这么开篇，然后从都灵纸草卷的描绘，讲到塞内加《自然的研究》一书中记载的贺斯丢斯的生活，再讲到贺斯丢斯的铜镜，继而到罗马时期的玻璃镜子，接着到镜子的发展沿革，再到以镜子为名的书籍，“16世纪初，欧洲就有了350多部名字带有镜子的书籍”……
一篇二千多字的小文，延展、捭阖，上天入地，其密度、广度、深度、趣味度，把知识浓缩得你不得不烧脑跟着前进，一旦稍不留神，就断了线头被狠狠抛下。类似的还有，《画春宫的女人们》《黄段子和小册子》《大的到底好不好》，标题都极尽暧昧含糊，欲擒故纵欲语还休。于是乎，有了坊间所说，关于性，上帝所没有说的，小白都向你娓娓道来。
是这样的吗？小白躲在背后，咧嘴坏笑。他更愿意“归功”或“栽赃”于陆灏，说是当年陆少大主编指着每期的稿子说，再多点、多点情色。
《万象》大家族里，陆公子俨然是一位道行高深的老僧，麾下作者人人练就武功秘笈，继而倚剑走天涯。这股文脉流转相传，是有迹可循的，上世纪四十年代陈蝶衣继柯灵主编的《万象》，范烟桥郑逸梅唐弢张爱玲等人也是如此渐次走来，终刊不终，文学的清流得以传承。
“风月考据”里有九阴真经有降龙十八掌，漫天招式在小白挥舞下令人目眩神迷。可高手在于，晓得点到为止戞然而停，在大家还急切等着往下看时，他傲然转向了，写起了小说。2010年推出小说《局点》，2011年推出小说《租界》，2017年4月又推出小说《封锁》，这个小白，竟然迷上讲故事了。
有人奇怪了，这个写民国年间租界小说的小白，是那个写西方情色随笔的小白吗？身份裂变得真有点穿越了。可他们不知，使用小白ID的那个人，一如既往地泡在图书馆里，在资料堆里，在大学数据库里，埋头做他的考据、温习和研究。过道上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可能就是小白自己。
▲《封锁》
小白确实有他的招法，写《租界》前，阅读大量各式各样的文本：小说、档案、新闻报道、票据、图表、影像……只要跟上世纪三十年代十里洋场相关的，无所不包。等阅读达到一个饱和的点，果断收手停住，抽身干点其他的事情；又等到另一个点灵光一现，再回头开始下笔。“写的时候，主题慢慢自动浮现出来，材料也慢慢自动浮现出来。”有如神助。这样的传授技法从他嘴里说出来很是轻描淡写，似乎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依样划葫芦。
可他是精通英文、法文，甚至翻着工具书也可以读懂希腊文的，逛一逛外国大学数据库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也就不奇怪他的引经据典，具有了不输于学院水准的学术水准。也难怪陆谷孙教授说，小白以风月为突破口，瞄准的却是某些核心问题以及相关的文化碎片。
这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学来的。
或许正是这种考据式的资料储备，贴近式的故事写法，使得他的作品布满了身临其境的细节和场景。
像《租界》，他真切地把时间标明到分位数，“民国二十年五月十九日凌晨二时二十四分”；把地理位置标明到经纬数位，“邮轮昨天夜里停到长江口这片临时锚地，位置大约在北纬31度和东经122度32分附近的舟山群岛海面。”把海水潮汐及轮船的吃水量精确到行家眼里的数据：“退潮至最低时，某些水域深度不足二十英尺，宝来加号重达七千五百吨，吃水将近二十八英尺，”他分明是查证过当时历史资料的，“金利源码头上坐着几名脚夫，脖子上挂着铜制工牌，只有领到铜牌的工人才能进入外档码头。”
▲金利源码头
对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女式旗袍也很在意，“有个女人臂靠船首另一侧舷栏，黑呢大衣，绿白格旗袍（在大衣下摆处窄窄露出一条边）。”情景里，颜色又是格外重要的，“她不用烟嘴，不用玛瑙烟嘴，或是青绿色玉石烟嘴，烟草沾在鲜红的唇弧上，蓬乱的黑褐色短发朝她苍白的面孔投下捉摸不定的阴影。”玛瑙色、青绿色、鲜红色、黑褐色、苍白色……每一个元素，都有它出现的节点、契机和意义，比如食物，是对一个时代和一种人生处境的想象。而故事，是人物自救的方式。
他分明生长生活于上海，又着迷于老上海的根根节节：比如，民国、历史、人性、谎言、，加点悬疑的手法，使点暗杀的桥段，吊儿郎当地表达一下个人一番浮想的主题——人生不外乎“表演与偷窥”，继而再上升到一点点道理：“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意义的是那些更崇高的理由，更耀眼的词句，难道不对么？”
这么着，小说《租界》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荷兰语，备受出版界瞩目。
▲《租界》，中信出版社，2018年。
各花入各眼。在小白作品里，毛尖看到钱德勒，看到海明威，看到帕索里尼，看到《》，看到《十日谈》。黄昱宁看到托马斯·品钦。李伟长看到纳博科夫。，一个律师，一个明星，一个证券交易员，一个厨子、一个刺青技师、一个炼金术士。朱绩崧看见的是巨蟒的熠熠鳞片……
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
一个用ID小白写东西的人。他自诩为“骗子”，用文字赚取读者的欢喜、忧伤或眼泪。
那年上海书展晚宴，桌边留出一个空位。
一位瘦弱书生翩然而至，咧嘴一笑，落座。是小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