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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 第四卷(22-24)

2020-10-16 23:23:28

编者按:青年作家张书勇先生的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出版发行后,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现国内首部以土地“三权分置”为故事主线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上),是作者的又一力作,应广大读者要求,现经作者授权,在本平台分期刊发,以飨读者。


第四卷

22


“前些年,国家的税费提留多,村里的摊派款项多,农民种地,一年到头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挣断裤带累折腰,满打满算每亩地净收入也不过三五十元,——这还是好点儿的年景;要是遇上个水旱灾荒,除去劳力工夫不说,连种子钱、化肥钱都贴赔进去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因此家家户户都不愿种地,家家户户都想把自己的地推出去让给别人种。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和若凤因贩菜赚了点钱,便接手流转了村里一千来亩耕地,每亩地的流转费用开始时在五十到一百元之间,后来又增加至一百到一百五十元之间,这才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步步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张天远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语调平静的娓娓叙述着;他的对面坐着唯一的听众、“天凤”公司常年农业技术顾问唐盛。

 

小院东厢的厨房内,子良伯和栗花婶一个烧锅一个掌勺,正在忙忙碌碌的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饭;“哧啦哧啦”,铁铲贴着锅底翻炒菜肴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阵阵时浓时淡的香味氤氲飘来,更增添了这座农家小院的烟火气息。

 

唐盛是下午时候由张天远派若桐和小王驱车进城接过来的。尽管一连几天,“天凤”公司都在宣传土地流转给村民们带来的好处,然而张天远却总感觉效果并不很好,所以便电话邀请唐盛前来出出主意,理理思路。此刻,两人之间的谈话已持续了大半个钟头。

 

“公司刚刚起步,就有村民眼红了,尤其是国家取消农业税费、发放种粮补贴那年,总有个别人在私下里嘀咕,说国家承包给咱的土地,凭啥要让他张天远一个人经营,凭啥要让他张天远一个人发财?有人鼓动,便有人响应,不少村民串联起来拥堵在小院门口,七嘴八舌,要求收回自家的耕地。——当然,收回耕地是假,想要提高流转费用是真。我当时就站在院门口,说国家政策好了,我张天远自然也不能让大家伙儿吃亏,水涨船高,从今年开始每亩地的流转费用起底三百元,而且国家的种粮补贴费用我分文不取;几经谈判,最终确定每亩地的流转费用为三百五十元。这样我才继续有了地种,村民们也才能继续腾出手来出门打工做生意……”

 

张天远端杯喝了口水,继续娓娓说道:

 

“谁知道这竟开了个坏头:以后每年签订土地流转协议时候,便总有那么几个人在背后挑拨鼓动,要求提高费用;目前‘天凤’公司流转土地的费用已经涨到了每亩六百来元,整个禾襄市内土地经营大户小户一百二十来家,‘天凤’公司开出的价码最高。不仅如此,到了年底我还给大家分红,还给大家发放福利。我总在想,都是祖祖辈辈比邻而居的乡亲,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所以宁愿自己多操心,少收入,也要让大家伙儿心满意足……”

 


听到这里,唐盛笑了笑,用宽慰的语气说道:“张总,我担任‘天凤’公司农技顾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了,当然知道你这一路走来,确实不易,也确实给乡亲们办了好事!”

 

“可是,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们又干了些什么呢?七年前,‘天凤’公司一百多亩即将开镰的麦子曾被突然引燃;五年前,‘天凤’公司十多亩一人来高的孕穗玉米曾被连根削倒在地;三年前,‘天凤’公司两台联合收割机的链轨铆钉曾被无端撬掉拧坏……我知道,这些都是村人干的,,也已大概锁定了几个目标。我和若凤私下商量了,大家好歹一个村的,何苦要把事情往绝路上做?因此也就权当不知道,见了面依旧笑脸相迎。近段时间,我一直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难道‘天凤’公司效益好了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坏处吗?” 

