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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中篇 | 告别岳王庄(下)(李辉)

2021-07-21 22:51:56



告别岳王庄(下)

 

文|李辉


11


岳福全一直劝到天黑,打算明天过来接着劝说,这遭一定要把老人从苦海里搭救出来。第二天早上,他开上手扶拖拉机把两家孩子送到村前的汽车过路站,回到家里停下拖拉机,听到老婆在屋子里喊他,他爹快屋来,兆胜来了!岳福全高兴地说,是吗?兆胜是他姐的孩子,他就这么一个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姐亲得要命,他这个舅舅也亲得要命。

兆胜坐在炕沿上喝茶水吃瓜子,做妗子的在一旁陪着他说话。这个外甥也在县城里打工,比强儿亮儿的工作累,是搬砖和水泥,日头从早晒到晚,汗水从早淌到晚,看上去就格外老相,才四十岁的年纪,好像五十岁也多了。老婆看到男人进屋,欢喜地说,你快陪外甥坐,俺去炒菜。岳福全说,去吧,快炒去吧,外甥也不是外人,还当客待起来了。兆胜,你咋过来的,咋没瞅到你的摩托车?兆胜说,俺搭别人的车过来的,来看看舅舅妗子。岳福全说,你娘身子好吧?孩子和外甥媳妇也好吧?兆胜说,好,挺好的。外甥没有多话,好像跟以前不一样,岳福全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问道,兆胜,你是不是有事?家里人真的都好?兆胜说,没事,没啥事,真的都好。岳福全的心提起来了,外甥问一句回一句,眼睛这里那里地望,就是不正眼望舅舅,望过来时也只是望望舅舅的脖子肚子,心里边显见有事,他最怕的是姐姐出事,姐姐身子骨还行,但毕竟七十多岁了,还正好是七十三岁,他一想起来就害怕,隔几天就去一个电话,有时半夜三更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就给姐姐打电话,知道姐姐无事,还要心惊肉跳半天。

岳福全再三盘问,兆胜说真没事,就是过来看看舅舅妗子,顺便来听听热闹,听说拆迁拆出好多热闹,过来听听。岳福全的心渐渐放下,就说起拆迁的事,说热闹是热闹,也没热闹到天边去,给他们个大甜枣吃,腚上又敲一小棍子。就把这几天的大事约略说给外甥,慢慢地兴奋起来,挺了挺腰杆子说,兆胜哪,往后咱爷们啥也不用愁了,你再过来筹钱,俺这个当舅舅的也不用难为得要死了,过些天发下钱来,你先拿几万花去!兆胜没接腔,头早已低垂下去,指头不断地抠挠着炕沿,一下比一下重。岳福全的心又沉下去了,问,兆胜,到底出了啥事?你爹去得早,除了你娘亲你,就是舅舅俺了,啥话还不好出口?兆胜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舅舅的脸,又急忙错开去,望着舅舅的肚子说,舅,你意思是说,咱们差不多是一家人?岳福全说,是呀。兆胜说,有苦咱都吃,有福咱都享?岳福全说,对呀。兆胜说,那,舅舅,你是说这次分的两套楼,也有俺的一份?岳福全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外甥,你的意思是?兆胜说,舅,那俺就实说了,俺晓得这话你不乐意听,不乐意听俺也得说。按照法律,这两套楼是你跟俺娘两个人的,你们往下分,就是俺一套,俺两个表弟一套。咱们是要紧亲戚,俺不在乎吃亏不吃亏,只想把两套楼的钱分成三份,俺只要一份就成了,舅,外甥对得起你了吧?

岳福全糊涂了,脑子里万千苍蝇蚊子乱飞乱撞,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外甥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姐姐嫁出去五十年了,早已是两户人家,怎么还能够回娘家分家产?他听说过哭号着要陪嫁的,偷偷摸摸跟爹娘讨钱讨物的,爹娘的家产也要分一份,他从没听说过,况且他的爹娘早已去世,眼前的家业跟爹娘不沾边了。岳福全懵里懵懂地望着兆胜,似乎这个兆胜不是外甥刘兆胜,是别人冒充的,外甥刘兆胜根本说不出这种话。其实,外甥刘兆胜也不是尽如人意,让他这个舅舅最好笑的是过日子过于精细。他来舅舅家串门,除了借钱找帮工,从来都是甩着十根手指头,一坐下来就可劲地造,烟卷一支接一支地吸,瓜子噼里啪啦地嗑,鱼肉甩开腮帮子吞,活像吃大户。发现了合适的东西,张口就要,抬手就拿,毫不见外。岳福全担心他去了外人家也这样,画着圈儿提醒他,舅舅妗子家怎么也中,外人家里可得顾点礼节,见长辈要带点东西,吃喝得悠着点,东西不要眼馋。他私下里也跟老婆拉过几回,以为外甥的这个小毛病,是打小缺钱缺肚子造成的,日子好起来就不会这样了。现在看来,这个外甥是骨子里细作,往外出没门,往里进没有多的,把别人的东西全划拉进自己手里去,他脸也不会红一红。

岳福全脑子里不那么一团浆糊了,似乎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心像掉进了冰水里,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疼。他颤颤索索地问刘兆胜,外甥,你到舅舅这里来说这事,你娘她不知道吧?

刘兆胜笑了。此时他也镇静下来,方才的拘束尴尬已没了影儿。他抓起炕上的香烟,抽一根含在嘴上,烟盒啪地丢回去,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说道,舅,俺娘不点头,俺这个儿子敢过来吗?

岳福全身子全凉透了,兆胜,这个楼房,你劈不着份子。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为啥?

岳福全说,这还用问吗?你跟舅舅不是一家人啊!

刘兆胜又笑了一下,这回是冷笑,舅舅,俺晓得咱们怕是要生分了,趁着还没生分,还有点亲戚味,你把俺的话听明白。过去,爹娘的产业没有闺女的份,是因为没这个法律,因为重男轻女,糊里糊涂过到现在,就以为是应该的事了。现在,我们成了文明人,国家制定了文明法律,爹娘不行,舅舅妗子更不行,一切都要按照法律去办。继承遗产这档子事,法律就明文规定,男女平等,一分不多,一分也不能少。你听懂了吧舅舅,俺的意思是说,咱爷俩千万好说好商量,自家事自己家里解决,要是弄成官司你就麻烦了,没有了舅舅外甥不说,一套楼你还得一块砖不少地分给我!

岳福全欲哭无泪,想说又不知怎么说,心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了,兆胜啊,俺的好外甥啊,你不说吧,喝几口水顺顺气,摸摸胸口问问心,这楼你咋分得着呢,分不着的,就别再难为你这个舅舅了。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道,舅,实话说给你吧,俺是在县城里打问好了才过来。俺不跟别人一样,抱住理儿不放,俺是先礼后兵,先给长辈个头高,长辈就是不给面子,就不怪晚辈不客气了。舅,俺的律师也猜到了,这楼你不会给,那是一百万呀,不逼急了眼谁会松手,律师先让俺过来谈谈,不成他再过来调解调解,。

岳福全生气了,一下就气毁了堆,你你你,家丑不外扬,你咋能去找律师哩?俺没脸活了,你快找把刀子把俺杀了吧。

刘兆胜道,杀人得偿命,俺才四十岁,不能干这赔本的买卖。两条路摆眼前,舅舅你选吧,是爷们私下里解决呢,?俺的律师就在街上小轿车里等着,舅你快点选,人家很忙。

岳福全没辙了,哭声道,老天爷呀,怎么让俺摊上这种事?兆胜,俺没法跟你理论了,咱们去找村干部评评去吧。老天爷呀!

不等刘兆胜回话,岳福全就跳下炕往外走去。刘兆胜也跟着走去,冷笑道,俺有律师撑腰,县干部也不敢不讲理!灶屋的老婆听到屋门重重地响了一下,急忙趴门玻璃上往外看,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往院门口走去,她拉开屋门喊道,你们爷俩上哪儿去?别误了喝酒啊!爷俩好像没有听到,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老婆埋怨了他们一句什么,回屋继续炒菜。

刘兆胜的律师果然在大街上的小车里,爷儿俩还没走出胡同,律师就从小车里钻出来,笑眯眯地迎着他们走过来。岳福全没有见过律师,只是听说过,在他的心目中,律师是些认钱不认人的人,面相冷酷无情,肚子里奸诈鬼坏,只一味想着挣钱,刚才自己的遭际,又进一步验证了他的老看法:要是成个东西,咋会帮人打这种伤天害理的官司呢?可眼前的这个律师,看上去不像个坏人,面盘白生生的,肉皮嫩生生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腮颊上一边一个小酒窝,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岳福全断定这是个笑面虎,心肠怕是更毒更黑。那律师伸出手来要握手,岳福全不情愿地抬给他,律师热热地握住,你就是岳大叔吧?大叔好大叔好!我叫路志勇,是刘哥的律师,你就叫我小路吧。大叔,咱们去你家里坐坐?岳福全心里道,帮别人跟俺打官司,见了俺脸不红心不跳,这种人的脸盘子有多么厚呢!就没好气地道,小路律师,事儿俺都听外甥讲了,俺跟你们掰扯不清,咱们去找村干部评理吧!路志勇看了看刘兆胜,刘兆胜点点头,路志勇就对岳福全道,也好,上车吧大叔。岳福全说,俺享不了那个福。说着自顾自朝前走去。路志勇跟刘兆胜咬了一会儿耳朵,然后坐进车去,跟在岳福全后边往村部走去。

村干部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每个屋子里都有好多人,主任岳德明那里的人最多,座位上坐满了,空场上也站满了,岳德明坐在大办公桌那里说着什么,口干舌燥的样子。岳福全不管不顾,闷声不响地挤到前头去,刘兆胜和路志勇也跟着挤过去。岳福全一站下就哭咧咧地道,德明,你快说说该咋弄吧,你表兄兆胜跑过来要跟俺分楼呢!岳德明看了看刘兆胜和路志勇,对岳福全说,叔,你看到了,我这里一堆事,都是拆迁拆出来的,你们先回家去吧,我把这里处理完了就过去。路志勇朝岳德明伸出手去,客气地道,岳主任,你好,认识一下,我是县城运通律师事务所的路志勇,刘兆胜先生的律师,咱们出去谈一下好吗?岳德明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岳福全插嘴道,德明,你快跟人家谈谈吧,你两边一样远近,也不用偏谁厚谁,说句公道话就中了!岳德明就对桌边的几个村民说,你们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岳德明领着他们走出办公室,往西走了一段,先对刘兆胜道,表兄,说说你的想法。刘兆胜道,表弟,俺的想法很简单,现在讲究法律,俺们娘儿俩得要一套楼!岳德明不轻不重地道,表兄,你是不是穷得没办法了?刘兆胜眼睛一鼓老高,表弟,就知道你会偏向,没想到你偏得这么露骨,那就没办法了,打官司吧,看看谁输谁赢!路志勇急忙站到他们中间去,伸出手去两边压了压,笑嘻嘻地道,两位冷静,不要上火,上火不解决问题。岳主任,对于刘先生跟岳先生的纠纷,你什么看法尽管提,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但最终结果要以法律为准绳,你说对吧?岳德明黑着脸问,路律师,你的意思是刘兆胜占理了?路志勇笑了笑,说,岳主任,这种案子我办过多起,应该是稳操胜券的,不然我也不会接。岳德明抬高些声儿道,路律师,你该替我叔考虑一下吧,他是刘兆胜的亲母舅!路志勇惭愧地说,对不起了岳主任,我只替我的当事人负责,这是法律赋予我的神圣职责。

这时万高副局长从办公室跑出来,惊喜道,哎呀,这不是路律师吗?还真是路大律师,你怎么光临到我们这里来了?

