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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文学微刊》2018年第18期

2021-07-02 23:33:36

大家   南在南方

南在南方,本名毛甲申。当代作家。《幸福》杂志主编。



南在南方作品


响手 


来的很突然很高亢,呜啦呀!小孩儿从四处朝路口跑着去迎,喊着,响手来了!其实还人在远处,声音来了。

一老一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搭在嘴上的黄铜喇叭看上去像有些金光。老者是爷,少者是孙。在方圆几十里,他们是窗户边上吹喇叭,那叫一个名声在外。

在他们到门口之前,早有人在房檐下备了小桌子,放了纸烟,茶水。再一边放一个小板凳,就算把这爷俩安置了。

他们照例站在大门口吹上一曲,像是向逝者报到。逝者躺堂屋正中的棺木之中。然后退回来,在小板凳上坐下来,老者吸烟,少者将茶水泼了,倒开水晾着,老者说,茶好。少者回一个字,苦。

喇叭墩在小桌子上,铜管缩回来一截。小孩儿不肯散去,像是集体解释目不转睛的意思,有胆大一点儿一点儿朝跟前凑,瞅着说,喇叭八个眼儿?一个抓耳挠腮说,就是十个眼儿人也能按住,十个指头嘛。老者笑了。

那小孩儿见老者和善,立刻蹬鼻子上脸说,想摸一下响器。老者将喇叭朝前一送,那小孩儿伸手摸了说,真光!又说,我吹一下下?老者点点头,他将哨子含在嘴里,一吹,不响,跟着拼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吹,依然没响,倒是挣出一个屁来!小孩儿们哄地笑了,正在喝水的少者笑喷了,只有老者依然庄重,一副山河同悲的样子。

这个小孩儿是小时的我,我喜欢看响手,喜欢听那个声音,好像总是水汪汪的,让人难过。

我们那儿管吹喇叭的叫,响手。

抽了烟喝了水,响器又响起来,两个人的腮帮子像是装有松紧带子,说鼓就鼓得大圆,像生气时青蛙的肚皮;说收就收得低凹,像是在肥肉上挖个坑。眼睛也跟鼓,跟着眯。他们一吹半小时不停,好像不用出气似的。

趁他们歇下来,我的一个玩伴儿提出这个问题:你们怎么不出气啊?那少者没好气地说,你才不出气了呢!老者瞪他一眼,和善地说,换气呀。那小孩儿说,你们吹得真好听,要是你们能上我家吹一回就好啦。

话还没说完,背后一个妇女拉过他,照嘴上就来了一个嘴巴子,骂道:我让你个烂嘴胡扯!

响手上门,虽然热闹,但显然上门是有原因的,因此被认为不吉利。家里老了人,响手不是主家请的,是亲戚办的,费用也是亲戚付的,在那个写着 “祭之以礼”的皮纸本上写,某某某,响手一班。这一老一少两个响手,是别人送来的礼!

响手是个很有古的词,跟负责杖责的打手相似,都是一种职业。但响手这个行当,挺让人计较的,据说也是古制。

他们待在屋檐下,晚上也不安排住宿,太累了就靠在墙上眯一会儿。老者有时嘴角会扯一线口水,少者好像不怎么困,东张西望一会儿,拿起喇叭来个高调,吓得老者一抖,醒了,抹一把嘴角,跟着吹了起来。偶尔,他们会玩点花样,二重吹,老者在前面领路,少者像是撵脚的孩子,一脚紧一脚地跟着。

送逝者上山,响手的事情就完了,不能再返回,要顺路回去,哪怕再晚,都得走。主家常常烙了锅盔馍,用绳子系好,让他们挎着,做干粮。那个感觉,很不好。

总是有生有死,我见这一老一少很多次。我大一些时问过老者,为什么响手会是这么个待遇,老者笑笑说,老祖宗就是这么安排的。又说知道下九流不?我摇头,他说,一流秤,二流斗,三流屠户,四套狗,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唱,九吹手!下九流里头第九流就是我们这些吹响手的。又说,这老了人,没个响动,好像没到世上来一趟样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六年前,老者已经很老了,气不够用了,好在他的孙子早能够独挡一面了,他合合声就行了。他说,没用啦。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问他换气是怎么练出来的,他说开始是用麦草吹水泡泡,嘴不能离开麦草,不停地吹,这是个找技巧的过程。这一关过了,差不多就成了。我问他,那曲子呢?他说,他没有谱子,都是师父教他的,也不知曲名儿。

