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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 • 新作品读】 《捉马笔记》

2021-01-01 05:18:26


捉马笔记 (节选)

 

杨红

 

5

 

捉马村的土地越来越少。我家三口人只分了三分自留地,又不能荒。下种时,我母亲去点了三四垄玉茭籽,又早在我家茅家边用鸡粪树叶麦秸等物沤了一堆土家肥。礼拜天,我母亲领我和我妹妹去奶玉茭。她扛了铁钎锄头,担了一担肥,我和我妹妹抬了一箩筐肥,摇摇晃晃往自留地去。我们的自留地,其实就在我们太行中学后墙边,细长一溜。有劳力人家,地里的庄稼长得青雾雾的;我家的玉茭苗也长了一人多高,却像细竹,在风里乱摆。每株玉茭上也有秀穗的,也有未秀穗的。秀穗的,脑头露出一点卷曲的嫩黄胡须,像我妹妹细茸茸的头发,叫人怜惜。我母亲摘下草帽扇几下风,眯起眼朝远处看看,叹口气,说,再迟奶,穗都秀不上了!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太行山峦。

我妹妹在地塄边旱柳下的阴凉处,追几只野蝶。我母亲和我钻进玉茭地,我母亲抡锄头在前面除草松土,我在后面一株挨一株施肥。玉茭秆和叶上的绒毛刺沾了我一头一脸,痒得厉害,鞋袜和裤脚又挂了许多枣核儿大小带长刺儿的滚刀针,那刺儿虽还青嫩,也扎得人恼火。我努着气力往玉茭根上撒肥,想着快点做完快点了。眼看快到地头了,直起腰,松一口气,却见我妹妹也不捉野蝶了,仰着头看那株老旱柳,又往上攀。我正想呵斥,见树杈上卧了一个人。这个人高瘦,像个皮影贴在晴朗的天空和青绿的树枝间,他拽我妹妹上了树。

逆光,我却认出是小北。我突然心慌气短了,猛然蹲下身,藏在玉茭叶秆下,不敢探头。我母亲过来催,嫌我做的活儿马鸡鸡狗尿尿的,还得返工。我只窝着不动,说肚疼。

小北是小京的哥哥,也上太行中学。念高二,毕业班。那时,我们太行中学还是四年制。小北常年穿军装戴军帽,只不戴领章帽徽。那天他戴海蓝军帽,穿一身海军蓝,领口露白衬衫,地道的海军打扮,只是无领章肩章。他们的爸妈都是团职,军装自然不缺的。小京说她妈其实她给哥买了许多时兴衣裳,她哥偏不穿。我们都猜她哥想当兵,小京说她哥要考大学,上美术系,故而,小京她哥见天背个画夹子四处写生也不奇怪,他今天写生竟写到我家自留地来了。

小北坐在树杈上画,我妹妹撑着脖子看。我害怕画我,低头弯腰一直猫在玉茭秆里,盼小北快快走。太阳落山,我们奶完了玉茭,小北才跳下树,又接下我妹妹。他帮我们扛着铁钎和锄头。我母亲担着三只空箩筐。我妹妹紧紧跟着小北,又蹦又跳的;我则扛了扁担,落得远远的。那个时候,我们捉马村的名声不算好。有一回,小京约我去她家,家属院门口站岗的兵,叫我详细登记了我家住址,好像随时要寻后账。到小京家,小京妈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也是寻后账的样。部队和电业局的人都嫌捉马村人好打架,有些还小偷小摸的,都避。

到村口了,小北还要送,我母亲拦了。看着小北晚霞里的背影,我母亲说,人家部队的干部文化程度真高呀,教育出来的孩儿们都很懂文明哩——

我妹妹抢话,说,人家是大学生样哩——

冷不丁背后有人冷笑,说,大学生这猴儿样?

说话的是小二,惠叶她哥。小二早不念书了,见天一干人寻他出去,打。他也很愿意打。每打,人家见要吃亏了,比兔子跑得还快。小二哩,起先乱打,他上不去手,待打得差不多要输了,他才寻见空档出手,可他那一伙早跑了。人家对方扭住他打一顿,出出气。轻者,他鼻青脸肿;重者,他不是石膏吊一只胳膊,就是绷带裹一只脚。他先在村里打,打得有些气候了,厮跟了人去电业局打。电业局打出些名气了,又准备去部队打。他说部队打过,就能去城里打,咱城打出个名堂了,就去隔壁人家城打。他爹发家警告,说他,除凭你不想活了,你去人家部队打吧!

小二不示弱,扬起那颗葫芦头,吊起三角眉,搭懵了眼,说,我活不活的也不是个大事,倒是有人要断子绝孙哩!

气得凤英倒拿了鸡毛掸子满院满街撵,撵得小二活像个獐子,乱跑。据说,小二最大愿望,,可打了这许多年,总也不济事。发家长得高头大马的,小二却又瘦又小,凤英发愁,说,只不喜念书这一样像他爹,余下都不像。

若无有打事,小二闲,闲得脸都焦渴,一副走水的样。如今,他瘀青了左半只眼,吊着右胳膊,看着小北的背影冷笑。

我母亲上下打量小二。小二赶紧收了冷笑,用那只好手挠挠那颗葫芦头,说,婶儿你吭气呀,咱叫几个弟兄一根烟工夫就给你收拾了地么,怎用那些个公子哥儿?他是绣花枕头,哪济事么!