 

“农民的劣根性呀……”唐盛跟着深深的叹了口气。

 

张天远将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掌心轻抚前额,继续说道:“很多时候我也宽慰自己,歇歇吧,罢手吧,手里的钱够花就行了。这山望着那山高,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挣起钱来哪里有个足尽的时候呢?可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一旦到了船上,你才会发现,再想下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因为你身后那么多人都在眼巴巴的盯着你呢,他们虽然嫉恨你,可到了关键时候还得指靠你呢。你只有拼力的驾着船,划下去,冲下去,哪怕前面是险滩,是悬崖,你也得义无返顾的闯荡拼搏……”

 

唐盛苦笑着说道:“唉,真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外人谁能想到功成名就风光无限的农民企业家张天远,原来在内心里除了儿子的事情之外,竟还隐藏了这么多的忧伤,深埋着这么多的烦恼啊!”

 

“所以,我现在时常感到孤单。我不想和人说话,不想搞人际交往,除非大事,一般情况下也是绝不出门的。这次请你,我确实是万不得已:赵夏莲要收缴土地搞‘三权分置’改革,李进前要和我搞竞争改种酒黍。就在刚才,李进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是迫不得已,说他有难言之隐,——这话我信,要不然以李进前的性格,是决不会无缘无故的突然跑回村来拆我的台的。可就是朋友,我也只能让步,不能放弃。唐技术,我们是朋友,你帮忙出点主意吧,要不然‘天凤’说不定就真的难以存活下去了!……”

 

望着张天远略显哀愁的脸,唐盛点了点头,说道,“会的,张总,我一定会尽力的!”

 


张天远叹了口气,坐直身子,目光茫然望着院内那排郁郁苍苍的冬青树丛;混沌的暮色中,两只满身麻点的斑鸠正在树丛下觅食,爪子嘴喙贴着冰硬的水泥地面扒来拉去,不时传出“梆梆梆”的微音。他仿佛是在对着唐盛说话,又仿佛是在对着自己自语:

 

“这么多年来,我是天天的想着进前和夏莲两人,我心里盼着进前能把事业做得更大更强,盼着夏莲能在政治上有一番大的作为,盼着有一天我们三人能够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聚在一起。可盼来盼去,没想到竟把夏莲和进前盼成了我事业上的绊脚石和竞争对手。当然夏莲和进前也有他们的难处,他们决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也决不是那种拆台卖友的人。所以,在这场竞争中,即便是输了,我也丝毫不会记恨夏莲和进前的,我也还会一如既往的帮助他们,祝福他们的!……”

 

这时若凤从外面走了进门。身穿藕荷色风衣、颈系乳黄色丝巾的若凤虽然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但却依旧清爽漂亮,只眼角处爬上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眼神中流淌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然而整体看去却更加成熟更加散发出女人的韵味了。若凤提起茶瓶,一面给张天远和唐盛续水,一面大大方方的说道:“唐技术,你可是有一段日子没来‘天凤’公司了,我们家天远天天念叨着你呢!”

 

“麦种下地,我这技术员也该猫几天冬了嘛!”唐盛笑着答道。

 

话音刚落,若桐和禾禾便手拉手的从外面走了进院。若凤招手叫道:“若桐快点,就差你了!”若桐答应一声,将禾禾交给厨房内的子良伯和栗花婶照看,然后走进客厅,坐在若凤对面,四人开始详细的商议起“天凤”公司的下步行动了。

 

炽白的日光灯下,张天远一反刚才的消沉姿态,在沙发里坐直身子,双目炯炯,表情坚毅,和若凤若桐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向唐盛叙述清楚了几天前三人商定的关于“天凤”公司近期行动的决意,也说了公司虽然已经有所举动,但效果似乎并不很好的局面。唐盛赞同三人确定的“天凤”公司必须抢在“香雪”公司前面做好村民们的思想工作、最大限度的争取大家年底继续和“天凤”公司签订耕地流转协议的思路,同时也提出了几条建议。经过详细商讨,一致表决,四人立即采取了行动:

 

首先,由唐盛动手,拟写一篇三千来字的《告仲景村全体父老乡亲书》。唐盛把自己关在张天远位于二楼的书房内,整整写了两个多小时。文章的主要内容自然是宣传当前国家的三农政策,宣传眼下农村种植粮食的种种好处,宣传“天凤”公司几年来艰难的创业历程和给予村民们的种种福利待遇,宣传“天凤”公司将来的美好前景及对广大农户继续加强福利待遇的承诺。文中并没提到李进前的“香雪”公司,更没提到酒黍种植,但字里行间的意思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那就是,呼吁全体村民继续和“天凤”公司签订耕地流转协议,而不要把耕地随意交由他人经营。