路志勇跑过去握住万高的手,万局你好,只听说你下来帮扶了,没想到大驾到了丞相府,宰相门前七品官,万局的高升一定就在眼前了!

万高愈发高兴,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小路,光临相府有何贵干?

路志勇拿眼瞟了下刘兆胜,低声道,这里分钱分楼,这个人红了眼,问询到我那里去,我只好翻翻条文帮他强词夺理来了。

你们这些律师呀,唉,也不容易,也不容易!万高副局长忽然一拍脑门,小路,你来对了,你算是来对了!走,咱们屋里去谈。他揽上路志勇的肩膀,朝岳德明招招手,三个人走进万高办公室。

刘兆胜的脸要仰到天上去了,他朝着天对岳福全道,舅,看清楚了吧,不把里攥着我会来吃你的污体面?你现在后悔还赶趟儿!

岳福全蹲下去,抱着脑袋呜呜哭起来了。

办公室里,万高高兴地对岳德明道,岳主任,小路可是大律师,铁准死刑的案子,他能办成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无罪释放!好了,有空再向你慢慢介绍。小路呀,不瞒你说,咱们这里成了公检法了,正事一点不能干,光顾着断案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烂事,虽说是大喜之下的小烦恼,可毕竟占时间费精力呀。我建议,聘请路律师为我们的法律顾问,在这里安营扎寨,乱七八糟的事全归路律师处理,你们看怎么样?

路志勇说,谢谢万局的信任!只是我县城里还有几个案子,这样吧万局,岳主任,三个月后我保证来这里听从领导的吩咐!

万高说,不行,一天也不行,城里的事全部推掉!小路你别担心报酬,我跟你说,岳王庄快被钞票埋掉了!

路志勇说,好吧,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这么定了!

岳德明说,路律师,我有一个条件。

路志勇说,岳主任请讲。

岳德明说,必须一边倒,让岳王庄的村民赢。

路志勇去看万高副局长,万高说,听岳主任的,这里不能乱。

路志勇便痛快地道,好咧,但这个顾问就不能当了,我得以律师的身份出现,这样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当事人说不出闲话。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两个小时后,一块金属牌子运进了村部,挂在了民兵连的屋门口,路志勇律师事务所开张了。


12


事情敲定后,路志勇走出办公室,握住刘兆胜的手说,刘大哥,你先回家去吧,回家放宽心等好消息,我还要在这里继续替你工作,争取利益最大化。他使劲儿捏了捏对方的手,同时使了个眼色,路上注意安全,回去吧。刘兆胜会意,腿一软一软地要下跪,谢谢路律师,谢谢路律师。路律师,司机听俺的话?路志勇笑了笑,刘大哥,车我马上要用,你喜欢坐车就去公路上等吧。刘兆胜怪不得劲儿地笑了下,给路志勇弯了弯腰,朝岳福全瞪了一眼,回身往外走去。岳福全心草目乱地道,兆胜,吃了饭再回吧,俺使拖拉机送你。刘兆胜站下了,转过身来说,舅,谢谢你的好心,不过这饭俺不能吃,拖拉机不敢坐,俺怕饭菜里下毒,拖拉机翻沟里去哩!岳福全的泪水唰地就下来了,觉得在外人眼前太丢脸,竭力忍着不哭出声。

路志勇朝刘兆胜骂了句什么,过去拍了拍岳福全的肩膀,岳大叔,对待这种人,你不要这样好心!岳福全哽哽地道,咋不好也是外甥,亲姐姐的孩子。路志勇说,大叔,亲情要讲,但不能太拘泥,否则会害了自己。你的情况岳主任跟我谈了,我决定掉过头来帮你,保证刘兆胜讹不去你一分钱,还要承担全部诉讼费!岳福全说,你不哄俺?路志勇说,我们律师凭信用吃饭,没有半句虚言!你生活比较困难,费用可以免除,凭良心给几个就行了。不过这事你要保密,费用都免除了,我吃什么喝什么呢,是吧?岳福全忙道,俺给,俺给,又不是没钱,俺该给你多少?路志勇说,大叔心真好,抽空我去你家里谈吧,以后我就在村部办公了,有事就过来找我!

岳福全就往村部大门口走去,心里想外甥刘兆胜一下子可怜起来了,兆胜费了这么大的劲,到头来弄了个空欢喜,还要搭上官司费,勤俭惯了的他咋受得了呢。还有老姐姐,正是门槛年,到时候要是外甥直通通地说出来,老姐姐很可能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门槛年门槛年,姐姐的门槛年怕是正应在这上头哩!岳福全冒了冷汗,甩开大步撵外甥。村前头的客车半小时一趟,应该撵得上。没想到一出村部他就看到了外甥。。外甥娶媳妇前常来姥姥家,村里的人多半认识。岳福全跑过去,拉住刘兆胜的手扭头就走,刘兆胜说,你干吗你想干吗,还想打人怎么着!岳福全说,跟俺回家吃饭,啥事吃了饭再啦!刘兆胜打起了倒退,这号事俺听说过多回的,你那饭俺真不敢吃,不是跟你说着耍!岳福全拖不动了,一甩手说,外甥,俺想跟你说说,你这官司要是输了,官司钱俺出,余外再给你三万块钱,是白给你的!你要还是紧巴,尽管到这里来借,俺手里只要有,借多少都给你!刘兆胜龇牙一笑,你的心眼还不少哩,想拿三万块钱换俺的心,换回一百万的一套楼,俺是痴巴还是傻子啊?别再缠巴俺了,再这样俺可就不客气了!说完喷了一口粗气,气昂昂地走了。

岳福全拖拖拉拉地往家里走去。走到胡同头上时,他想这样家去不行,老婆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婆的肚子痛了五六年了,他没有送她去医院治,心里老觉着亏欠着她,就努力在别的事儿上找补,尽量让她少干活,可口的饭菜变着法子让她多吃,烦心事千方百计瞒着她。亲戚孩子里,兆胜来往最多,老婆就格外亲他,这桩丑事坚决不敢让她知道的。岳福全就决定去地里看一看,几块庄稼地转下来,装相也就能装成了。他便越过自家胡同往村外走去,心里道这人啊真是烧包,从前一睁眼就是自家的庄稼,恨不能一步就跨进地里去,走到地里就不舍得离开了,看一眼还想看一眼,抚摸一下还要再抚摸一下,现在呢,都四五天过去了,竟把庄稼地忘记了,没想到过一回!岳福全走到村头上,听到后边有人喊他,便转身看去,看到岳忠宝往这里跑来,这才记起岳忠宝托付他的事,心里就又添上了一层烦。

岳忠宝跑到跟前,不乐意地道,哥,你去哪里闲溜达啊?兄弟的事这么不当事,连个话也不给俺回,就这样撂那里胡逛去了!

岳福全支吾说,俺去地里瞅瞅,好多天没瞅过了。

就你是财迷,抱上西瓜还想着芝麻,你去地里望望,这些天哪儿还有个人影?反正也是闲着,这几天你就蹲俺爹屋里吧,多会儿办成多会儿算完。老家伙俺是服了,俺左一趟右一趟,他就是不给个痛快的。德明那个狗东西也气死个人,就是俺的脸太小了,老家伙不出面他不会点头的!

岳福全实在提不起精神了,就推脱说,忠宝,俺的话也说尽了,老人怕是说不动了,你换个人试试吧,换个平辈的老人试试。

岳忠宝愁苦地道,能换俺早换了!在岳王庄,就你跟德明还拿他当个人,他也就对你俩最掏心,你们的话他最乐意听!

岳福全还想推脱,忽然记起三万块钱的事,事情不成,那钱老人就得不到了,便强打起精神,跟岳忠宝往他们那里走去。

走到自家门前岳忠宝停下脚步,摸出一盒香烟塞进岳福全手里,岳福全吃了一惊,忠宝你这是干啥?岳忠宝按了按他的手说,哥,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抽盒烟是应该的,事成后俺还要送你一条哩!说着又使劲按了按岳福全拿烟的手,怕他就是不收,拔腿跑进院里关上了院门。

岳福全走进岳光田的小屋,打眼一看吓了一跳,老人还躺在小炕上,好像从来没有挪过窝,眼睛瞅着屋巴,身子一动不动,像一根干透了的槐树枝,厚厚的尿臊味汗酸味洪水般灌进鼻孔,他急忙跑向前去,看明白老人的眼珠是活的才放下心来,心疼地道,二叔,你没下过炕?岳光田不说话,也不曾动弹一下。岳福全又问,也没吃没喝吧?岳光田还是不说话,只管僵僵地躺那里。岳福全的眼睛潮潮的了,大叔,俺扶你起来坐坐吧。岳光田摇摇头,病恹恹地道,俺坐不动了,坐不动了。岳福全说,那你喝口水吧?老人点点头。岳福全就去端老柜子上的暖瓶,一试没分量,拔开瓶塞看看,是空的,便去炕那边的小锅灶上煮水,顺便馏点饭菜。锅里舀上一瓢水,灌满铝壶坐进去,去柜子上小铝盆里找饭菜时,发现只有半块锅贴子,上面爬满了蚂蚁。

岳福全的泪水哗哗下来了,他猛地擦了一把,抓起暖瓶跑出门去,一把推开了岳忠宝的院门,咕咚咕咚地往里走,岳忠宝迎接出屋子,捧着颗心道,咋样哥,他心思活动没?岳福全大声说,忠宝呀,你爹快渴死饿死了,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儿呀?岳忠宝这才看到岳福全手里的暖瓶,脸慢慢黑了,他又不是瘫了病了,还要俺扒着嘴喂他啊!岳福全直想把暖瓶摔他身上去,又想这是老人家的暖瓶,摔碎了还得老人自己买,就没好气地放到地上,忠宝,你爷俩的事俺管够了,以后不操这个闲心了,说到底他是你的爹,你想饿死他还是渴死他,你爱咋就咋吧!岳忠宝一下回过神来了,拉住岳福全检讨说,哥你说哪儿去了,这不是让他急昏头了吗,你屋里坐会儿,俺这就去倒水拾掇饭,正好包的南瓜包子,使了一勺子油、半斤肉,俺多给他拾几个!


