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烧马燎疳
烧马是仅次于拜年的一项活动,是男人的专利,始于腊月23,终于正月23。这一月之内主要有这么几天,是必须烧马的:腊月二十三,小年,拜祭灶神,烧马;腊月三十日,除夕守岁,要除旧迎新,烧马;正月初一,可以放鞭炮、吃饺子,但不动扫帚,烧马;初二、初三,新媳妇转娘家的日子,烧马;正月初七(人七),吃饱喝好,准备春种,烧马;初八(地八),希望土地星君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烧马;初九(天九),玉皇大帝的诞辰,自然要举行盛典,以示庆贺,烧马。正月十五(元宵节),是观花灯的日子,也是男女相会的日子,烧马。正月二十三是燎疳节,烧马。据说,“疳”是一种疾病。燎疳节是春节的结尾,也是社火的闭幕时间。这一天表演社火的人要到全庄人祭祀的庙里烧香,叩拜,卸装,将所有的社火道具交回社火头儿封存,自此可以各自做自己的私事了。但我小的时候,村子里没有社火,据说是被禁止的,即使不禁止,老百姓穷得揭不开锅,哪来的力气耍社火呢!
这一天午饭过后,父亲就会提醒我们割柴火、堆柴火准备“燎疳”,他自己亲手将除夕时贴上的对联、门神撕下连同院内清扫的杂物一起丢在柴火堆中,如果有条件的话,还会在柴堆中丢一些五谷粮食。夜幕降临,点燃柴火,我们就在红彤彤的火堆上跳来跳去“燎疳”,希冀消灾避祸,燎去以往的陈厄和晦气,让年在火火红红中过完。母亲还把家里的小猫小猪抱着从火上跳过,以求牲畜兴旺。
最后柴火烧尽,父亲用铁锹把燃剩的带火星的灰烬轻轻地扬起,并随口喊一声“豌豆”“小麦”之类在半空中洒下,观赏之余,人们根据火星的形状类似于哪种农作物的花,来判断今年种植什么农作物会丰收。但我一直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或许,这本身没有什么门道,只是寄托了农人希冀秋天丰收的愿望而已。燎过疳,意味着过年的一切禁忌都解除了,同时也闲散不得,又要开始繁忙的春耕了。
言归正传。“烧马”的内容是先在院子正中点一炷香,烧几张冥票,磕一个头;然后在灶前点一炷香,烧几张冥票,磕一个头。我很小的时候,父辈们还没有分灶异爨,这项工作由父亲领着叔父们做,爷爷偶然也做,是在父辈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后来分家了,我们也长大一些了,这活自然主要由我们弟兄做。我理解这么做的意义仍然是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我至今不明白:祖辈们为什么把这个祭祀神灵的活动叫做“烧马”,也许父亲不知道,爷爷不知道,爷爷的爷爷也不知道。大家只是口传身授,一辈接一辈地这么说,一辈接一辈地这么做。
我家烧马的习俗一直延续到我和哥哥参加工作以后,时间大概是八十年代后期的某一年。那天,哥哥突然说:“我们是不是向爸妈建议一下,把烧马和磕头的习俗去掉?这些习俗的核心不就是拜天拜地拜爹娘嘛。我们若有这个敬心或孝心,难道非要磕几个头、沾一身土不可吗?几年来,奶奶总说一句话‘算了吧!猪头羊头我啃两口,饱一天;你们磕个头,能咋?’奶奶的话是有道理的。”我点头应诺。我们和父亲商量,父亲似乎不悦,但只说:“这是老人传下来的。”母亲倒是爽快,支持我们的建议。从那一年开始,我们不再烧马,也不再磕头了。但燎疳我们没忘,孝敬老人和多做善事我们更没忘。
七、刻骨铭心的记忆
赤贫之年的人,骨子里透着菜色;但赤贫之年的故事,仍然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1、大年三十刨柴记
先解释一下“刨柴”。这是那个赤贫的年月,我们十村八乡老百姓无可奈何的创举。就是山上的大柴、长柴被铲光以后,面对小而短,又大半埋在土里的草核核 (俗读hu音),只能用撅锄刨出土,再用木棍敲打掉粘在根部的土,然后用扫帚扫拢,装筐。我们把这个复杂的程序,不叫打柴,不叫砍柴,不叫铲柴,叫刨柴。