文章初稿写好,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子良伯和栗花婶端上饭来,唐盛、张天远胡乱扒拉几口后,便坐在客厅里,开始和若凤、若桐逐字逐句的推敲斟酌;又花费了几乎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方才将文章最终定稿。这期间,子良伯和栗花婶又带着禾禾,去到仲景坡上的菜地里拔了几棵萝卜白菜和一捆葱蒜芫荽,回来在院内的水龙头上淘洗干净,预备做夜宵的时候使用。

 

接下来,张天远又安排若桐和小王驱车赶往镇上,将文章制成宣传册页,套彩印刷三千五百份;并叮嘱两人印好后务必连夜赶回,天明就组织人手,将宣传册页一家一家的发放到全村农户手里,张贴到村内村外的电杆树上。

 

子良伯和栗花婶在厨下做好夜宵,压在锅内,便坐进客厅里来,陪唐盛、张天远和若凤唠叨起了村里的陈年旧事,感慨着世道的沧桑变迁;老年人毕竟耐不得瞌睡,说着说着就哈欠连天起来,便和禾禾吃了些夜宵,老少三人一块儿去到西侧的厢房里睡下。

 

若桐和小王带着印好的宣传册页回来时,天色已经微曦。唐盛认真核对一遍,确认文字和格式全部正确无误后,五人方放心的坐下来,边吃夜宵边谈。饭后唐盛不顾张天远和若凤的再三挽留,坐上车,由若桐和小王陪送回城。


23


赵夏莲拖着疲累的身子走进后院,看到明亮皎洁的月光地里,爹正坐在弯腰枣树下的石桌前等她。她吁了口气,手扶大槐树干,弯腰脱鞋,准备磕去鞋壳里一粒硌脚的沙子时,麦兜突然“呼”的一声从身后窜出,快步奔向弯腰枣树,把她吓了一跳。麦兜跑动的时候,两只小拳头提在腰间,脑袋随着脚步的跳跃左面一摆,右面一晃,动作夸张,姿势滑稽;距离爷爷两米远时,便一跃而起,飞扑向前。爹急忙伸展双臂接住,也就是在这种时候,爹的脸上才会漾出一丝温情,一丝笑意。他昵爱的问偎依在怀里的麦兜道:

 

“俵将,前几天进城去啦?城里最近有啥好玩的啊?”

 

麦兜原本就是个话篓子,用赵夏莲的话说便是“见树不说话,也要踢三脚”;此刻攀坐在爷爷的腿上,见爷爷问起城里的事情,立刻话匣大开,摇头晃脑的吟哦起来:

 

日照香炉生紫烟,

李白来到烤鸭店。

口水流下三千尺,

一摸口袋没有钱!

 …

 

赵伯冉一怔,半天方才醒过劲来,脸色一黑,佯装发怒的说道:“俵将,混说混答,问个七对个八,驴头对不上马胯。说,哪个老师这样教你的,爷爷找他算帐去!”

 

麦兜才不怕爷爷呢。他伸手抓过一块锅盔掰作两份,爷爷一份,自己一份,一面大口嚼吃一面拔拉着爷爷颌下的胡须,嬉皮笑脸的回答道:“当然是城里的阿姨了。阿姨穿着花裙子,留着长辫子,脸蛋就象瓜子一样,可漂亮啦。——对啦,爸爸还让阿姨带我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呢。阿姨说,麦兜啊麦兜,今天我扮灰太狼,你扮懒羊羊……”

 

“哪个……城里的阿姨?”赵伯冉面显诧色,疑惑的问道,“怎么,妈妈没跟你和爸爸在一起吗?”

 


赵夏莲跟爹打了声招呼,坐在桌前,拿筷子慢慢的往嘴里扒拉着饭菜,脑海中再次回想起了前天晚上赵夏雨说过的话。她不得不承认赵夏雨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分析推测起问题来头头是道,而对于王安平,她也并不是没有深入的思考过:一个月前,当她毅然决然的拿下钱兴茂、停办采沙场时,便有人一纸书信告到李颉书记那里,反映她独断专行,不懂农村工作,很有可能把一个好好的村子搞乱;写信人虽然未具姓名,可是从行文的语气来看自然非王安平莫属。在村里的“三权分置”改革方案提出后,她又曾听孙殿秀说起过王安平表面上不哼不哈,暗地里却联络几个老党员老代表准备予以抵制的事。难道王安平果真要在村里拉帮结派,变着法子给自己的工作制造麻烦吗?赵夏莲在心中想道。