13


岳福全拎着暖瓶和包子回到小屋,先倒一碗水放炕边凉着,然后端起饭盆出去,把那块锅贴子扔了,蚂蚁磕打干净,回来提起包袱,把八个大水饺样的包子倒进铝饭盆。岳光田真是渴了饿了,自动坐起身来,捧起碗喝水,水还太烫,他吹吹吮吮地吸了几口就放下,抓起包子吃起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岳福全坐在一边吧嗒着烟锅说,怎么样俺的二叔,终归是自己孩子吧,人家只包了一盖帘,原本晌午还可以吃一顿的,一听说爹没吃饭,铺下包袱就往上拾,不是俺拦着,全都给你拾掇过来了!他看见老人的脸色平和了许多,觉得有门,便趁热打铁地说,二叔,一村人都在争取,打穴挖洞地想多捞多占点,就你一个老脑袋,两套楼在国家还不如两滴水,你省下来中啥用?就依了忠宝吧,啊?

岳光田只管埋头吃饭,八只包子全吃下去了,把那碗水喝净,抹抹嘴躺下来。岳福全高兴地道,二叔好饭量!人上了岁数,只要装得下饭就是福!二叔还不饱吧?俺再过去拿,把剩下的都拿过来!

岳光田说,饱了。福全哪,往后,你愿意过来坐坐就过来坐坐,不愿过来就算,要再提这事一个字,俺就把你关门外去!

岳福全一时不知说啥了,埋头抽出那锅烟,把铝盆放柜子上,又倒上一碗开水凉那里,正想再装一锅烟,思谋思谋下步该怎样进行,听到院门响,接着秦宗禄的声音传进屋来,二爷爷在家吧?

岳光田问岳福全,俺咋听着像秦宗禄的声儿?

岳福全说,是秦宗禄,二叔让他过来的?

岳光田像突然年轻了五十岁,忽地一下坐起来,嘴里道,快,帮俺收拾利索!岳福全不知就里,有些慌,发现也没啥可收拾的,老人躺在光席上,只一个枕头,已经让老人撂到了炕旮旯铺盖卷上去了,只好去扯老人的汗衫,前扯扯后扯扯,秦宗禄的脚步响到屋门口时,他还在忙忙地扯着,老人把他的手打开,挺直腰板坐正身子,暗暗地清了清喉咙。

秦宗禄一进屋就抱起了拳头,一举一举地走过来,二爷爷,老孩子宗禄看你来了!哎呀,福全叔也在,正好一块看望看望了。

岳福全一听他还叫自己叔,更加发慌,老侄子三个字刺猬般含在嘴里,吐不出口,也咽不回去,只好含混地省略过去,让秦宗禄坐,然后求救般地望向岳光田。岳光田端端正正地坐那里,不笑也不恼地望着秦宗禄,眉心微微有点起皱,隐约出了当年板着脸揪皱着眉头的痕迹,慢慢说道,看望个啥,眼扑扑去西天了,用不着看望了。秦宗禄说,二爷爷说哪里去了,俺比二爷爷正好大十岁,要走也是俺这个大孙子先走。秦宗禄摸出香烟,掐一根出来,双手敬给岳光田,二爷爷抽烟,这是孩子捎回来的,俺没舍得抽,留给二爷爷尝尝。岳光田不看烟,也不看秦宗禄,仍慢悠悠地道,二爷爷俺戒了,眼瞅着当老爷爷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坦,俺想多活几年哩。秦宗禄点头道,二爷爷说的是,这烟咋贵也不是好东西,改天俺也把它戒了。转手把烟递给岳福全,老叔抽吧,老叔年轻力壮,毒药也抗得住的。岳福全举了举烟袋说,俺吃这个,俺吃这个,有劲儿。秦宗禄就把烟放在炕上,那好,俺也不抽了,过会儿一起抽。二爷爷,你这身板挺好,小车还推得动吧?岳光田说,一天三顿没别的,除了鱼就是肉,身子还能差了?可惜没有活儿计干,要有活儿计,两篓子粪保准推着玩!你呢,好像腰杆不大行了吧?秦宗禄说,二爷爷还不知道,你大孙子弯腰撅腚多少年了,如今年景好,也是除了鱼就是肉,可想直也直不动了,嗬嗬。岳光田说,也是,这腰不是别的,不是想直就直得起来的。咋样大孙子,这些日子挺忙吧?秦宗禄道,忙啥,除了耍还是耍,这不,耍到二爷爷这里来了,不耽误二爷爷工夫吧?岳光田道,耽误啥,二爷爷俺比你还清闲,可二爷爷不能跟你比,你肚子里装啥俺不知道,面儿上腥的臭的都能耍上堆,你二爷爷俺呢,管闲事管惯了,磨眼的事儿就过不去,出去走走就惹闲气,儿子也不稀跟俺住了,窝在这里躲清静。大孙子,你不光是来看望俺的吧?秦宗禄说,要说有事,也有点事,二爷爷,咱们这不是快要合祖了吗,俺琢磨着,等村里正式宣布后,想请二爷爷过去喝几盅,把咱们两姓的爷爷辈都请去,大伙使劲儿乐和乐和,再仔细合计合计。岳光田说,你想合计个啥呀?秦宗禄说,二爷爷,要合计的事稠着哩!头一桩就是立家谱,二爷爷晓得,咱们的家谱早年间烧了,可二爷爷不晓得,俺背地里抄了一份呢!眼下,二爷爷的家族要入咱们的谱书,入到哪个地方呢,半道插进去乱了规矩,要是按辈分排呢,老岳家要矮好几辈,老岳家不说话,老秦家也不好意思,想来想去俺想出这么个主意:二爷爷这些爷爷辈呢,还是一直这么叫下去,谱书里排在晚辈里头,名字后头写上爷爷两个字,叔伯辈就只能受点屈了,按谱书往下排,你看中不中二爷爷?岳光田说,你是说,俺们这茬死光了,老岳家从此就下三辈了?秦宗禄说,二爷爷,咱们都听说过,老秦家降过三次辈,至少矮了三辈,这遭算是平起来了。岳光田说,平起来了,平起平坐了。好,二爷爷知道了,你回去吧,俺要歇歇了。

秦宗禄的脚板声刚刚响出小院,岳光田就拍打着炕席叫嚷起来,福全你看出来了吧,老家伙乐毁堆了,笑断肠子了,尾巴翘天上去了!岳福全说,没有啊,老家伙有了精神头是真的,做派好像还是老样子,笑脸一个劲儿地往前递。倒是二叔你,话里带着刺,没正眼看他一下,老家伙也没敢怎么着。岳光田使劲拍打了一下炕席,你会看个屁!你能看出来,早教人家踩烂泥里去了!这些天老子就不痛快,家里家外没一点顺心事,他倒舒坦上天去了,让咱们认了奸臣祖宗不算,还要下三辈!老子让他舒坦,让他舒坦个够,这遭老岳家能改了这个姓,俺拧下头来给他们当尿罐使!

岳福全大吃一惊,二叔你要干啥?

岳光田大声道,俺要去找德明那小子!

岳光田出溜跳下小炕,赤脚往外走去。岳福全知道麻烦来了,脑子里嗡嗡乱响,拦腰将老人抱住,一使劲儿抱到了炕上,失魂落魄地道,二叔你消消火,人家秦宗禄哪里惹你了,是你自己找气生!岳光田吼道,俺自己找气,这个气俺也生定了!说着又要往炕下跳,岳福全死命摁住他,二叔,你这气生也是白生,全村都签字了,你连户主都不是,哪里扳得过来!岳光田喝道,你给俺滚一边去,俺让你看看扳过来扳不过来!岳福全摁得更狠了,哭咧咧地道,二叔,你出去一闹,老少爷们就全得罪了!岳光田道,老子哪回怕过得罪人?想当年老子天天得罪人,从不知道怕字是个啥模样!你给俺死起来!岳福全不听,岳光田一个耳光扇他脸上,老岳家咋出了你们这么些败家子?岳福全便知道拦不住了,眼泪汪汪地松开手,看着老人走出屋子,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哆嗦,心惊肉跳地跟了出去。


14


岳光田老人出屋以前,岳王庄已经够热闹了。

三百多户人家的村落,哪儿哪儿都有响动。这一家好像在娶媳妇,笑闹声一阵一阵地响,一阵比一阵强烈。那一家又像遇上了塌天大祸,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连珠炮样的数落声。而另一家则是在吵架,无数个人一齐吵,比着声儿的高低,磨子雷般轰隆轰隆地滚动。大街上人流不断,有的慢悠悠踱着步,有的兴冲冲小跑着,有的怒气冲天地大步走。时不时的,几个人吵着嚷着过去了,两个人互相捽着拧着骂骂咧咧过去了,你抗他一膀他捣你一拳地过去了,吊丧样天呀地呀地哭诉着过去了。

最热闹的地场自然是村部。村部是大海,,无事的伸着脖子看热闹,这里那里地打听事,有事的直接走进大铁门。大门外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脸对脸地嘀咕着什么。大院里也是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也是脸对一起嘀咕什么。干部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路志勇律师的办公室人最多,出来进去的基本不断溜儿。路志勇自己忙不过来,又去县城招来个俊姑娘,俊姑娘的办公桌挡在屋门一旁,让办事的人先交押金,说明为什么吵架,问明情由后俊姑娘就劝解起来,劝不住的才放过去,捏着姑娘写的纸条去找路志勇律师。多数的人俊姑娘劝不住,所以路志勇身边老是聚着个人疙瘩,这拨还没有解决完,另几拨又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了。路志勇始终眉飞色舞精神抖擞,似乎麻烦越多他越高兴。

主任岳德明办公室也不清闲。来这里的人多半是求事儿的。一些是岳光田那样的老人屋,他们掰着指头给岳德明算账,料钱费了多少,工钱费了多少,屋子好不容易戳起来了,一分不赔太说不过去了吧,哪怕两间屋当一间赔,当半间赔,当个茅房赔也中哩。一些是开荒户,他们一车土一车土地填了沟,一镐头一镐头地平了石头岭,一镢头一镢头地刨了茅草根,就这么白收回去太不像话了吧。一些是承包了山岭、果园、水塘的,他们嫌赔偿价码低了,应该按照树木的数量赔,苹果的多少赔,塘泥里的鱼子也应该算钱。岳德明的态度跟路志勇律师差不多,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也没把他弄烦了,一直是小声小气和颜悦色,努力让找事的人心服口也服。他觉得万高副局长的话对极了:这是大喜之下的小烦恼,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影响大局。倒是那份大喜,拆迁协议的签字画押,他们万没料到来得那般容易那般快捷。他们计划开完党员会、村民代表会、全体村民大会以后,大体摸出个实底,到底有多少人反对改姓,然后一户一户地走访,一个人一个人的交锋。那几次会议,其实仅仅是一个预演,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根本不指望出效果的,不料竟大获全胜,当天就签字完毕了。他们打蛤蟆排下了捉虎阵,想起来就笑。他们咋能不笑,村民工作县里给了两个月时间,不到五天就圆满完成了,下步的具体赔偿事宜,无疑会更加顺利的,而且,县里已经内定,岳德明出任大相国村旅游区主任兼党委书记,万高副局长同样是功勋卓著,驻村一结束,便提升为文广局局长兼党组书记。只是岳德明的笑比较短暂,每次笑过之后,心里都要泛出无数的感慨,默默地胡思乱想许久。