,我祖父去世,响手来了,这一回老者没来,他的孙子说他两年前就走了,跟他配班的是个中年男人,据说也是搭挡过世了。

那天,我听出了他们吹的一个曲子叫《雨打芭蕉》,问他们,却很茫然。那天,我的眼睛有些湿,既然死只是个时间问题,有响手,有响器,一路相送,怎么看都是个好结尾。


载《读者》原创版2016年第2期


下雪 


雪大多从傍晚开始,孩子照例要喊叫下雪了!喊的简单,不像下雨时喊: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个鼓来了(打雷)。虽说小孩喊的简单,腔调却又不同,雪花纷扬,喊得舒缓,有告白的味儿;雪来得猛烈,喊得也急促,有告急的味儿。

初雪让人欢喜,自从三月最后一场桃花雪之后,又看见雪啦。站在雪地里,看狗来回奔跑打滚,鸡不肯回笼,在院里信步,时不时啄一下雪,不大一会儿,它的爪印就显出来了,嗬嗬,就笑起来。

闲了大半年的火塘红火起来,烧水壶挂在铁钩上,不一会儿,水哼起来,再过一会儿就能泡茶了。

吱呀一声,大门掩上,雪在门外。雪的光映着木格窗,夜深了,好像天还没有黑。第二天起来开门,总有雪从门坎上落下来,明亮的白让人眼睛睁不开。接下来的事儿,便是各扫门前雪。

有一首打油诗说: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出门一呀嗬,江山大一统。甚为有趣,后两句还有不同的:出门一泡尿,尿个大窟窿。挺形象。另外还有一首说:昨夜北风起,天公大吐痰。一轮红日出,便是化痰丸。也挺形象,只是欠点美感。

初雪消融得快,不像后来的雪存下来,不到春天不肯融化。天越来越冷了,闲下来的打铁砧子,看着乌青,有人去摸,却是咬手一般的喊叫,那个冷过于骇人,胡乱将手伸进炉边的白灰里,其实,也是冷灰。

锯木头,劈开,码起来。抱些玉米秆子给芫荽盖上,给莲花白盖上,给胡萝卜盖上,让它们好过冬。瞅个好天,上到山里边,烧一窑木炭,隔几日背回来,自家好过冬。

清少纳言《枕草子》开篇说四时之妙,说冬天:“冬则晨朝。降雪时不消说,有时霜色皑皑,即使无雪亦无霜,寒气凛冽,连忙生一盆火,搬运炭火跑过走廊,也挺合时宜;只可惜晌午时分,火盆里头炭木渐蒙白灰,便无甚可赏了。”

乡村的木炭按质地分为两种,一种为金炭,用硬木如铁匠树、青栎、桦栎烧成,敲之,有金属声,经烧。一种为麸炭,杂木烧成,易燃,但不经烧。炭放在火盆里,用火种来引。放火种有讲究的,立冬之后,阳气下沉,火种得放在炭上。立春之后,陌气上升,火种得放在炭下。

炭火生好,有三四佳客围坐,闲谈喝茶甚好。如无佳客,有本好书看也不差。有一年,祖父坐在火盆边烤美了,忽然唱起唐诗来,他年少念私塾的调子,听得我傻愣愣的,今天想来,实为妙事。

冬天有点难过,古人风雅,画梅或者写字盼春天。明代刘侗在《帝京景物略·春场》:“日冬至,画素梅一支,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还有一种写字的,写:亭前垂柳珍重待东风。九个字,繁体每字又是九笔,每天写一笔,写完,也是春天。