说毕,抢了锄头,撩在肩上,随我们回村。

礼拜天,小北也进我们捉马村。他戴顶军帽,穿无领章肩章的深蓝海军装。军装太宽荡,越发显得他骨骼清俊。他坐人家街门口的青石上,骑堵废弃的短墙,蹲个久不动用的石碾子上,跨株老树的树杈上,或者干脆进人家院,两腿分开,脚与肩宽,手托一尺见长半尺见宽的画架子,口里衔支铅笔,指头缝架两支铅笔,画画。他画扛家什上地的男女,画赶驴车出肥送肥的车把式,画说话的婆娘,也画跳格子踢毽子的小孩儿。我妹妹圪蹴着看蚂蚁,他也画。狗猫鸡鸭也画。凡村中人物树木走兽飞禽等各式惯常村景,都入他的画。我们眼里平常不过的景,入他画,有了另种模样。我们看着死眉呆眼的物,上他的画,都活泛。小北成了我们捉马村的名人。他进村,大人看,小孩儿围,狗跟,鸡忽闪翅膀,蜜蜂蝴蝶绕,蝇虫蚊蛾聚成团撵……这大约算我们捉马村最早的“追星”现象了。

我妹妹和一干小孩儿追小北。小北骑辆轻便凤凰自行车。他骑自行车像演杂技,大撒把,翘前轱辘,掀后轱辘,转把倒骑,跨障碍,飞车……反正一路骑一路演。有时候,小北肩膀上架个小孩儿,自行车的前梁坐三个小孩儿,后座又挤两个小孩儿。一干小孩儿都愿意小北来村里。我妹妹帮小北选景,扛画架子,拿铅笔,偶尔也做做模特儿。回来,说半天,都说的是小北。有一回,我妹妹头上鼓个大青包,夜里做梦疼醒,却原来是坐小北的自行车摔的。我母亲给她揉半天,还说,多学学人家小北,豪要学小二那不正干……

小二追小北。他嘴里叼根烟,离几步远,跟着小北。看小北落脚,要画了,他就围着小北转圈,冷眼看。看罢,鼻子重重哼一声,嘴里叼的烟上下抖几下。据说,他原也叫了几个哥儿们,想打。那些哥儿们来看了一看,说,人家就是画个画,咱打?

都退了。小二却还想打。有几回,他凑到小北跟前,故意往小北的画上磕烟灰。小北抬眼看了看他,低头嘟嘴,轻轻吹去浮灰。吹不净的地方,用指头肚儿擦。擦不去的地方,就势画了一朵云。那云水漉漉的,像坠着雨。小二见了,咕咕冷笑几下,脸上七荤八素的不自在。我母亲知道了,说小二,人家画画,是为咱捉马好,宣传咱捉马,小二你平白惹人家做什么?

小二讪讪的,抽了抽嘴角。

凤英也警告小二,说,你动动人家试试,看人家依你不依?

若比一处,小二又低小北多半个头,这大约也是他不便动小北的原因。

有一回,我在村前土路口,遇小北。他骑自行车,背画架子正往村里去。我头一低要过去,却听小北喊,嗨——

我只好立住,眼看远处一株老旱柳。老旱柳树杈上,两只喜鹊儿飞来飞去的。小北掉转车把,自行车横在我面前,说,我妹妹是小京。

我点点头,再看那株老旱柳。小北说,要不,捎你一截路?

他的意思是要我坐他的车后座。

我摇摇头,还看那株老旱柳。小北要说什么,又不说了,回身跨上自行车,进村了。我立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却不知自己到底来村前的土路口做什么。

那段时间,小京见了我,仰着脸,不搭理。我想着是不是几次课堂小测验我拿了满分,得罪了她。凡我拿满分,小京总这个样。有一回放学,小梅小京在前面走,我跑几步撵上,想和她们和解,小京仰着脸眯着眼看头顶上的杨树叶,说,你见没见我哥去你们捉马画画?

也不等我搭话,又说,我爸妈不许他再去了,说你们捉马太复杂。

撂下我,拽上小梅走了。这句话像一记闷棍,敲得我半天动弹不得。早秋的风吹得路两边的杨树叶唰啦啦响,每片叶都伤伤的,卷了一圈枯干的边。小京说了这话,果真很少再见小北来我们捉马村画画了,有时候上学或是放学路上,远远见小北背画架子骑自行车来了,我赶紧躲到杨树后,嗖一下,小北连人带车冲过去。看他远了,我才从树后钻出来。几次以后,我想通了,心说,捉马复杂就复杂吧,人家爸妈都大学毕过业,这话能说错么?再说了,人家小北要考美术系,当大学生的,哪能知道我是谁呀!

(《捉马笔记》,中篇小说,作者:杨红,原载《清明》2018年第2期,责任编辑: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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