岳光田老人一入大院岳德明就知道了,因为岳光田一进大院就大喊大叫起来,岳德明,你在哪里,快给俺滚出来!岳德明头皮一麻,急忙往窗外看去,就见岳光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后边跟着大团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显见在指责岳光田。岳光田又扯开嗓门喊起来,岳德明,你奶奶那个腿的,这遭俺要是姓了秦,就倒过头来管你叫爷爷!岳德明知道大事不好,平了平心对屋里的人说道,老少爷们们,你们先回家去吧,回头我去找你们。不等人们有所表示,他就拔腿跑出屋子,迎着老人跑过去。岳光田止住了脚步,眼睛朝天上翻去。岳福全赶过来,心急火燎地对岳德明道,人家秦宗禄也没怎么着他,净赔笑脸说软话,反倒把他气成这个样子,八成是老糊涂了!岳德明正要细问,岳忠宝也呼哧呼哧跑过来了,脸红脖子粗地道,德明,你动不动就说俺不孝,你看他这个葫芦样,俺能孝敬上手来吗?这次你得使劲儿治治他,不治不中了!岳德明看看已经围满了人,就朝岳忠宝摆摆手,走到岳光田跟前去,说,二爷爷,什么事慢慢说,咱们屋里去吧。岳光田昂了昂头,二爷爷的话不怕人,这里说就中!俺就一句话,撂给你就回去。岳德明不让他说下去,二爷爷,太阳这么毒,还是屋里说吧。说着伸出手去扶他,岳光田一把挥开了,岳德明,俺晓得你让老子去屋里干啥,你想哄俺骗俺糊弄俺,老子告诉你,收起你这套鬼把戏吧,老子吃下秤砣铁了心了!俺想说的话就这么多,剩下的话俺要跟老少爷们说了。岳光田的脸朝向了大众,老少爷们们,俺想跟你们说的话也不多,就这么一句:你们愿意姓秦,愿意认秦桧这个老祖宗,俺岳光田不拦你们,拦也拦不住,可俺们这枝子的祖宗是岳飞,俺们这枝子姓岳,永远姓岳!岳忠宝一蹦老高,你说了不算,户主是俺!老少爷们,别听他胡吣,他是活够了,待死不留好情了!德明,你哑巴了,他这驴脾气生叫你惯的!你不管俺管!岳忠宝一把揪住了岳光田的后脖领,拖拉着他往外走去。围观的人怒气冲天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岳德明几步撵过去,小声对岳忠宝道,叔,你别这样,扶着二爷爷走就行,回家去好好劝劝,别让他再出门。岳忠宝气呼呼地说,俺的话屁也不是,还不如岳福全的好使,不知远近的东西!依旧抓着老子的后脖领拖拉着去了。

爷儿俩还没走出大门,院子里的人就炸了营:

怪不得忠宝把他当狗待,这种人,当狗待是高看他了!

以为自己是家长啊,就算还是家长,这样主事儿也得撵出门去!

俺瞅他以为自己还是干部,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没拉够哩!

岳王庄也是倒了血霉,让这么个人管制了那么多年!

以后这爷俩再干起来,谁再去拉架就不是他娘养的!

拉架?不打偷锤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岳德明朝大伙挥挥手说,大家别再议论了,都回家去吧,我二爷爷他不是坏人,他很快就会想通的。然后把岳福全叫到主任办公室,关上屋门问道,叔,你刚才说秦宗禄见过俺二爷爷?岳福全说见过,就把秦宗禄去见岳光田的事儿说了,德明你说,你二爷爷就是要顽抗到底,咱们的拆迁是不是要不顺溜?岳德明说,叔,侄儿给你说实话,你谁都不要告诉,二爷爷仅仅在村里闹闹也没啥,要是闹到镇里去县里去,那就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岳福全一下急了眼,那咋办啊?岳德明说,叔,侄儿给你个任务,从今天起你就守在二爷爷那里,从天明守到天黑,想方设法劝说他,另外务必看好忠宝叔,不要让他跟老人动粗。村里给你记着义务工,一天当两天记。岳福全连说不用不用,能把你二爷爷劝回正道,俺倒赔工钱也乐意。

岳德明让岳福全这就过去,他摸出手机给秦宗禄打电话,请他过来一趟。路志勇律师敲敲门走过来,气哼哼地道,岳主任,这是哪里蹦出的一只老鸟?岳德明没说话,也没看他,抓起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烟雾从嘴里长长地吐出来。路志勇又道,岳主任,这只老鸟由我收拾吧,我保证不用几个回合就收拾得服服帖帖!岳德明不轻不重地道,路律师,他是我爷爷。路志勇说,亲爷爷?岳德明道,亲爷爷。路志勇脸红了一下,哦哦,我听你叫他二爷爷,以为不是亲的,那你忙吧,我也过去忙了。

路志勇前脚离开,万高副局长后脚走了进来,回身关上房门,过来坐到岳德明桌子对面,德明,?

岳德明说,三十多年的村干部,至今还是操不完的心,你说他懂不懂?

万高说,这就是个麻烦。上头三令五申,改姓这事务必自觉自愿,不能留下丁点死角,万一捅出去,那就是捅破了天,旅游区已经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下马,只是咱俩的前程可能就玩完了。

岳德明说,这一层我已经考虑到了,已经安排人看守。

万高说,光看守还不行,这样太被动!上边三天两头来人,万一让他碰上了,或者得到消息专门找了去,不三不四地胡咧咧一通,咱们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我看就让派出所出面敲打敲打他吧,以绝后患。

岳德明说,不行,老人八十六岁了。

万高烦躁地说,那你说该怎么办?你这样和风细雨,他根本就不会听你的!我出面你又不让,按照我的办法早把他拿下了!罪名现成,利欲熏心,试图把违法建筑当作合法宅基地,攫取集体巨大利益,被严词拒绝后丧心病狂,严重扰乱社会治安,辱骂村干部……

岳德明打断了他,万局长,你这是干什么?我跟你说过的,二爷爷是我最敬重的人!经过这件事,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更重了!

万高哑了一下,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岳主任,你这种思想很危险,知道吗?危险到了危及一切的程度,知道吗?

岳德明沙哑着嗓门道,你放心,不会影响正常工作的。

万高说,我怎么能放心?事实明摆眼前,,你也不会难为他,你说我怎么能够放心?这项划时代的伟大事业,随时都会鸡飞蛋打,毁于一旦,你说我怎么能够放得下心?

他一直说到秦宗禄过来才住嘴。暗暗决定以后不能由着岳德明的性子来了,岳德明骨子里毕竟是个农民,从眼下开始,必须时时刻刻给他把握着。他扯了一张报纸去沙发里坐下,注意着那边的谈话。

岳德明问秦宗禄,秦大哥,刚才你去过我二爷爷家?

秦宗禄说,去过,咋了?

岳德明说,没事,你把过程说说。

秦宗禄就把去见岳光田的细枝末节说了一遍,大兄弟,俺听说二爷爷方才过来发了一顿火,不是俺说错了什么吧?

岳德明说,不是,你别多心。不过秦大哥,这段时间你别再去二爷爷家,路上碰见了也快点躲开,老岳家别的人也最好不见,行吧?

秦宗禄低下了头,说,行,听大兄弟的。大兄弟,俺明白了,二爷爷的火还是俺惹起来的,不过俺真没说什么,更没有出心惹他。大兄弟,俺有话不瞒你,这次老岳家改姓,抬高了老秦家的身份,污了老岳家的脸面,俺心里清清楚楚,俺就反复嘱咐老秦家人,对老岳家的大辈小辈,要比以前更亲,比以前更敬,俺这话不是为抹光滑墙,是打心里这么想的。

秦宗禄离去后,万高副局长走来走去地道,你听听你听听,人家说得多在理,我看岳王庄就这么个明白人!事实再清楚不过,你二爷爷就是压制人家压制惯了,老秦家一抬头他就气不顺!


15


村部那边的热闹,很快转移到岳光田老人这里来了。起头两天大多时候只有岳福全一个人。岳福全是个吐唾沫见坑的人,何况这事还直接牵扯到他一家人的命运,主任岳德明让他从天明守到天黑,他下半夜就过来了,,直到东天边有些泛亮了,这才敞开门锁走进去。夜里时老人躺下了还不行,必须睡实了睡出了明晃晃的涎水,岳福全才摸黑锁上两道门磕磕绊绊地离去。

该说的话岳福全觉得早就说尽了,但他不想住嘴,他指望这个心直口快的老人突然醒过味来,不再胡搅蛮缠下去。岳福全就心烦嘴不烦地劝解道,二叔哎,你不是说心里一直装着全村老少爷们吗,咱们岳王庄村艰难到啥个地步了,你比俺还清楚吧,老人在家种地,旱涝年间还要赔上几个钱,孩子全都进了城,名声是好到天边去了,真正的日子咋样,人人脊梁上驮着一座楼钱,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打完饥荒也就差不多老了。老人黑着脸,油盐不进,一声不吭。岳福全继续道,二叔呀,你眼下不是干部了,老少爷们的事不管也就不管吧,可自家的事不管不行吧。俺忠宝兄弟那样对待你,搁别人你早骂上了,巴掌耳子扇过去了,忠宝你没戳过他一指头,不字好像也没说过,你说这是为啥,就因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心肝宝贝疙瘩,你生了六个闺女好歹生出来的独根苗苗。这个独苗苗兄弟,日子比俺还苦,闺女儿子都不懂事,以为爹在家里开着银行粮所,没钱了就回家要,没粮油了就回家拉,忠宝有时候愁得满大街胡走呢!现在,老天睁眼,地上要冒金流银了,忠宝兄弟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愣是要横里插一杠子,想把这冒金流银的泉眼堵死,你想一想,这跟断忠宝兄弟的生路有啥两样呢?

