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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草堂27 程习武短篇小说|大嘴叉子猫

2021-02-13 05:36:04

大嘴叉子猫


     程习武


长海好走亲戚。走亲戚有好处,有白面馍吃,还有菜吃。要是跟着大人去,就是四个盘;要是他小屁孩一个人去,就是俩盘。长海吃独食,不愿意跟着大人去,所以都是俩盘,一“荤”一素。素的萝卜白菜,油炒了,好吃,满嘴香。当然,油不多,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不知道金子有多贵,却知道油有多贵。一个人一年半斤油,炒一个萝卜,也就是筷子蘸着油瓶子往锅里滴几滴儿,锅底吱啦吱啦响,满屋子的油香让你抽动着鼻子一刻也不肯停下来。那吱啦出的萝卜白菜却要比煮的不知好吃多少。长海家很少见着菜,家家都很少见着菜,见着一回菜也是白水煮一煮,盐粒子拌一拌,油星也不沾。一荤是假的,只是弄出来荤的样子叫客人看。一家人最多过年荤一下子,平常的日子荤不得。没有哇。长海的娘好说这句话,不怕贼来怕客来。拿面煎成鱼的样子,就荤了。那些鱼就像真的一样,却比真的还叫人馋,俩眼盯着嘴里一个劲儿往下咽唾沫。煎的时候还是不舍得多放油,那些“鱼”大都煳着,红一块黑一块,花花搭搭地卧在盘子里,勾得人喉咙里伸抓钩。抓钩瞎伸,一片鱼鳞也够不着。那些“鱼”煳着你也不可以吃,家家户户都规矩好了的,任谁也不可以破坏。出门的时候长海的娘就说了,俩盘只能叨一个盘的菜,那盘面鱼看看就中。看也不能死着眼看,斜一眼两眼是那个意思就中了,死着眼看主家会说你没出息,就跟一辈子没见过菜一样。长海说中,我就看两眼,坐那儿看一眼,吃完了站起来再看一眼。吃饭的时候,主人跟长海的娘说的差不多,他的筷子大都在萝卜白菜那一盘说事儿,一个劲儿说叨叨叨,好像他不说叨人家就不知道那是菜。主人的筷子偶尔也在面鱼上空盘旋,全都是虚晃,筷子离面鱼差不多有半里路远,嘴里说你叨你叨,可他一枪也不舍得扎,好像那些面鱼都跟他有亲戚一样。主人的筷子是领路的,他往哪儿领你就往哪儿走,他不往哪儿领你就不能往哪儿走。主人的筷子你得跟紧,你掉了队就什么都捞不着。小屁孩走了,主人赶紧把没动的那盘面鱼端起来,再来了客熘一熘还能上桌。面鱼是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用来待客的主打菜,最后来的那一家客人最有福气,只有他们才拥有享受面鱼的权利。不过,面鱼已经上了四五回或者五六回桌了,这时候的面鱼已经有酸味了。


在长海走过的所有亲戚中,长海最喜欢去的就是他的表爷家。长海的表爷就是长海的爹的表叔,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表法,小小年纪的长海根本说不清,长海估摸着差不多就是村里人说的驴尾巴吊棒槌的那种,驴尾巴离驴头就够远了,又吊一棒槌,在那里晃晃荡荡,那更是两杆子三杆子也打不着的。长海还是小屁孩儿,管不了恁多,长海觉着只要有炒萝卜白菜吃,只要有面鱼看就中,别的跟他都没有关系。表爷对长海好,长海一去他那里走亲戚,表爷那胖胖的白脸就像要开花,两个眼睛要眯成一条线,长海觉着表爷这样的脸好看。在表爷家长海吃到了不少好东西,有时候是一把晒干的枣,甜。有时候是一把落花生,晒干的或炒焦的,放到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响,那香能让长海好久好久都不忘。有一回表爷拿了几个跟驴屎蛋长得差不多的东西,皮里的肉嚼着又香又甜。枣和落花生长海在家里还见过,这个黑不溜秋的像驴屎蛋一样的家伙长海头一回碰面,眼生得很。表爷告诉长海那是毛栗子,长海也就知道了还有一种叫毛栗子的吃食,黑皮里面的肉细白细白。长海觉得奇怪,竟然还有长得这样难看却这样好吃的东西。这些都是很奢侈的东西,长海在家里很少能吃到。所以一说走亲戚,长海的积极性就非常高,情绪也空前地高涨饱满起来,长海总是欢呼雀跃地跟爹娘报名。有一回长海跟他姐争着走亲戚,俩人差点儿打起来,最后爹娘说哪有一个姑娘家去走亲戚的,走亲戚都是破小子家的事儿。这事儿才算完。后来,长海干脆就把他家走亲戚这活儿给承包了。

那时候村子里念过书的还不多,长海的表爷却是教过书的,教得一大屋子学生摇着头晃着脑袋咿呀,风摆杨柳一般。有时子曰,有时诗云,唱戏的一样。后来,长海的表爷没有书教了,就在家里闲着养胖。长海偶尔听爹娘说表爷家是地主,可是没有欺负过穷人,没有恶迹,政府也就没有咋着他,没有让他上台子斗过,也没有让他游过街,还让他好好地在村子里胖。爹娘还说他们一家没少受表爷的接济,给过钱,还给过粮食,他们一家子能熬过来真是多亏了表爷。长海也不知道地主是弄啥的,只感觉地主不是坏人,看见地主表爷心里就喜欢,就觉着地主表爷的胖好看。长海来表爷家走亲戚的时候,表爷除了给长海拿好吃的,他还会把他的孙子叫出来跟长海玩儿。表爷的孙子跟长海的年龄差不多,但是比长海白好多,不大像村子里经过风吹日晒的人。长海偶尔听爹娘说表爷的孙子聪明得很,表爷一辈子也没有把儿子培养出来,天天跟他在家里当地主,表爷说他不讲咋着也得把孙子教出来,送到外面去。表爷有时候问长海念过书没有,长海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没有。表爷说,念书好哇,人这一辈子不念书就白瞎了。长海的表爷就把他正在屋子的里间念书的孙子喊出来,让他的孙子背一段《三字经》,或者背一段《百家姓》,长海表爷的孙子就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或者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长海听得发愣,长海心里说,他手里也没有拿书,他怎么能说出来那么多。长海愣了一阵子,不经意地去看表爷,表爷也正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他呢,表爷白胖的脸开着花。这是长海的表爷最常让长海看到的一张脸,长海后来一直非常怀念这张脸。