 

“王安平干了将近二十年的村会计、十多年的村主任,这次没能接上村支书,心里肯定会有怨气。这人缺乏大局意识,喜欢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这是他多年来的老毛病了。不过凭心而论,这人的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又比较熟悉农村情况,虽有私心,但并未犯过大错,再加上又快到了退休年龄,——正因如此,镇里才没有将他拿开。在以后的工作中,你一定要注意和他搞好团结,扬其所长,避其所短,力争把村里的工作做好!……”

 

赵夏莲的耳畔,又回响起了回村兼任党支部书记前夕,李颉书记对她的谆谆告诫。

 

现在,村里的“三权分置”试点工作已经拉开帷幕。这是市镇两级的中心工作,又是一项极其艰巨极其浩繁的工程,作为村支书,她需要投入最大的精力,同时需要准备随时付出最大的代价;所以,必须想方设法的使王安平放下私心,扬其所长避其所短,和自己紧密的团结起来,带领全体村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努力把“三权分置”工作做好,努力让仲景村以一种崭新的面貌挺立在全镇乃至全市人民面前!

 

最后,赵夏莲这样想道。

 

接下来,赵夏莲便开始在心里默谋筹划关于“三权分置”工作的具体行动了:

 

目前,在她和李进前的背后策划下,在柳康健、吕向阳的直接指挥下,“香雪”公司也已开始在村里采取行动了。这行动虽然有些姗姗来迟,然而声势颇为浩大:公司高薪聘请来了市农技推广中心、植保公司、种子公司的六位高级农艺师,还有镇农技站的四位农业技术人员,组成“三权分置”政策和酒黍种植推广十人宣讲团,在村里一面挨家挨门的发放“三权分置”政策和酒黍种植宣传册页,一面逐户逐人的宣讲“三权分置”政策的好处、酒黍种植的前景及酒黍种植的技术要点。直到这时候,村人们方才明白张天远之所以发放《告仲景村全体父老乡亲书》,除了赵夏莲要收缴土地搞“三权分置”试点之外,还有李进前要回村和他争抢土地的因素在内;一时间大家都莫名的兴奋起来,流言四起,,自然是有的向灯有的向火,什么说法都有。

 

同时她又听得孙殿秀说起,张天远眼见村里人心大乱,,表面上虽然看似平静,内心里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嘴角处也烧起了两颗绿豆大的燎泡。他和若凤、若桐紧急商量后,决定立即改换战术,聘请水源镇瞎子演唱团来村,专门演唱种粮的好处。今晨张天远已经安排若桐赶到镇上,以每天一千五百元的酬价和瞎子演唱团敲定了明晚便来仲景村演唱的事情。——倘若瞎子演唱团前来演唱,宣传种粮的好处,自己又该协助李进前采取什么办法应对呢?赵夏莲皱眉想道。

 

赵夏莲正在拧眉思索之际,猛然听到麦兜说起那天去往城里和钱兴胤会面的事情,害怕爹就此话题盘问下去,麦兜口无遮拦,泄露了她和钱兴胤离婚的消息,便急忙打岔说道:“麦兜你听,《熊出没》是不是又开播一集啦?”

 

麦兜赶紧停下话头侧耳静听,果然,村里不知谁家的电视机里正传来《熊出没》的主题歌声。“爷爷,你自己玩吧,俺小麦兜要去追剧啦!”麦兜招呼一声,麻利的爬下赵伯冉的膝盖,手里擎着半块锅盔一溜烟的跑去前院堂屋,自个打开电视机收看《熊出没》了。

 

目送着麦兜跑向前院的身影,赵伯冉有些失落。他伸手取过“牛眼盅”,自斟自饮三盅老酒,便开始低了头,慢慢的往嘴里扒拉着饭菜;半晌,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

 

“兴胤好久没有回来啦!”