岳福全知道,岳忠宝的耳目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小屋,他在窗根下蹲着,在门缝上趴着,或者在院墙那边的梯子上站着。岳福全正跟老人说着什么呢,岳忠宝忽地就蹿进来了,,你是死人啊还是哑巴?福全哥心肝肺都掏给了你,哑巴也会啊啊两声,死人也没脸只管挺尸了!岳福全制止不住,只好把他推出去,忠宝你别再瞎掺和了,越掺和越乱,德明说过的,老人在家里赌赌气,误不了拆迁的事,放宽心干你的去吧。岳忠宝道,俺知道,俺知道,他现在的话还不如个屁,可俺就是气不过,凭着好日子不过,别人要过好了却出面拦挡,他这是干啥呀!过不多会儿岳忠宝又骂骂咧咧进来了,哥你别跟他废话了,俺越听越气,肚皮都要气破了!跟个痴巴傻子理论什么,留点唾沫还能润润嗓子!有时候不用岳福全往外推,岳忠宝把狠话撂完,肚子里的气暂时出一出,自动走了出去。岳福全对岳光田说,二叔你看看,你把忠宝都气成啥样子了。这事你怪不着孩子,自家人才说明白话,他这是恨铁不成钢哩!岳光田不说话。多半时候闭着眼睛躺那里,似睡不睡的样子,啥也不想的样子,有时候睁开眼睛,瞅瞅屋巴,再瞅瞅岳福全,眼睛又慢慢闭上了。他的话似乎也已说尽,不愿意再费一滴口水了。

两天后村子里起了谣言,说岳光田的事传到县里去了,县长书记恼了,说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村子不拆了还不行吗。有人说现在的市长是当年公社书记的儿子,那个公社书记最喜欢岳光田,老家伙已经给市长去了电话,市长说爹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保证给老家伙撑腰,老家伙说啥是啥。有人说老家伙正在到处借钱,,还打算揣上一把刀子,北京不给做主他就跟人拼命。来小屋的人便多起来了,岳福全替老人解释说,那些话都是瞎传,二叔没电话,也没出过屋,哪里会弄出这么些事情。岳忠宝怕犯了众怒,连累上自己,也赌咒发誓说没有,说他要能攀扯上市长,尾巴更不知翘到啥地方去了。人们不相信他俩的话,依然不断地跑过来,盘问过他俩后再去找岳光田,唾沫四溅地质问他,面红筋胀地数落他,鸡鸡狗狗地熊他损他。半天过后,全村的人都出动了,陆陆续续地往小屋汇集,这一拨还没走,那一拨又进来了,另一拨又等在小院里了。岳福全倒成了个多余的人,只有站在人后头听的份,有时候屋子里的人太多,他就走到院里去,院里不行干脆站大门外去。他想这样也好,让老人头脑发发热,看看人们对拆迁是多么盼望,他要直着脖子不回头,日后怎么在村子里待。无论人们的话多么刺耳,他也啥都不说,只是把耳朵捂起来。

村干部也是不断地过来,主任岳德明顶少一天一趟,大多是晚饭以后过来。他好像也没什么辙了,过来后在炕沿上坐一会,愁眉苦脸地劝说几句,然后给岳福全使个眼色,起身告辞。岳福全就跟着德明走出大门口,两个人站在门旁拉起呱来。德明问,二爷爷这一天怎么样。岳福全说,还是那样,唾沫水淹死也不改口。德明问,他有没有出去过。岳福全说,没出去,只上了四五趟茅房,除了躺炕上就是倚铺盖卷上。德明问,说没说过想出去的话。岳福全说,没有,统共没说几句话,只是经常叹气,喘粗气。德明点点头,叔,千万不要马虎,二爷爷想要出屋,你就立马给我打电话。还有,一定看好忠宝叔,不要让他使狠,二爷爷经不起折腾了。岳福全攥拳瞪眼地下保证,德明你尽管放心去操持大事,俺保证把这爷俩管得死死的。

岳福全咬钢嚼铁地下了保证,自以为不会出事的。他跟岳光田老人相比,老人就是个纸人,捏住手腕他就活动不了,指头一戳就倒下了,拿脚丫子想想也不会出事的。岳忠宝也不难管理,不让他靠近老人就是了。尽管如此,岳福全还是更加上心,早去晚回不说,小屋子也不离开了,不管小屋里多么挤,把他挤到了墙壁上,挤成了肉饼子,他也坚决不到外头去,而且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老人,就像老人能够插翅飞出去,打洞钻出去一样。

这天主任岳德明又来到小屋,他是半下午时候过来的,打电话把岳福全叫到了院门外。岳福全知道事情不寻常,一出院门就问,德明,出了啥事?岳德明领他走到草垛那边去,这才告诉岳福全,明天县市联合考察团要来,要挨家挨户地走访,听取村民对于拆迁的意见,其实是落实老岳家改姓和树立秦桧这个反面典型的可行性,也就是看看村民到底是不是自觉自愿。这个项目是县里拍板的,市里批准的,出了问题他们也会受牵连。万局长已经做了工作,改逐户调查为抽查,抽查对象村里正在抓紧安排。为了防备万一,明天必须让岳光田老人出村,中午十二点前不准回来。

岳福全一下就犯了愁,德明,你二爷爷直归直,脑瓜不笨哩!猛不丁哄他出去,出去了又不准回来,他咋能不起疑心?

岳德明说,叔,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说亲戚朋友家出了事吧,他一下子就疑了。你看这样好不好,就说家里这么不清净,还不如去坡里转转散散心,顺便看看庄稼。他最喜欢庄稼,最喜欢说生产队时候的事,你就领他看庄稼,说说生产队时候的事,半天时间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对了,这事必须临走前说给他,说早了他三咂摸两咂摸咂摸出味儿那就坏了!

岳福全觉得担子千斤重,身子快要压进地里去了。岳德明特别嘱咐,下午好好琢磨一下,把他的意思变成自己的话。明早八点以前必须离开村落,哄不动二爷爷提前给他打电话,哄成了也要打个电话。


16


这一回岳福全遭了大罪。德明离去后他就依照他的吩咐开始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悬。夜里十点多钟他回到家里,躺上炕去接着琢磨,琢磨到十二点钟,脑子琢磨成了浆糊。他害怕睡晚了睡过了头,那就要了亲命了,便闭紧眼睛睡,脑子竟清爽起来,直到两点多钟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睡没多大会儿又突地醒了,以为误了时辰,身上唰地跳出一层汗,急忙按亮电灯去看墙上的钟表,才两点四十分,睡了半个钟头。他想再接着睡,却要命地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来,套上大裤头子,穿上汗衫,悄悄走出屋子。

岳福全打算这次不管岳光田老人睡醒睡不醒,五点钟就开院门,哄成哄不成的,三个钟头够了。,四点半还不到,他就再也熬不下去了,敞开大破院门的挂锁,心烦意乱地走进门去。不想老人早就下炕出屋了,倚着门坐在马扎上,不声不响地望着走过来的岳福全。院子里还灰蒙蒙的,老人黑乎乎地坐那里,岳福全吓了一跳,埋怨说,二叔你早起来了,也不吭个声。岳光田气哼哼道,这是俺的院子,你进来吭声了?岳福全没了话说,干笑了两声,过去挨着老人蹲下,习惯地掏出烟袋烟包子装烟,心早已沉重上了,不知第一句话从何说起。岳光田幽幽地道,你这个孩子,也不怕跑细了腿,这些天可操碎了心了。岳福全说,谁叫你当老人的这么拗!人家老人是领着孩子往好草里赶,你倒好,逼着俺们迈过福窝跳苦井,天下哪儿有这样的老人!岳光田说,不说了吧,不说了吧,俺这颗心就是扒出来,你们也瞅不清楚的,懒得跟你们叨叨了。岳福全说,二叔你这是着了魔道了,俺也没法子跟你理论了。哎,大叔,今年雨水滋润,一坡好庄稼,今儿咱们出去瞅瞅吧?岳福全试试探探挑起了话头,心立时悬到了喉咙眼,战战兢兢地盯着老人的嘴,心里思谋着老人不进这个套儿,他下一句该怎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岳光田竟随口应了,出去走走也好,他娘的,老子快让你们给烦死了。走,这就走,估摸着财迷们快要过来了,让他们砸门吧,放火烧屋子吧!

岳福全一下子又犯了难,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七个钟头,这七个钟头怎么打发,说不定早饭时分老人就要回转了。必须拖后两个钟点,起码吃了早饭再动身才成。他便反过头去劝老人,说是天还不明,路上坑坑洼洼的,出了闪失他担待不起,怎么也得吃了早饭再去,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多逛一会儿。岳光田说,你饿了吧,昨黑你捎来的饺子,还有一碗,你垫垫肚子吧,俺一点也不饿。岳福全说,出去走几步就饿了,反正饭还是俺做,你坐这里就中。岳光田不乐意地道,你们这些孩子,就愿意跟饭一般见识!岳福全便继续东拉西扯,拖延了几袋烟的工夫,这才磨磨蹭蹭去做饭。

岳福全陪着岳光田走出村落时还不到七点,比主任岳德明安排的时间整整多出一个钟头,他落后几步给德明打电话,德明坏了,你二爷爷说走不动了,俺们俩走到村头上了!德明说,叔不要紧,只要出来就好,叔,尽量领他到远地方去,十二点前绝对不能回家!有事情随时打电话,你们现在要去哪个地方?这件事岳福全早就想好了,首先带老人去自家地里转转,也就是岳忠宝的田地,就随口回道,俺想先去忠宝的黄豆地,那块地最远。德明说,行行,您老的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了,别磕着碰着。

关掉手机,岳福全撵上岳光田,故意喘着粗气说,二叔你慢点走,又不是急着去干活,走这么快干吗。二叔,咱们先去瞅瞅你家的那块黄豆吧?岳光田说,中,好多天没去过了,也不知地皮苫上了没有?岳福全说,早该苫上了,俺那块半个月前就瞅不到地皮了。岳光田说,你忘了俺那是块啥地了?层皮就是石头,收割的时候苫上荫就不错了。岳福全说,你看俺这脑子,还真是忘了!岳光田嘲笑道,财迷心窍嘛,脑子里净是金银财宝了!

那块地在南石坑,距离村落二里多地,岳福全计划用掉半个钟头,顶少二十分钟。他跟岳光田并排走着,总是落后小半步,拖老人的后腿。走不多大会儿就说脚麻了,或者腿酸了,腰杆痛了,拉着老人蹲路边歇歇。一蹲下就引导着老人往公社时候说,说这片田地是当年的涝洼场,是老人带领着社员从河套里挖土,一车一车地运过来改造成良田的。说这片田地原先是石头岭,老人率领社员大干三个冬天,硬是把它变成了大寨田,可惜分田后石堰让人拆掉盖了屋,看不出大寨田的模样了。说这片田地原本是老树行子,也是老人亲自出马,白日黑夜地砍树刨根深翻,这才成了种啥长啥的肥田。岳光田果然中计,岳福全提起一块老事,他就要仔细回忆一番,回忆完毕,岳福全接着提问,知道的也装作不知道,一个劲儿地问,岳光田耐心地一一回答。岳福全心里乐开了花,这么个弄法,拖延一天也不愁的。

到了那块黄豆地,岳福全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竟然用去了四十五分钟!他咧大嘴巴望着老人直笑,老人没有看到他的笑,老人的眼睛早就被黄豆地吸引住了。黄豆苗还行,齐刷刷的不缺苗,长势也还行,枝干壮实,叶片肥大,眼扑扑盖住垄沟了,就是因为垄沟没有完全盖住,地里冒出不少杂草,三五步就能看到一棵。岳光田对岳福全道,大侄子,俺不能陪你耍了,你去自家地里瞅瞅吧,俺得把这些草薅薅。岳福全喜不自禁,二叔你说哪儿去了,俺跟忠宝是弟兄,给他干点活就多了?咱们一起薅吧。

