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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前本
丹凤晒晒（丹凤）
（1）
刘高兴前脚刚踏进家门，放下军用挎包，县委就有人电话过来说，有个名人要来和他拉家常，好好表现一下，咱县里的旅游项目还要靠她多说话呢。
“名人，谁呀？”
“你的小学乃至初中的同学。清风街住的那个，大作家甄世梅。”
“啊——听说她在外地搞啥创作。好多年我们都没有联系了。”
“闲话少说。快些准备一下，她待会儿就过来了。”对方说完，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
刘高兴赶紧去清风街王二喜那里买了二斤猪大肠，五福的菜店称了蒜苗，芫荽，又买了红九九火锅料，准备亲自下厨，做几海碗葫芦头泡馍。
小时候，他和甄世梅很要好。甄世梅在班级就是一个闷葫芦。她只把一些话，说给刘高兴听。
“你的名字叫高兴，一定能让我高兴。”甄世梅偏着头说。
“那当然么。我大（父亲）给我取名字有讲究哩。让我简单就好，还知道我以后能给大家带来快乐。”
一次星期天，两人绕过龙泉，法兴寺，走到新浪酒家时，那里飘出的葫芦头肉汤味，很令人着迷。
“哎，要是我长大后，能天天吃上这里的葫芦头泡馍，就满足了。”甄世梅吐了吐舌头说。
“能，一定能。”
这句话，至今还在耳边回绕着。
初中快毕业时，甄世梅家里发生了变故。爷爷戴了一辈子“四类分子”的帽子，父亲怀才不遇，走了，她跟随母亲一起去了外地。那天，他躲在石头桥后，看着她一步步走出清风街，身影写满了落寞。自己的心，也感伤起来。
（2）
刘高兴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一个冬天，天上下了刀子，他的心却是火热的，先是参军，退伍后，没事干，就去了省城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他看出了商机，就选择了收破烂。
他很早到工地，将那些废铁丝扣件，水泥袋子，防护网等一股脑地装上三轮车，然后交给郊区的废品公司，从中间赚个差价。
一年后，竟然从中摸索出一些门道来。比如，别人收健力宝瓶子，一毛钱一个，攒的多了，再交去。他不交，用一口铁锅土法热熔提炼铝。从中提炼出来的铝颗粒，要比单纯卖瓶子价值翻好几十倍。再比如，他收到废旧的电机水泵之类，会将里面的金属线圈刮出来，当废铜卖，利润又翻了个梁。就这样，他通过自己的知识，不断地倒腾，有的东西通过修理，再加工，又卖给了打工者。别人总是比他赚的少，因此眼红他开来。
“高兴，把他家的，你的前世是长虫（蛇）变的？能大能小，能长能短的？”
“属猴子的，七十二变呢。”他乐呵呵地回答道。
他把各处的废品收购点画了一个地图，价格做了统计图。然后，分发给那些草帽朋友们。“有钱，一起赚嘛！”
“你干脆当我们的破烂王得啦！”
“嘿嘿。等我以后开了公司再说。”
他从收破烂里，寻到了无限的乐趣。
在这期间，他有时候也会想起甄世梅。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想起一起走过的时光。这是在雨天，在他最无聊的时候。雨点敲打着他的窝棚，就像弹奏一曲动人的伤感的音乐。
原野一片水蒙蒙的。一只瘸了腿的黄狗，在雨地里写着寂寞。一张奔跑的塑料纸，抖起了一地的匆忙——一个人骑着车子在赶路。
刘高兴望着窗外，开始慢慢地喝酒，在废旧报纸上练着毛笔字。
小时候，他就爱写字。老师夸他字写得的刚毅，有力。说字如性格，也看出他以后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就记住了这句话。
他觉得，生活是不堪的，自己精神世界一定要高尚些，纯粹些。现在，除了练字，就是写心情日记了。记日记最能磨练一个人的耐性。
甄世梅，就像是一个青涩的果子，挂在了记忆的枝头，不停地照耀着他的路。她生活的怎样，现在有啥变化了。这些，自己很想知道。而自卑心终于像一只蚕，不断地吞咬着自己心灵的桑叶。