 


东天的莲花云间,弯月渐渐升高,皎洁的光亮透过枣树萧疏的枝叶,清清朗朗的投射在饭桌上面,碎银游蛇般的跃动着。听爹突然提起钱兴胤,赵夏莲不由得心中一酸,差点便落下了眼泪:她和钱兴胤春天离婚的事情,大半年来一直瞒着爹和外人。钱兴胤当初穷酸教书时候,对她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对爹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后来钱兴胤进城,事业做得大了,就有些把她不很放在眼里了;自从有了麦兜,两人更是常常意见不合,尤其是钱兴胤在扩张房产生意中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令她很是不齿,两人时常为此争闹生气;最终发展到了第三者插足、感情不和关系破裂的地步……

 

可是这些她又怎敢贸然的对爹说呢?她害怕爹知道自己离婚的事情后会更加生气,更加伤心,甚至会去找钱兴胤吵闹一通,不争个青红皂白决不罢休;她已是年将四十的人了,怎能让爹再为自己的事情操心焦恼呢?便装作弯腰盛饭,把难看的脸色掩饰了过去。

 

 


见闺女不接话茬,赵伯冉又默不言声的扒拉了一碗稀饭,然后放下碗筷,摸出那杆半尺来长的竹根烟管,装了锅烟丝,吧嗒吧嗒的抽着;半晌,好象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村里的‘三权分置’工作开展得怎样了?”

 

这是自从下台以来,一贯沉默严肃的爹第一次当面过问村里的“政事”。见爹突然提起这个话头,赵夏莲不能再保持缄默了,她想了想,放下碗筷,顺着爹的话意答道:“天天忙碌,可是收效并不理想:张天远的工作难做,村支两委也缺乏团结,不能形成合力。——不过爹你放心,你女儿有信心把工作做好!”

 

赵伯冉点了点头,目光并不看闺女,语气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明白你话里的意思。村干部里面,赵士乐还算可以,表面爱打嘻哈,爱开玩笑,看似和谁都合得来,其实那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着呢;李有才爱打小算盘,爱贪小便宜,关键时候缺乏原则性,需要好好笼络;只王安平有些不好对付。王安平和我搁了二十多年的伙计,他脸上有几颗麻子我都摸得清清楚楚,人倒不算是个坏人,就是私心太重,爱耍小聪明,前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拆我的台……总之农村的人事复杂着呢,你还年轻,要少说话,多做事,走一步,看三步,很多问题都得好好的琢磨研究哩!”

 

赵夏莲立刻联想起了赵夏雨的提醒,明白这是爹在对自己进行指教了;不过,还没等她深入思考,爹便又开了口:“村里有几个泼皮捣蛋的货也得留意,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钱二狗是明着坏,猴跳三是软费物,李大牛最是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家伙,平日里大能不够使,小能使不完,别人一敲锣,再稍微给点甜头,他就敢拼了命的顺杆子爬……”

 

赵伯冉不再说话,又点燃一袋旱烟,浓浓的抽了一口。赵夏莲也便不再说话,只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时间,偌大的后院清静下来,听得见鸽子在堂屋房顶发出的呷呷咕咕的梦呓,听得见黄牛在东侧厢房倒沫的咯咯吱吱的咬嚼。

 

 

24


 

夜幕降临时分,李进前回到了仲景村。

 

最近几天,李进前手头上的事务实在太多太繁:公司斥巨资从德国购买的高档酿酒设备已经运抵上海码头,需要立即派人前往接收运回;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答应提供的六亿八千万元低息贷款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迟迟不能到账,需要立即探明内情并协调催办;,需要时时关注;香港当红影视明星张曼丽从美国打来电话,说将于近期飞临北京举办个人专场演出,需要前往会见,协商敲定拍摄录制“香雪融春”宣传广告的一应细务;与此同时,另有一桩隐忧,半年多来始终石块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上;……


下午,在办公室昏头胀脑的忙活了整整四个小时,好不容易才将一应急办事务大体料理出个头绪,李进前觉得整个人都累得快要散了架,颈椎腰椎疼痛难忍,精神也绷紧得即将崩溃似的;看看时间已晚,便想外出疏散疏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伸手拨打晴儿的手机,拨了一半,忽然心血来潮,抓起挂着背后衣架上的羽绒服,一边往身上套穿一边大踏步跨出门外,叫过正在隔壁房间休息的小牛:

 

“走,回一趟仲景村!”