长海的表爷还会画画,屋子里挂了好几张他画的画。长海看不出来表爷画的什么,只看见一疙瘩一疙瘩的黑墨。长海表爷的孙子也会画画,长海的表爷教的。长海的表爷在人前常常夸他的孙子,夸他的孙子长得好,夸他的孙子背书背得好,夸得最厉害的是他孙子的画画,老先生笑着一张胖白脸说他孙子画什么像什么,比真的还像。长海的表爷说他孙子长大了一定能当画家,当大画家。长海愣愣地看着他的表爷,不知道说什么。长海从来没有听说过画家这个说法,长海也不知道画家是干什么的。

秋天的风一吹起来,把那些高梁叶子玉米叶子还有谷子叶子都吹得呼啦啦响,一地的庄稼都红起来黄起来。

风把八月十五也吹过来。天一黑月奶奶就上了天,明晃晃的,还大,像大半拉锅盔在东边很高很远的地方贴着,伸个铲子杆也够不着。

长海又上表爷家走亲戚。表爷正看他差不多看过一百遍的书。那书又绵软又破旧,跟长海娘做鞋子打的铺衬一模一样。看见长海,表爷抓了一把花生让长海吃。表爷又把他的孙子叫出来和长海玩儿。表爷又让他的孙子背书,背《三字经》,背《百家姓》,还背《千字文》,背了好半天,表爷抓的那把花生都已经吃完好久了,长海的脸上就现出来一些疲倦来,长海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表爷赶忙又抓了一把枣给长海吃。枣是脆枣,红红的,很有精神,长海嚼得扑哧扑哧响。趁着长海吃枣,长海的表爷拿出一张纸来,说是他孙子画的画。长海的表爷说画得真好,比真的还真。长海的表爷说长海你长大了,要是想学画画,表爷我教你。长海迷迷瞪瞪看着表爷,乌鲁乌鲁说着什么,听不清,长海吃着一嘴枣。长海的表爷也没有听到长海说的什么,长海的表爷只顾抻开那张纸给长海看,给长海看了一阵子,又问长海那张画上画的什么。长海正吃枣吃得甜,心思就没在那画上,只看见那张纸枯皱得麻叶一样,还黄不棱登的。长海看着还嘀咕,画画就用这纸吗,一点也不好看。听表爷问他,长海愣了一愣,然后又看看那张画,一边嚼枣一边说,是个山狸猫。山狸猫长海见过,山狸猫就长这样子,长海住的村子边有一片老坟地,长着大大小小的坟,那一片坟地里就住着一窝子山狸猫。表爷听了长海的话,脸上的笑立刻少了好多,脸也不是原来那样圆了,脸也不是那样白了。表爷说,你再看看,好好看看,究竟是个啥。长海感觉表爷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变得粗了好多,和平常细语慢声根本不一样。长海又看看那张画,长海说,嘴叉子比山狸猫大,是个大嘴叉子山狸猫。表爷听了长海的话,脸上的笑全都跑了,又胖又白又圆的脸一下子变得长起来。长海的表爷说,你见过这样大嘴叉子的山狸猫吗?长海的表爷说话走了腔,又粗又重,还呼哧呼哧喘气。长海的表爷一边走一边把那张画卷起来,卷得呼啦呼啦响。长海看见表爷往堂屋里走,脚拍打着地面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长海只看见表爷走进堂屋,却再也没有看见表爷走出来。



长海从来没有看见过表爷这样。

这天长海只吃到一盘菜,白菜,还是煮的,跟娘煮的一个味道。

长海走的时候,长海的表奶奶也就是长海表爷的老婆给长海说,回去给你爹给你娘说,下一年这个亲戚就不走了,哈。长海说,下一年不走了?长海的表奶奶说,往后都不走了。我跟你表爷年纪都大了,啥事都照应不过来了,往后就不走了。长海怔怔地看着他的表奶奶,长海觉着他的脑壳子一下子空了。

走到半道上,长海不走了,长海在路边的树荫里坐下来。去表爷家长海来回都走这条路,已经走了几年了。路是官道,新铺的柏油还散发着清香,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树夹着,往路的这头看,路不知道钻哪里去了,一片雾蒙蒙;往路的那头看,路也不知道钻哪里去了,也是一片雾蒙蒙。正是半下午,太阳还高着。风吹着路边杨树的叶子,呼啦啦啦响。长海穿着一件新褂子,长海的娘刚刚给他做的,长海的娘哐哐地在家里的织布机上磕出来的,连一水还没有穿,被树叶子筛碎了的阳光落在雪白的褂子上,像落了好多枣和落花生。

长海突然无遮无拦地哭起来,他的哭声显得那样悲伤和无助。他的眼泪把他面前的土地打湿,像是刚刚下了一场秋雨。过路的人转了头看长海,他们不知道这个十来岁的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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