这一别，就是十四五年过去了。甄世梅的影子，慢慢地在他心里抹去了。
（3）
甄世梅来到刘高兴家的时候，是有很多人陪着的。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像围着一团火，而这个火苗的中心就是甄世梅。光芒是她一个人发出来的。她走一步，那些人才前行一步。她说一句，那些人才接着话把把儿，继续说下去。
“我这些年在外头，最不能忘怀的，就是这个老同学了。”甄世梅穿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用很浓的乡音说着，谈吐很随和。
“那是，那是。你们能有这份情谊，不容易。”一个胖子不住地点头说道。
“这些年，棣花，我的故乡，变化很大啊。我快10年没回来了。太忙。”甄世梅一边看着那些灰色的房子，在一个石碾子旁坐了一会儿，感慨不已。
“这个碾子，我小的时候在上面抓石子，还抓拐。呵呵，是猪拐骨做的。”
“这个很火的游戏，我们都会玩的。”一个马尾巴的姑娘随口说道。
“是吗？你也玩过？”大作家甄世梅转过头来，望着眼前这个20出头的姑娘。对方终于低下头来，脸红了。
刘高兴站在石阶前，望着慢慢走来的甄世梅，不停地搓着手。
甄世梅微笑着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握了一下刘高兴的手，和他并排站着，“看看，我长高了没有？”那些摄影家难得遇到如此机会，赶紧拍照，留下了珍贵的纪念。
“嘿嘿，你比小时候淘气了一点。”刘高兴的心一下子放开来，脸上堆着笑纹。
两人并排坐下来喝水的时候，甄世梅指着他的头，“你看你，都有一根白发了。”她眯着眼，小心的拔去了那根头发，“时光，像一枚针，扎在了你的头上啊。”
“呵呵，你还是那么有才华，随口一说，都是诗句。”
甄世梅挥了挥手，“我要和我的发小，拉拉家常。”那些人知趣地退开了，只有一个摄影家苏溪跟在旁边。还在不停地摆弄着姿势，拍摄着。
刘高兴就把自己在省城的经历，一一地说了。收破烂怎样遇到了疯女人，被狗咬了。又如何收的太多，一个大坡子上不去，烈日下一次次艰难的推移着，又困又饿。甄世梅一边用笔记录着，一边转过头去，她的鼻子酸酸的。
这些细微的动作，刘高兴看到了，就停止了叙述。
“你看你，我不想说，你要问。我说了，你却又流泪。我的名字叫高兴。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伤心事嘛。”
“对对！还是你想得开。我就是想知道你的一些故事嘛。”
刘高兴又给讲了起来。
三个多小时后，刘高兴的肚子饿的咕咕地叫了，才记起问对方，“你今天是发财了，高升了？混的很好啊，还有我当地的大领导们陪着。”
“呵呵。我不想惊动他们的。没办法。”甄世梅笑了笑，“你也饿了吧，我请你去县城吃好的。”
“你看我忘了一件事。”刘高兴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你说你忘不了葫芦头泡馍。我这就给你做去。炉子水烧滚了。”
刘高兴慌里慌张的到厨房去，头碰在门檐上。甄世梅站了起来，望着这个四合院。一只喜鹊站在了墙头，猛地叫了几声。
（4）
一个月过后，刘高兴返回省城，窝在工棚里，继续他的破烂人生。一次，路过北池头时，看到一个小伙闷着头蹲在门口看书。
“哎，小伙子，看啥呢，家里有破烂卖没？”
这个小伙抬起头来，“破烂王。你得是叫刘高兴？”
“是呀。你没看我的车子上写着嘛。”刘高兴从三轮车的侧箱取出茶水瓶子来，牛饮了一阵。天太热了。地上全是灰土。包谷叶子都卷了。
这个小伙就走到他的三轮车前，仔细地瞅着。原来这个刷了绿漆的三轮车把上挂了一个纸板，用毛笔写了几行字：“本人刘高兴，名如其人。人生在世，草木一春。高兴活着，不枉为人。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
小伙子一字一句念完，将手中的书本递给刘高兴，“好我的冷怂（厉害）。你都上书了。”