 


此刻,小牛将奔驰商务车停在村部南侧靠墙的僻静地方,独自一人坐在车内等候;而李进前则跨过村东小道直插向西,摸黑朝着一片萧瑟枯寂的林间空地踱去。

 

这片位于村东边缘地带的林间空地,始终铭刻在李进前的心底深处;他常常想:这是我生命中最宝贵最神圣的一片净洁之地,无论走到哪里,它都永远萦绕在我的心头,哪怕是到了生命的弥留时刻,我也决不会将它轻易忘记……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荒春尾梢,眼看瓮里没米,缸里没面,就在一家老小饿得两眼发着绿光的时候,李进前远在湖北神农架大山深处依靠篾匠手艺谋生的四叔写信回来,说山里虽然穷困闭塞,但好赖还能填饱肚子,要李进前的父亲母亲也去那里谋条生路。父亲母亲慌不择路,把刚刚过完七岁生日的李进前留在三叔家,结伴前往,说定到那儿看看情况,如果能混得下去,就回来接李进前一道前往。不想两人这一去,竟三四年间再无音讯;三叔托人给四叔写信打问,四叔回信说两人根本没有去过。就这样,父亲母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永远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进前从此只得跟了三叔一家过活。三叔人送外号“老幺蛾”,贪婪自私,两眼一睁只认个“钱”字,这且不说,三婶更是尖刻霸道,凡事无理也要搅闹三分,是远近闻名的“鬼不缠”;堂哥李大牛当时不过十一二岁,虽然憨拙蠢笨,但却最是阴损刁钻,好吃懒做,又整日一肚皮的坏主意,故得诨名“缠死鬼”。在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李进前天天早晨被提着耳朵甩出门外,割草拾柴,放牛喂猪,受尽了三叔三婶和李大牛的打骂体罚,挨饿受冻自是家常便饭的事。十二岁那年秋天,在无端被李大牛栽赃,又遭受三叔和三婶的一顿叱骂暴打后,李进前实在忍无可忍,一个人搬住到了这片林间一座废弃已久的破茅庵子内……

 


如今近三十个年头过去了,那座当年曾为李进前遮风挡雨的破茅庵子早已衰朽坍塌,就连破墙烂垣也被村人运进庄稼田里充作肥料,这儿空空落落的再也看不出一丝曾经有过房屋存在的迹象了。站在破茅庵子遗址旁边的空地上,李进前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当初住在这里时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那白天下田时的拼命劳作,那夜晚独对月光时对父母的无尽渴念,那为了一丁点儿可怜的衣食而土拨鼠一般的仓皇四顾东奔西波……渐渐的,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淌落了下来。

 

后来,在村人和两个舅舅的资助帮扶下,李进前初中毕业后,又勉强读完高中,并因偶然机缘进入一家土法酿酒的乡镇企业上班,几经磋磨,几经打拼,最终在禾襄市酿酒界崭露头角,成为了雄财一方、名扬全市的企业家。三叔三婶这才仿佛刚刚知道有李进前这么个侄子似的,隔三差五便要进城一趟,不是背着一袋时鲜的绿豆,就是扛着一筐泥腥的红薯,对值班门卫和物业管理大肆宣扬说是李进前亲亲的叔亲亲的婶,因为实在想念李进前了,所以前来探望;李进前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吩咐门卫和管理一律给以“闭门羹”。有一次,李进前下班步行走至公司门口,斜眼看见三叔刚好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蹴在门卫室旁;三叔发现他后赶紧起身,面带谄笑的一路快步跑来。李进前装出没有瞅见的样子,昂首拉开车门坐进车内,吩咐小牛快速驶离。车行半里多远,李进前回头隔着车后玻璃望去,看到三叔仍在一面挥手高声呼喊一面踉踉跄跄的快步追撵,他冷冷一笑,心头上浮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意。

 

打那以后,三叔三婶再也没来城里找过李进前,但却整日在村里到处宣扬李进前忘恩负义,是个大骗子,骗吃骗喝了他们整整十八年……

 

突然,一阵急促震耳的锣鼓牙板敲击声打断了李进前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发现村尾方向灯火通明,又隐隐传来嘈杂纷乱的语声,这才记起天黑前柳康健曾打过电话,汇报说张天远今夜专门邀请了水源镇瞎子演唱团来村演唱,宣传种粮好处以和公司组织的十人宣讲团对抗;想了想,便步出树林,沿着村中小路慢慢朝向仲景坡前的大槐树下踱去。

 


李进前走至大槐树下时候,演唱即将开始,锣鼓牙板密如爆豆,二胡三弦咿咿呀呀,而以大槐树为中心,数百名老幼村民则围作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踮脚伸脖,屏息以待。因为不想被人认出,李进前把羽绒服的帽沿拉下来遮住面部,使劲的挤到了场子里面;刚刚寻处立定,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气唱道:

 

人老啦,人老啦,

人老先打哪儿老?