那年姐姐病了,父母连日奔走在借钱求医的路上,寒冬腊月,又赶上大雪封山,一两个月把家里仅有的柴火烧完了。年关已到,家里面临“有面不得熟”的困境,总不能大年初一上山吧?于是,父亲和小叔父相约:带上我和哥哥到山里刨柴。小叔父和我们分户居住,家里的柴火大概也所剩无几了吧?到了山上才发现,雪口完全没有消开,有雪的地方看不到柴;没雪的地方不是没柴,就是冻得硬邦邦的,撅锄一挖,一道青印。我们四人背着背篓,拿着撅锄、扫帚和木棍,转了几个山头,只刨到半筐草核核 。小叔父看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唤着我的小名说“你背上回去吧。”我将四人的劳动成果搁在背上,迈着有些发僵的双腿,轻轻松松地先自回家了。我到家暖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和哥哥也回来了,但他们除了腿比我更发僵而外,身体似乎比我还轻松。人不怕劳动,但怕劳而无功。那种感受很无助,很酸楚,很凄凉;当这种劳而无功之事摊到大年三十这个本应充满欢乐和幸福的日子的时候尤其如此。
2、年初二就来两个女乞丐
那年我们还是该叫赤贫之年。大年初二,不知父母和姐姐去了哪里,反正家里就我和哥哥在。我俩正在炕上玩,就听见有一个细细的声音说:“有馍馍吗?给一点吧。”我先下意识地把自己旁边的馍馍盘子揽在怀里,再抬头看门外,只见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衣衫褴褛,满脸菜色。哥哥说没有。大女孩瞅着我说:“你看他还端着馍馍盘子呢!”哥哥看一下我怀里的馍馍盘子:里面还有一个黑馒头,一个菜窝窝。哥哥再看看我,我俩无语。再看向门外时,我们八目相对。“你不给?“互瞅了一会儿,大女孩说,”你不给,我就进来抢!”“你除了抢馍馍,还抢啥?”哥哥怒怼道,“你抢我看!” 霎时,两个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失望、迷茫和痛苦交织的复杂表情。时间立马就像凝固了似的,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给些嘛!”终于,小女孩打破沉默,乞求般地说话了。
哥哥沉默半晌。忽然翻起身,一边跳下炕,一边抓起盘子里的那个黑馒头,一掰两半,塞到那两个女孩的手里,然后爬上炕,把被子朝前一拉,蒙头睡了。
那个黑馒头是哥哥的。母亲出门时,给我俩一人一个黑馒头,一人一个菜窝窝;我先吃了我的黑馒头,他先吃了他的菜窝窝。也就是说,那两个女孩看到的盘子里的黑馒头是他的,菜窝窝是我的。现在,他把他的黑馒头给了女孩。我不由分说,端起盘子追出去,把我的菜窝窝塞到大女孩腰间的布袋里,回到屋,和哥哥滚进同一个被窝,睡着了。
这事直到若干年以后才由女孩家的大人传出话来,说那两个女孩是我的一个远房姑姑家的孩子,论起年龄来,我还得管她俩叫姐姐呢。为此,还惹了一些误会。有的说,是我父母教我哥哥骂的;也有的说,在那个贫穷的年月,能给你一口吃的已经不错了,知足吧!
其实,是非曲直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挺过来了,而且,都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今天,看到了今天物阜年丰的盛景。
3、秋千架上遇险情
那时候的物质生活十分贫乏,娱乐生活更加单调。所以,每到过年,我就想去舅舅家转转:能吃饱喝好固然不错,即使吃不饱喝不好,荡荡秋千也是极愉快的!
舅舅家门口有一片杂树林子,树木个个很高大。过年的时候,不知是舅舅还是表哥就在两根既粗壮又相向的树枝上挽两根粗麻绳,下面拴一块木板做成一个简易的秋千,供磕头拜年的孩子们玩。我因之得到过不少的乐趣。但那一次,差点吓掉了我们的魂。
当时秋千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下面较大的推着上面人的后背为他们助力,较小的站在一旁当拉拉队,还不时喊着“高一点”、“再高一点”,就在大家正高兴的时候,一根绳子突然断了,小孩子被直接甩出,挂在七八米远的另一棵树枝上,大孩子失去平衡,在一根绳子上摆来摆去地荡了好几个来回,看得我们都傻眼了:没人说话,也没人施救。直到那个小孩子自己从树上爬下来,那个大孩子自己停摆了,大家才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没惹下大麻烦,真是天大的幸事。从此,我再没有在舅舅家荡过秋千。
斗转星移,世事沧桑。饿瘪的年味已渐行渐远,留给我们的是鲜活的记忆,是深刻的警醒,是奋斗的勇气和满腔的信心。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愿我们永远顽强地奋斗着,幸福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