刘高兴狐疑地翻了几页，里面有一个主人公也是收破烂的，姓名和自已一模一样。再看作者，甄世梅。他的头脑一下子热了，“这本书，你卖不？我出双倍的价钱。”
“七毛钱一斤书纸。你才给我一块四。我还没看完呢。不卖。”小伙子咧开一口白牙说。
“冷怂，吃人啊。是40元。你没看书价才20吗？”
“那我卖哩。”小伙子立马将书放在他的三轮车上，“现在，你就是这本书的主人了。掏钱。”
刘高兴将腰包里的那些毛票子，数了四十元来。拿着书，乐呵呵地走了。
“有病！”小伙子等他走远了，撂了一句，快步地去了附近的台球桌前，“一把四十，谁来？”
刘高兴回家后，满脸的灰尘也没顾得上洗，赶紧躺在床上看起书来。这本叫《高兴》的中篇小说，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手舞足蹈，真的如疯了一般。
“我上小说了！甄世梅写我了，我上小说了！”他一连吼了三遍，赶紧起来练了一会儿毛笔字。以前，，这次，他只写自己的名字。
“高兴”，他觉的这个词好有力量。简单明了，人生的困苦悲愁，全部包含在这一个词里了。没有啥比高兴二字更让人兴奋，难忘的。看来父母当初给自己名字取对了。他们就是要让自己忘掉生活里烦恼，快乐走下去。
这样一想，索性，他跑到省城的钟楼新华书店里，一口气买了20本《高兴》。那个营业员是一位姑娘，问他“你是书贩子，买那么多的书？看你不像读书人啊。”
“高兴。我高兴。”他一边回答着，一边抱着书本到了邮局去，一本本的包扎好了，寄给了家乡人。他不知道的是，这本《高兴》的书，早在一个月前，家乡人已经疯抢一空了。
（5）
这以后，一个破锣音就弥漫着大街小巷了，“收破烂喽，收——破烂——。”与以往不同的是，底气十足，后劲拉的很长，就像要把全部的力量一下子释放出来似的。
这个声音过后，就是一个头戴草帽，身穿军装的年轻人出现了。他的车上，多了一个喷绘：“《高兴》原型，当代闰土，作家甄世梅的发小”。那些城里人两眼发光，就把家里的古铜烂铁拿出来，“这个，你给点钱拿去得了。放在家里绊腿。”
有些年轻人，就要来和他合影。然后在朋友圈晒出当日与名人合影的照片来。
有个记者敏锐的发现了这个主题，开始用照相机记录他的琐事了。比如他在那里吃了一碗胡辣汤，又在哪里放了一个响屁。事无巨细，全然收录。一时引来好多外乡人，东门外的那些流浪者也加入了收破烂的队伍。
刘高兴此时的收入是过去的三四倍不止。
他一时有点晕乎乎的了。觉得自己是一个名人了。一个收破烂的名人。
他去交破烂的时候，废品公司的人总能对他特别照顾，“告诉你那个作家朋友。我可是特别照顾了你的。不要把我写的是个哈怂（太坏）了。”
“嘿嘿。说在我，写在她。我又不能折断了人家的笔。”
刘高兴笑着，一双小眼睛咕噜噜地转。
冬日的天，短的像脖子一样。刘高兴早早收了工。一个衣着朴素，浓眉大眼的姑娘到了他的窝棚前，见到他正在洗衣裳，就一把抢过盆子洗了起来。
“你这是干啥嘛。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害臊！”
这个姑娘就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我给你洗衣裳，你不愿意？”
他搓着手，笑着说：“我倒是愿意，你妈愿意不？”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收破烂，一个人拼真不容易。我是礼泉人，叫白灵。双亲都没了，我在一年前出来了。找不到事干，就想和你走到一起。”
刘高兴心咚咚地跳着，望着眼前这个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是个坏人，你了解我嘛？”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扔了一句话。
“不太了解。这不是有时间吗，慢慢就了解了。”姑娘头也不抬地说，“除非，你嫌弃我。”
“很苦的。有你罪受。我不愿拖累你。你还是走吧。”刘高兴拉了门，骑上三轮车走了。
“还是头犟驴子。”姑娘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饶有兴趣地说。