人老先打头上老,

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

 

水源镇瞎子演唱团共有五位成员,均系七十岁以上的老年男人;说是瞎子,其实人人眼睛明亮,一点儿也看不出瞎子的迹象。老人们俱为戏班出身,个个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常爱在正式演唱前现编现唱一段“帽子戏”,或相互间插科打诨,或和听众互逗取乐,且编出来的唱词语句合辙压韵,曲调中规中距,极具乡土情味,因此在全镇很有名气,在娱乐方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下,竟能别出心裁,独树一帜,大受乡民欢迎,经常在各类红白喜事娱乐场中露面。一段“帽子戏”唱完,众人轰然拍手叫绝,就连满腹心事的李进前也被逗得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满腔烦情愁绪霎时间化为乌有。

 

接下来,但见雪白的电灯光影里,四位老人分别敲锣打鼓拉二胡弹三弦,最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待过门声一停,先是抓耳挠腮、挤眉弄眼的扮一个鬼脸,然后伸手将两只眼睛的睫毛捏住向上一提,立时便变成了只有眼白没有眼仁的瞎子模样。在围观众人的哄然叫好声中,老人一面敲打云板,一面随了锣鼓二胡三弦的节拍放声吟唱起来;其嗓音苍凉喑哑,唱腔抑扬顿挫,吟唱的却是五八年吃食堂时候的故事:

 

想起来,五八年吃食堂,

俺眼泪流老长啊;

……

红薯面,红薯馍,

离了红薯俺不能活啊;

……

吃顿红薯叶,

队长说俺家在改色(打牙祭之意)啊;

……

整整三天没见一粒粮,

隔壁的大嫂她生生饿断了肠啊;

……

 

老人每唱至“啊”的音节时,其余四位老人便拖长音调,齐声伴唱;全场听众仿佛受到感染,竟也跟着摇头晃脑,大声应和起来。一时间,众皆如痴如醉,物我两忘……

 

再接下来,五位老人便开始此唱彼和、亦唱亦白的哭诉当年的苦难往事了。这些往事全部有根有据,主人公也有名有姓,发生地点自然在水源镇所辖的各个村落:某某村某某人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半夜间爬起来偷窃了生产队保管处的一袋绿豆,结果被人发现追赶,逃跑时慌不择路,一头栽进蓄水池里淹死;某某村某某人原本兄弟和睦,温良恭俭,却为了争夺一小块红薯面馍馍而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结果哥哥失手将弟弟打死,哥哥愧悔之下自己也撞墙而死;某某村某某人感到快要饿死时,因为害怕暴尸荒野,就提前几天偷偷给自己挖好一个小土坑,这天,他觉得自己即将不行了,就拼命爬至土坑旁边,结果发现早已有人抢在他的前面躺倒在了土坑里;……

 

老人们的唱腔莽苍悠沉,老人们的道白如泣如诉,直听得围坐现场的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还有子良伯、栗花婶这些经历过五八年吃食堂的老辈人忍不住放声大哭,直听得那些经受过饥饿折磨的中年人不由得泪水涟涟。末了,大家纷纷说道: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粮从哪里来?自然打地里来。地是国家承包给咱个人的,凭啥要上缴让赵家闺女去搞那啥劳什子‘三权分置’,让李家小子去种那啥劳什子酒黍?千道理万道理,填饱肚子才是真道理。缴了地,万一村里不还咱了怎么办?万一被坏人承包去要不来钱了怎么办?地在自己手里,睡觉都踏实。酒黍再好,能顶了吃喝?咱还是牢牢把地把在手里,多种些粮食吧,要不然再来一场五八年吃食堂,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哩!……”

 

在五位老人如泣如诉的演唱声中,李进前也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挨饿往事,直觉泪水就要涌出眼眶。当老人们唱至兄弟反目、大打出手一节,他实在不忍再听下去,转身挤出人堆,站在场外仰头长叹一声,然后便大踏步的朝向小牛停车的地方走去。

 

(未完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图网络


作者简介:

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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