两个人便沿着垄沟弯腰撅腚地寻起了青草,寻到一棵便薅出来,扑打干净泥土,根须朝上放在垄沟里,等着阳光毒辣时晒死它们。岳福全估摸,清理完这七八分黄豆苗,大概需要半个钟头,这半个钟头是多余的,是意外之喜,今天的任务保证完成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耍起了花招,一边寻觅青草一边东说西说,耽误老人的时间,到了地头上一定要歇歇,引导老人回忆过去。这次不灵了,岳福全刚起了个头,老人就站起来说干活干活,干活误不了说话。又到了地头上,岳福全又提议歇歇,岳光田摇起了头,大侄子,比比俺你还算个青壮年,咋就累着了?还说是弟兄,俺看是一皮不是一皮!岳福全只好另起炉灶,隔不多大会儿就抓起一棵草摇晃着说,二叔你细致些,回头看看你薅了些啥,这么大棵草你都漏下了!老人这回进了套子,腰弯得更低,眼瞪得更大,步子更慢,嘴里嘀咕着,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啊。

也真是巧了,黄豆地的草清理完毕,也正好用去四十五分钟!两个人去水沟里洗出手,坐在地头上歇息,岳福全抽烟,岳光田抚摸着黄豆苗,估算着产量。岳福全提议接下来去忠宝的秋玉米地,老人说中,今儿你说啥都中。其实按照岳福全的计划,接下来应该去岳忠宝的萝卜地,那块萝卜地在东南洼,路很不好走,会用掉许多工夫的。现在看工夫富富有余了,他便临时调整了计划。忠宝的秋玉米地距他的春花生地不远,他想顺脚过去瞅瞅。


17


岳福全的外甥刘兆胜,就是在看完岳忠宝的秋玉米地后,在地头上歇息时碰到的。刘兆胜的家是大楼子村,这条路是去岳福全家的必经之路,电动三轮一出现岳福全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想到是自己的外甥刘兆胜,一边随意地望着越跑越近的三轮车,一边跟岳光田老人说话。当发现开车的人是刘兆胜时,岳福全的话当即哑在嘴里了,直勾勾地望着越跑越近的刘兆胜。房产的事他问过那个律师,律师说,叔你就只等着数钱住楼吧,你那个鸟外甥我早就把他摆平了!他又去问主任岳德明,德明的话跟律师不一样,但意思一样,岳福全就把这事丢脑后去了,单等着地钱到手,就揣上三万块去看姐姐,顺便给姐姐赔个不是。这次兆胜过来是想和好的吧?是哩是哩,那天兆胜说了那么多过头话,是面对亲母舅呢,应该过来说个软话的。他的心松快下来,起身乐呵呵地给外甥招手,三轮车跑到跟前停住,岳福全正要跟刘兆胜说话,一看车斗里坐着姐姐,欢喜地道,姐姐也来了!

娘儿俩的脸上却不见笑模样。刘兆胜仍坐在驾座上,淡淡漠漠地叫了岳光田一声二姥爷,就把脸望向了天。车斗里的兆胜娘少盐没醋地问他们在这里干啥,岳福全说,耍,耍,闲着没事,陪着二叔出来耍耍。姐你瘦了,没啥毛病吧?兆胜娘说,没有,日子紧巴得碰屋撞墙,再有毛病就没法子活了。岳福全疼怜地道,姐真是受苦了,不过咱们以后有盼头了,俺这里马上就要拆迁,大忙小忙都帮得上了。姐你回家去吧,强他娘在家,你们炒好菜等着俺,俺十二点就回去。兆胜娘说,福全,俺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块回去吧,咱们说说话。岳福全说,不行啊姐,俺不能回去,必须十二点才能回去,是重要任务哩,早一分钟也不行,你们先回吧。兆胜娘说,咋了?不是在外头耍吗,耍也成任务了?回家耍不一样,咋非得耍到十二点?岳福全作难了,实话不能说,方才又说了在这里耍,显见是在胡说八道了,他只好咽下口唾沫,硬着头皮敷衍下去,说,姐,俺不能提前回去,提前就坏事了,十二点保准回家,你们先走吧。这时刘兆胜发话了,阴阳怪气地道,舅,心里无闲事不怕鬼打门,怎么亲姐姐也不敢见了?哄着俺们离开了,你好撒丫子躲起来,三岁小孩也瞒不过啊!岳福全说,兆胜你说啥?守着你娘你咋说这种话?刘兆胜脖子一梗道,俺明人不做暗事,挑明了说吧,俺娘今儿就是为房产来的,她是死是活,就看你这个当弟弟的了,上车吧!岳福全说,兆胜,俺真不能回去,要是这时候回去那就麻烦了!兆胜娘起了高腔,说,福全你咋财迷成这样了?回家俺还能把你吃了?就算你想一毛不拔,也得回家跟俺掰扯个清楚啊!岳福全就像挨了刀子戳,声泪俱下地说,姐呀,俺在这里不是耍,是主任德明吩咐的呀,说到这里他突地住了嘴,瞥了一眼岳光田,好在他没说明白,老人也没听进去,耷拉着头蹲在地边上,大概身骨疲累迷糊过去了。

刘兆胜跳下车子,对岳福全道,舅舅,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你就是不愿意回家,俺也不能把你绑回去,那就在这里说吧。岳福全搓着手道,兆胜,咱回家去说好吗,再过一个多钟头就到点了。刘兆胜不再理他,对他娘说道,娘,你也下车吧,下车问问你这个弟弟,问问他的心黑到了啥程度!兆胜娘便弓起身子要往下爬,岳福全急忙摁住了她,姐你别下来,坐里边说就行,坐里边说就行。刘兆胜高仰着脸儿道,那就坐里边说吧,娘,你说话!兆胜娘就开口说道,福全,俺也没有多话,要说的兆胜都给你说过了,俺只有一句话,咱爹咱娘生了咱两个,家产是两个人的,俺要俺那一份来了。岳福全说,姐,孩子不懂事,你咋也跟着说傻话?你是闺女,出了门子就没份儿了。兆胜娘说,别的话不说了,你就说给不给吧,俺就要这一句话。岳福全说,姐呀,那天俺跟兆胜说明白了,这个楼没法子给你们哪!兆胜娘脸一仰,拍打着大腿哭起来了,天呀,俺就知道你不会给呀,到手的钱财谁舍得往外撒!可那是俺的楼,那是俺的钱呀,贪财也不能这么个贪法呀!

岳福全慌了手脚,心里又疼又气,说,姐你别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咋不讲理了呢?兆胜娘忽地把他推出去,跳下了车斗,扑通倒在了地上,她翻身爬起来,喊了一声亲娘呀,就朝着岳福全跪下了,双手一扑到地,说,福全呀,俺的亲兄弟呀,你如今富成这样,就当是可怜可怜俺们,你也得分给俺们一份哪!你倒好,兆胜请了律师,官司眼瞅着赢了,你又把律师收买过去,理儿全是你的了!福全呀,亲兄弟呀,兆胜八十八万的楼房,才还了五万多块呀,你可怜可怜俺们吧!岳福全抱她起来,她又跪下去,岳福全也哭起来,说,姐,你难为煞俺了,难为煞俺了,别这样了,让人笑话死啦。说完这话他忽然记起了岳光田,转脸一看,老人早就没影儿了。他把脚一跺说坏了,撒腿就跑,刘兆胜眼快,把腿往前一伸,岳福全扑到了地上,刘兆胜冷笑道,想溜,你的心眼也太多了吧。岳福全顾不得跟他计较,爬起来又跑,又让刘兆胜绊倒了,刘兆胜晃悠着那条腿说,还跑吗?有本事你买通了俺这条腿,没那本事就老老实实待这里吧。岳福全知道这遭完了,岳光田肯定是回村去了,他撵不上了,就绝望地趴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18


事后听说,岳光田老人东倒西歪地蹿回村去的时候,县市联合考察团的考察活动已经结束了,十二小车干部正在村部会议室开总结大会。市长说,他很高兴,,省委省政府高度关注,市委市政府紧抓不松,藏马县为全市做出了表率,全县干部群策群力,一心扑在这一伟大文化建设项目上,尤其在群众工作方面,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没有留下一点不稳定因素,没有听到一句闲言碎语,这很不容易。县委书记说,市长的讲话非常重要,他们已经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马上召开县常委扩大会议,认真学习认真领会认真落实,严格按照市长的指示去做。镇委书记首先说感谢话,感谢各级领导亲临小镇现场办公,把重要指示亲自送到基层,把巨大文化财富亲自送到人民群众手中,镇书记刚感谢到这里,外边突然响起呯呯的拍门声,夹杂着岳光田的喊叫声,岳德明,开门,俺要见上级领导!镇书记捏讲话稿的手哆嗦起来,还想硬着头皮感谢下去,就见市长已经变了脸,一甩手走出了屋子,其他人也赶紧随了出去。拍门声和喊叫声更大了,岳德明,你这个狗杂碎,你把俺骗出庄子,躲在家里开黑会,你骗得了俺今天,骗得了明天吗,里边的官老爷要是听你的话,俺明儿就去北京告你们!

市长青着脸问身边的县委书记,今天你们把多少人骗出了村子?县委书记满脸油汗,也不敢擦抹,黄黄着脸回道,就这一个老人,这个老人精神有问题,怕影响考察团安全,只好请他暂时离开村子。市长说,这就不影响啦?县委书记转头对万高副局长道,还不赶紧把他送回家去?万高和岳德明早已慌作一团,站一边等着领导们的训斥,这时一齐跑向院门,打开小门钻了出去,大门外立时没声了。市长对县委书记说,项目停止运作,你们的承诺什么时候真正兑现了,什么时候再说。说完市长大步朝小车走去。县委书记对镇委书记说道,我要去给你们擦屁股,你们镇长书记全留在这里,跟万副局长和岳主任一道,全力以赴处理此事,记住,非常时期要采取非常手段!镇长书记一齐点头,再三请领导放心,陪着领导往小车那里走去。

万高副局长和岳德明钻出小门,万高一把捂住了岳光田的嘴巴,岳德明架扶着他的身子,推着拥着往前走去。岳光田打着倒退,摇晃着脑袋,妄图摆脱他们的控制,旁边的村民自动上前,抓胳膊的抓胳膊,撕衣服的撕衣服,推脊梁的推脊梁,前呼后拥地裹挟着往前走。走出一段路,万高和岳德明松开手,让村民把他送回家,把守好屋门,他们两人拔腿往回跑去。跑回村部,县市领导已经走了,只剩下镇长书记几个镇干部。镇书记劈头就说,万局长,这遭咱们可坐了大蜡了!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万高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这要问岳主任!岳主任,你说说吧,我们该怎样收场?岳德明说,这事责任在我,我轻看了这件事,责任完全在我!万高说,岳主任,我说句不好听的,这个责你负得起吗?今天这个事,镇委镇政府和我们文广局都要受影响!我们再也不能心慈手软了,岳光田必须送精神病院去!岳德明说,万局长,请你冷静些,二爷爷绝对不能送精神病院。万高说,,让他去蹲拘留所!岳德明说,万局长,办法会有的,不要感情用事。万高说,感情用事的是你!这次说什么也不听你的了,要么精神病院,,你必须选择一个!岳德明说,那我选择辞职。万高一下瞪了眼,说,你你你,你就是个农民!镇书记发话了,说,好了好了,万局长,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采取过激措施,现在形势严峻你知道,千万不能成为焦点人物!岳主任,说说你的办法吧。岳德明说,我还没有想过,不过请几位领导放心,今天这种事情,我保证不会发生第二次,请领导们相信我!