一连几天回家，都看到那个姑娘坐在门阶前。刘高兴赶紧躲了起来。
他去了五里路的山区，那里有一片自己开垦的荒地。他的日常鲜菜，就来自于这里。
到了几架洋桃（猕猴桃）前。他有了个惊奇的发现：前几日雷雨过后，他忙的没顾得照顾，原以为挂果的洋桃会趴在地里，谁知，却又几个小木棍绑稳了。
他想了好久，才明白，一定是那个姑娘干的。
刘高兴骑着三轮车返回了。离他不远处，多了一个彩条棚子。有好几处露了洞。像没穿棉袄的乞丐一样，在寒风里哆嗦着。
他就走过去看了。那个姑娘正在里面忙活着，看到他来了，说：“刘哥，你看我的棚子搭建的怎样？我也想拜你为师收破烂呢。不为挣钱，只为活的有滋味。”
“收破烂有啥滋味！”刘高兴笑了笑，扔了一句，手却不由自主的扶了扶那根立杆。
（6）
三年后，高兴三十二岁了。他带着这个操一口关中音的姑娘回到了故乡棣花。
好多人见他回来了，争着来问候：
“高兴叔，你咋回来了，还带了个洋娃娃！”
“我说你个张怂（狂人），不在城里干事情，咋还回来了？”
“听说咱当地的名人甄世梅和你从小是相好的，是不？”
刘高兴打了一个年轻娃的屁股一下：“说啥呢？你也不看你嫂子在当面！”
这些人嘻嘻哈哈的，小院一时热闹起来。刘高兴的远房亲戚闻讯赶来，争着要看他带回来的姑娘长的是啥样子。听说他们早就领了结婚证，也同居在一起了。
“不行。这次一定要过一下（事）。热闹热闹。”
“你一出门，就是十多年。人情世故都忘了。这次一定要住下来。”
高兴笑笑地说：“那是。那是，先住一段时间再说。”
县电视台的领导听说刘高兴回来了，喊了主播和摄像的，匆匆的赶来了。
“这是干啥啊？”刘高兴张大了嘴问。
“没啥，没啥。把你们结婚的庆典，在电视台给宣传一下。这个，是甄作家走时给交代了的。”
刘高兴听了，不说话了。
第二天，刘高兴拉了白灵的手，自己当导游，让她熟悉一下棣花的山山水水。笔架山巍峨耸立，清清的荷塘，长长的石板铺就的清风街，散发着浓郁书香的世梅小院，甭说是外地人，就连土生土长的刘高兴，也惊奇于故乡的变化了。是的，一切像青烟一样的梦，又真实的展现在眼前。他感觉自己与这里有点隔生了。
“你的家乡真美！”她说。
“不太美。故乡是一座坟。丑到极处，却是美到好处。”刘高兴猛地说。他这才知道，这是甄世梅作品里的句子。他看遍了她的每一本书，记住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一星期后，白灵不想转了。她要在家里生火做饭，打扫卫生。刘高兴就一个人去了法性寺。那口大钟还在，他敲了三下，钟声还是那样的悠长。他低下头来，看到钟上刻了一行小字：“刘高兴和甄世梅到此一游。”哦，是他当年用小刀划上去的。
他坐下来，清风徐来，一串凌霄花正从邻家翻越过来。刘高兴猛然记起这个院子的东北角，那下面曾埋过一个瓶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一时童心大起，赶紧去五福院子里借了一把洋镐挖起来。
约莫挖了一米深，一个拳头大的玻璃瓶子出现了。这是一个罐头瓶子。他拧开生锈的盖子，里面放了一个纸团，上面写了一行字，“永远在一起。甄世梅，刘高兴。”
高兴一怔，随即跑回家，他搬了梯子，上土房拔去了瓦松，又将院子里一个大水坑填了，积尘清理了。紧接着，买来了石灰涂料，戴了一个草帽，粉刷开来。“你是要做啥子事？”妻子围了围裙，搓着面手，不解的问。
“大事。要革命啦。”
“呵呵，还革命。老顽童啊。”
一月后，“高兴书画店”办起来了。
甄世梅能写书，我刘高兴就画画写字。书画不分家嘛，只有这样，才能跟上作家的脚步，做到“永远在一起。”魂灵相通，永不分离。
他还用笔写了一个条幅，“横幅三尺，一百元。条幅二尺五十。来人莫开口，见字知我心。”不过，这个条幅没悬挂出来，藏在箱底。他怕人说自己张怂（狂）。
作者简介
丹凤晒晒：陕西商洛人，70后，网络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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