岳德明回到自己办公室,拧着眉毛抽烟,抽到第三支上,他喷出一口粗气,将烟一把摁碎在烟缸里,脚步匆匆地出了村部,往岳光田那里走去。村民们追着他问拆迁的情况,问上级领导的情况,会不会因为老家伙这一闹,鸡飞蛋打黄了汤,岳德明一句不回,只管闷头走路。

岳光田的院门口聚满了人,岳福全也站在人堆里,顶着两眼泪水发呆,看到岳德明走进了胡同,岳福全迎着他跑过去,还没到跟前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了,抽抽搭搭地说,德明,俺该死,俺活不下去了!岳德明埋怨道,叔,你怎么回事,咋连那么个老人也看不住!岳福全哭道,俺在坡里碰见你姑你表弟了,你表弟拦着俺,你姑给俺下跪,就这工夫你二爷爷不见了,俺要去撵,你表弟把俺绊倒,一走就把俺绊倒,俺在他写的什么书上摁了指印,答应给他一套楼,他们才放俺回来的。德明,俺犯下大罪了!岳德明拳头捏得紧紧的,说,疯了,疯了,全他妈疯了。叔你放心,那指印摁了也不管事,你放宽心。岳福全说,德明啊,叔眼下的心情是,那楼给他也难受,不给也难受啊!岳德明摇着头往前走去,岳福全跟在一边嗫嚅着说,德明,你二爷爷还让俺看不?岳德明说,还得看,你先回家歇歇去吧,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岳福全说不累,你忠宝叔把你二爷爷拖进院子就关上了门,谁也不让进,弄不好在屋里揍你二爷爷,在胡同里他就扇了你二爷爷三个耳光了。

岳德明叫开老人的院门,岳忠宝刚要说话,他一把把他拽门外去,走进去关上了院门。岳光田仰躺在铺盖卷上,似乎睡过去了,土黄色的腮颊微微有些肿胀,可见真的被扇打过。他睁了下眼睛看清是岳德明,嘴唇动了动,又把眼睛闭上了。岳德明站在小炕下边说,二爷爷,孙儿给你赔罪来了。说着扑通跪了下去,说,二爷爷,老岳家改姓秦,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孙儿心里明明白白。可这次机会百年不遇,千载难逢,我们不能眼睁睁错过。爷爷有气往孙儿身上撒,想打想骂随你老的便,只是不要让岳王庄失去这次机会,让咱们岳王庄先富起来再说……

岳光田的眼睛睁开了,泪水悄悄往两边流去,说,德明,你二爷爷俺还没糊涂到不懂人事。俺当了三十五年村干部,也是心心念念想让村子富起来,人人都过上好日子。起头你说改姓拆迁,村子要一步登天,俺虽说心里窝囊别扭,过后不是也点了头?德明,村干部巴望自己的村子富裕,这是正道啊。俺为啥走着走着又倒回头去,不是因秦宗禄那个老家伙,不是的。那老家伙只是点着了炮芯子,他不点那炮芯子,俺肚子里的炸药早晚也要爆炸的。德明啊,丢了祖宗,富成金疙瘩银疙瘩有啥用?为了发家致富,把爹娘丢出去喂了狗,这样还算个人吗?这些年打爹骂娘的,养老钱给假钱的,养老粮里掺上沙土的,哪一年都要出上几桩,德明,路不能这样走下去了!

岳德明说,二爷爷,这都是因为日子紧巴,因为日子紧巴啊!所以咱们就要闭闭眼把这道坎迈过去。仓廪实才能知礼仪啊!

岳光田闭上了眼睛,说,你的话俺听不懂,俺的话你也听不懂,你回去吧,俺要睡觉了,以后不用再过来了。

岳德明说,二爷爷,你就不再想一想了?

岳光田不说话,使劲儿闭了闭眼睛。

岳德明说,二爷爷,那孙儿只好对不起你老了,这些天我要派人看住你,平日里不能出院子,上头来人时必须请你离开村子。

岳光田的眼角湿了,由于眼睛闭得太紧,泪水没有流下来。

岳德明走出屋子,对天长叹一声,打开院门,把岳忠宝叫进来,吩咐说,叔,从今天开始你什么也别干,跟福全叔轮班看护俺二爷爷,能劝就劝几句,不能劝就算,主要是看护好老人家。村里给你们记着义务工,另外如果顺利拆迁的话,二爷爷的小屋可以考虑按宅基地赔偿。

岳忠宝的嘴巴立时圆了,说,这是真的啊?你不哄俺?

岳德明皱眉说,我多会儿跟你说过瞎话?侄儿还得多说一句,对我二爷爷,你说点狠话可以,但不能动手打,记下了吧叔?

记下了记下了,岳忠宝喜从天降,鸡啄米样点头,腿一弯一弯地,随时都要跪下去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俺保证不戳他一指头,你要看到他身上有指甲盖那么点伤痕,就把俺的两只爪子剁掉!

岳德明摇摇头,又摇摇头。


19


岳福全自知犯了大错,这次看护就分外上心。外甥刘兆胜分房产的事,二叔岳光田阻挠改姓拆迁的事,老婆也听说了,老婆的肚子痛就频繁起来,有时一天犯两回三回,一痛起来就不敢活动了,摁着肚子打滚碰头,好半天过不去。为不耽误看守岳光田老人,岳福全去村医那里买了一瓶止痛片,回家分成三包,一包放睡屋窗台上,一包放厨房锅台上,一包揣老婆口袋里,一出门就扎扎实实嘱咐一遍,觉得不舒服了时就快点吃两片,感觉还不行就再吃一片。在岳光田那里值班的时候,他隔不多会儿就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听到老婆没事他才放心。岳福全值的是白班,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晚上是岳忠宝的,需要出村的日子,两个人就一齐出动。起头他对岳忠宝不放心,总是早早地过去,晚晚地离开,半夜时分还要偷偷过去查一次岗。几天后发现岳忠宝十分尽心,他吃住都在老人屋里,担心自己睡沉过去老爹趁机逃走,他在屋里边闩上门,用木片别住门闩,又让岳福全在外头牢牢地锁上,想想还觉得不保险,他又找来几块木板子锯成方木,横七竖八地钉在窗外头,比电视里的牢房都牢靠坚固了。岳福全渐渐放下心来,但依旧是早出晚归,心思在老人那里,坐到小屋门前心里才真正踏实。这些天他总是待在院子里,很少到老人跟前去。事情明摆眼前,老人是劝不转的,净惹老人生气,看着他那个日渐消瘦的老样子,心里又不好受,他就尽量待在院子里。岳忠宝却不死心,还在捶桌子打板凳地劝说、斥责着,每次接班的时候,都是怒火冲天的样子,脸上的肉分明还在跳动,显见是正在跟他老子交火。岳福全就耐心开导他,说,忠宝,只要把老人看住,就误不了分楼分钱,你别再蹿火冒烟了,那样咱难受,他也不舒服。岳忠宝说,俺知道,俺知道,可俺就是忍不住!黄种黑种,就没见过他这一种!再说,咱又不是弥勒佛,就敢保证他逃不出手心去?那可就天塌地陷了!岳福全说过他几回,不管用,他该咋样还咋样,岳福全就闭闭眼随他去了,只是一再嘱咐千万别再动手。

这天不知上头来了什么官,主任岳德明又让他们离开村庄。岳光田就像个老犯人,对这种日子已经习惯了,岳福全开着手扶拖拉机过去的时候,他早已穿戴整齐等在炕沿上,岳忠宝还没发话,他就自动起身往外走去。但他们丝毫不敢大意,把岳光田抬进车斗,岳忠宝也爬进去,紧紧攥住老人的手腕子,岳福全这才挂挡开车。岳光田跑过三回了,有一回跑进了玉米地里,幸亏他腿脚不好,不断摔倒在地上,声响太大,这才被及时抓住。

岳福全开着拖拉机,回了回头对车斗里的岳忠宝大声说,忠宝,今天咱们不去野狼沟吧,坡下里到处转转行吗?岳忠宝吵架般地回道,你一回一回地啰嗦个啥?野狼沟!岳福全便不再吱声,一门心思地开车,心里老大不情愿。他们连着去野狼沟三回了。岳忠宝第一回主张去那里,岳福全就不赞成,野狼沟距离太远,道儿又很不好走,根本用不着费那个劲儿。坡下转转多好,老人一样看守得住,又顺便看望了自家的庄稼,多合算的事。第二回去野狼沟,他差点跟岳忠宝吵起来,待在那里啥也没得干,损车费油地跑了去,明明是跟自己过不去嘛!岳忠宝却认定了野狼沟,咬定了野狼沟,非去那地方不行,好像吃错了药或者喝上迷魂汤了。

野狼沟在村子西边五里多远的地方,再往西不远就是鱼骨样的藏马山了。野狼沟是山水冲刷出来的,有七八十道,浅的地方一尺二尺,深的地方一人两人,雨季里水流不断,冬腊月干得底朝天。当年岳光田那帮村干部要改天换地,把这里搞成大寨田,一冬一春搞成一片,一场洪水下来,立时又恢复了老样子,一连干了六个冬春,大家只好收起了那个心思,野狼沟就始终是老模样。这地方不只道路险要,野狼也得小心谨慎地走,还极容易走迷了路,走个三五来回根本记不清楚。搞大寨田时,社员们喜欢磨洋工,故意去远处大便,往回走时往往不知道路了,曲里弯里的好歹摸回去。岳光田眼下那样的腿脚,即便放这里撒手不管,回到村里去也得小半天的。

一上午果然没事。岳光田似乎绝了那个念想,一点逃窜的迹象也没发现过,老坐在那里卖呆,坐累了就起来走走,走不多大会儿又坐下去。岳忠宝也不那么紧张得够呛了,时不常地催岳福全找个背静地场躺一躺,闭闭眼睡一觉,这个活计不知要干到哪一天,不能把身子累垮了。岳福全没有往别处想,更不会往深里去想,只是心里热乎乎的,岳忠宝说一回,他心里热乎一回。多少年里,岳忠宝没有这样善待过他,除非求他办事情。岳福全说自己不盹也不累,让岳忠宝睡一睡,他值的是夜班。岳忠宝倒没好气了,说自己咋盹也不能睡,老家伙是他家的人,吃苦受累理所应该,就是盹死也不能睡的。两个人就都没有歇息,始终一边一个紧紧把守在那里。

主任岳德明说十点多钟即可回村,两个人到十二点才开始动身。他们把老人拉起来往回走去,岳福全要发动拖拉机,便加快了些脚步,率先走到拖拉机跟前,从车斗里拿出摇把子,放开油门,去车头那里摇车,摇了五六回合就摇开了,柴油机嗵嗵嗵响起来,抬头时不见了那爷儿俩。岳福全没当回事,以为下沟去大小便了啥的,这种事情出现过的,岳光田找地方大小便,岳忠宝一定尾巴般地跟过去,有时也跟着拉一点撒一点。岳福全就坐在车座上等。一锅烟的工夫过去,还不见他们爷儿俩出现,岳福全就随便吆喝了一嗓子,忠宝,麻溜点啊。岳忠宝打左边的沟里提着裤子站起来,俺在拉屎,快拉完了。说完又蹲下去了。岳福全以为老人也在那里拉屎,就坐在车上继续等,心里还嘲笑了一句:拉屎就拉屎,蹲那里回一声不就结了,还夹着一腚屎站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岳忠宝起身走出沟子,走过来十多步了,岳福全才问,二叔呢?岳忠宝打了个哆嗦,停住了脚步说,不是走过去了吗,没在你那里?岳福全忽地跳下车子,坏了,一准是跑走了,快找吧!岳忠宝立时喊叫起来,你干的啥事,俺拉了一回屎,你就把人看跑了,是不是出心放跑的啊!岳福全一边往回急走一边道,俺贪发动车了,以为跟你走一起,不用发毛,咱们快点找,他跑不脱的。岳忠宝火气更大了,站那里大声道,你说啥?跟俺走一起?屎盆子想往俺头上扣?俺下沟拉屎的时候,明明看见他随着你过去了,俺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岳福全说,行了行了,是俺的错中了吧,快点往回找吧,估计跑不远。岳忠宝这才往前走去,嘴里仍喋喋不休,跟你搭伴算倒血霉了,自己弄丢了人,还想倒打一耙!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岳光田。岳光田躺在一处深水的下游,下游的水太浅,岳光田流不出去,就躺那里随着水波上下飘荡,白生生的头发枯草样晃动。岳忠宝直愣着眼睛往前找,没有发现老爹,岳福全一眼就看到了,对岳忠宝哭叫道,忠宝,二叔在这里,弄不好老人家灌死了!

岳忠宝不是人声地道,灌死了,死死的了?他急急忙忙跑过去,一看到泡水里的岳光田,扑通一声跪下了,喊道,俺的爹呀,你咋去寻短见呀!你存了这个心,该告诉你儿子呀!那样就是给俺十套楼,俺也不会不听爹的话呀!

岳福全连滚带爬地跑进水里,一把捞出岳光田的脑袋,腾出一只手试试鼻息,摸摸心口窝,一下哭出了声,抱起老人往外拖去,拖出水面拖不动了,他这才记起岳忠宝,喊他,忠宝你快点死下来!岳忠宝爬起来嗷嗷哭叫着往下走,岳福全呵斥说,这当口不先救人,就知道哭哭哭,二叔要是救不转,有你哭的时候!岳忠宝哭号着说,气都断了还上哪里去救,肯定救不转了!岳福全骂道,闭上你的屎嘴!说着他跪下身来,让岳忠宝把老人托脊梁上去,岳忠宝抱住老人,抱了几抱没有抱起来,岳福全搭了把手才把老人驮到自己脊背上去,随后吃力地站起来往上爬去。爬到沟顶上,磕磕绊绊地走到拖拉机跟前,他让岳忠宝先上车坐下,伸开双腿,让老人卧躺在儿子腿上控水。岳忠宝的哭声始终没住,泪水似乎流干了,大睁着干巴巴的眼睛,这里那里地望着横躺在大腿上的老爹。岳福全忙三慌四地摇动拖拉机,平日里好多次才能成功,现在一下子就摇开了,他挂上三挡,加足油门,手扶车像吃了兴奋药的老牛,直着脖子往前蹿去。


20


岳光田老人就这么没了。主任岳德明要为老人家举行村葬,灵堂设在村部大院,费用由他出。万高副局长坚决反对,说这是没事找事,敲锣打鼓找麻烦。岳德明沉声道,万局长,这回我不能听您的了,岳王庄就是不拆迁,我这主任就是不干,老人我也要厚葬他!说到这里,岳德明的眼里崩出了两汪泪水,再也说不下去了。万高副局长火烧屁股样转了几个圈子,把脚一跺,坐上小车躲出去了。外来人员中只有路志勇律师赞成村葬,说这个葬礼就应该往大里办,不然老人的后人怕要生事。过后听说,他借着这个盛大的葬礼,把遗产继承的知识添添减减地宣传了出去,使岳王庄嫁出去的女人一批一批地涌进他的事务所。岳德明那里鼓动完毕,这个律师又灵机一动,把岳忠宝请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房门神秘地对他道,岳大叔,老人家的事你就这么算了?岳忠宝的眼睛一鼓老高,不算了还能咋?路志勇道,大叔,你知不知道老人家是让人害死的?岳忠宝的脸刷地黄成了烧纸,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眼扑扑站不住了,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你不要胡说!

路志勇说,岳大叔,你先不忙过分生气,听我慢慢讲。老人家去野狼沟那地方,是村干部让他去的吧?岳忠宝黄黄着脸点了下头。路志勇说,是村干部们逼迫着他去的吧?岳忠宝瞪了瞪眼睛,又点了下头。路志勇道,这不就结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老人家是村干部害死的,村干部必须承担刑事责任和民事赔偿责任!岳忠宝的脸渐渐还原出人色,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村里得赔我一些钱?路志勇道,这是一定的,还不是小钱,起码得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岳忠宝的眼一下睁成了竹筒,上百万,你不哄俺?路志勇道,我哄你干吗?这事包我身上了,你只管听我的安排就行了!不过起诉前一定要保密,起诉后也不能说是我鼓动的你,否则咱们这官司不好赢。

路志勇坐到办公桌椅子里,从抽屉里抓出一个大本子,拔开笔帽,对岳忠宝说道,岳大叔,你把老人家关于拆迁的事情,前前后后给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岳忠宝狐疑不定地想了一想,便哆嗦着嘴巴叙述起来,叙述到第一次去野狼沟的时候,嘴巴子更不听使唤了,啰里啰嗦颠三倒四,然后怎么也讲不下去了,突然打反悔说,路律师,这钱俺不讨了,不讨了。路志勇疑惑起来,问,为什么?对了,你是害怕村干部打击报复吧?岳忠宝吭吭哧哧地道,不是,不是。路志勇说,那是担心官司打不赢了?岳忠宝面红筋胀,满脸汗水,也不是,不是,俺是、俺是怕老少爷们笑话俺,村干部都是自家人,德明还是五服里的侄子,跟亲侄子差不多,俺不能跟他们打官司,不能哩。路志勇笑了,是苦笑,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苦笑,说,大叔哎,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这些封建观念不放?再说,村干部盆满钵满,分你一点点没有?爹有娘有,还不如自己有哩!岳忠宝的嘴巴张了一张,心思分明又有点活动了,但也只是张了一张,嘴巴再次张开时更加斩钉截铁了,路律师,你别说了吧,你就是把死人说活,这官司俺也不打了,死也不打了。

路志勇百思不得其解,心烦意乱地喘了几口粗气,让岳忠宝再仔细考虑考虑,那是上百万块钱啊,就是上百万斤沙土,也不是说丢就能丢开的。起码眼下不能火化,更不能出殡,先把老人家停放在家里,考虑妥帖了再说。岳忠宝只是摇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一味听凭村干部摆布,按部就班地安排葬礼。路志勇仍不死心,他苦口婆心,粗说细说,什么话都说尽了,岳忠宝却是越说越倒退,最后竟倒过头央求起他来了,说是老爹不入土,他的心不安宁,别再给他添麻烦了。路志勇只好眼睁睁作罢了,直想劈头给那糊涂虫一棍子,看看他脑袋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即便是浆糊也不该如此糊涂的吧。村部灵堂很快搭成了,,后边是他的大幅照片,两边挂着岳德明书写的挽联:村民岳光田一路走好,好人岳光田永垂不朽。岳德明还请人下载了哀乐,在村部高音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放,从天明放到天黑。灵堂由岳忠宝和他的六个姐姐守护,外边两名村民把守。

三天后的下午老人下葬,岳忠宝哭得昏天黑地,嘶哑着喉咙爹呀爹呀地号,跪倒在坟包前要命不起来,一头一头地往供桌石上撞,额头早已稀烂,面目如同活鬼一般。岳福全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心里感叹不已,人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亲人的珍贵,走了就永远找不回了。夜里十点多钟时,他好歹把岳忠宝拉起来,扶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村里。往日的这个时候,大街上还热闹得不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笑闹声一阵一阵传出来。而眼前,黑魆魆的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户户的灯火还是那么多,只是没有人声。岳福全把岳忠宝扶到家里,安排他躺下便离开屋子。他要去老人那小屋里待一会儿,他跟岳忠宝一样难受,心口窝堵得慌,老人的老模样老在眼前晃动,他想去那盘小炕上坐一坐,跟老人说说话。走进院子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问肚子痛犯没犯,老婆子说没犯,他仔细听了听话音,确定真的没犯这才放下心往外走去。走出岳忠宝的院门,他看到老人的院门前黑乎乎蹲了一个人,烟头一明一灭,他心里不由猛揪了一下,以为是岳忠宝跑这里难受来了,爹爹刚刚离去,最吃不消的是儿子哩,况且老人家还是凶死,死得这般突兀这般惨烈,是个人就受不了的。这几天里,忠宝见面就找算他,怪他没有看护好老人,让老人走向了绝路。岳福全愧悔得要死。忠宝找得对哩,他应该晚一会儿摇车,等老人进了车斗再摇,老人就没有寻短见的机会了。

岳福全走到跟前,蹲那里吸烟的人说话了,是福全叔吧?

原来是秦宗禄。岳福全气鼓鼓地道,是你老侄子啊?

自打老人下世,除了岳忠宝这个孝子,岳福全看谁都不顺眼,跟谁说话也没好声气。对老秦家人更甚一层。

秦宗禄窝憋在那里说,福全叔,在这里蹲一蹲吧,再陪陪二爷爷。

岳福全迟疑了一下,贴着大门蹲下身子,粗声粗气地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万万年。俺叔这一去,如了一些人的愿了。

秦宗禄叹口气,摸出一根烟递过去,岳福全不接,权当没有看到。秦宗禄便递到他嘴跟前去,岳福全装作没有接好,一抬手把烟卷打到了地上。秦宗禄摇了摇头,又摸出一根烟,替他插进嘴里。岳福全想吐出去,吐老家伙脸上去,嘴唇嚅动了几下便作罢了。秦宗禄打火替他点上,岳福全抽了一口,还是不稀得搭理他,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烟。秦宗禄幽幽道,唉,二爷爷他不知道,他斗了俺一辈子,摁了俺一辈子,心心念念地跟俺老秦家过不去,可在俺心里边,最敬重的是他老人家哩。福全叔,你知道这是为啥吗?岳福全瓮声瓮气地问,为啥?秦宗禄道,二爷爷不管说啥干啥,都是出于公心。岳福全的眼前便出现了老人家的老模样,他大口地抽着烟,热辣辣的泪水涌出眼睛,顺着两腮流下去,滴到滚烫的胸脯上,嗞嗞啦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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