乡村雪天风雅事情甚少,适意的事情却多。围着火炉,烧青冈柴,这些柴硬而沉着,不溅火星。暖和,容易让人困倦。这时,给铜酒壶倒点酒,煨在火边,现成的下酒菜,找双筷子找个碗,墙角有坛子,里面泡着红辣椒青辣椒,葱段,随便挑点出来,也依红偎翠了。

去向阳的地里挖几丛冻得鼻青脸肿的菠菜,回来煮豆腐,翠叶朱根让人来神。菠菜在冬天的江南依然生长,想来不似北方人一见倾心,江南自有风韵,岁朝清供便是一例。

汪曾祺先生文章里写,他曾见过一幅旧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画题曰:“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清供梅花,或水仙,偶尔也有让大蒜发绿芽,形式物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

袁枚两句诗说下雪的:前村报说溪桥断,可喜难来索债人。这也是下雪带来的特别欢畅,但于盼归者来说,却是忧心忡忡,比如我的老家在秦岭深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每次过年,亲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到我们回来,这情状才缓解,却又盼着下雪,这样我们才能乖乖待在家里!

大多时候,年雪总是如意。刚贴对联,雪就来了。祖父站地雪地里说,瑞雪光丰年嘛。

联是红联,雪是白雪,好看。


僧人 


看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日本有位叫慧春的女子,很漂亮,不愿被红尘侵扰,一心向佛,当时附近没有尼庵,但她剪去了三千烦恼丝,跟着一群和尚听一位高僧大德讲经。

虽说剃度,还是美人胚子,甚至有一种别样的美。一个年轻和尚默默喜欢上了她,他有些不安,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慧春的美是实实在在的啊。他按也按捺不住这种喜欢,于是就写了一封信,把自己的内心现给她看,不多,也不少。他悄悄塞进她的门缝儿。

当然,慧春收到了信,她是当作情书看的,并且她有些许欢喜,虽说四大皆空,但并不妨碍她的小欢喜。

她想着得有点表示,告诉这个写信的师兄,慢慢收起这份小爱恋,放大了去爱众生。

第二天师父讲经结束之后,慧春站起来说昨天收到了一封写没写名字的信:我就在这里啊,如同你说的那样,抱抱我啊。

她站在那里,环视左右,师兄们都低着头坐着,没有人应声。她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来抱。

她说,违顺相争,是为心病。

据说,那位写情书的和尚当下顿悟。

违顺相争,是为心病。顺与逆相对,一个是喜欢,一个是不喜欢。

和尚写情书有点不可思议,却来源于心,不过是欢喜心之一种,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问题是,你得站出来。站出来,就身心合一了,顺其自然方能觉悟。

还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丢在寺庙里,老和尚抱着他去了深山,把他当成小和尚来养,这孩子也肯学习,庙门不锁云来封,寒堂无灯月来映,老和尚觉得后继有人了。

小和尚长大了,有一回师父带着下山转了一圈,山下的景致让他大开眼界,看见年轻女子脸红耳热,痴呆不已。他问师父,哪是什么啊?师父说,老虎。

小和尚没过老虎,但听师父说过如何凶猛,于是收回眼光,跟着师父回山里。不想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师父问他为何,他说,想老虎。

师父以为他尘缘未断,第二天让他下山去,回不回让他自己决定。

三月之后,小和尚回来了,师父问他怎么回来了,他说,我从“老虎”身上看到了菩萨的样子。

他笑,师父也笑,一时轻风徐来,非常自在。


温酒 


翻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看到一则温酒的,引如下:

宋季,参政相公铉翁,于杭将求一容貌才艺兼全之妾。经旬余,未能惬意。忽有以奚奴者至,姿色固美。问其艺,则曰能温酒。左右皆失笑。公漫尔留试之,及执事,初甚热。次略寒,三次,微温。公方饮。既而每日并如初之第三次。公喜,遂纳焉。终公之身,未尝有过不及时,归附后,公携入京。公死,囊橐皆为所有,因而巨富,人称曰奚娘子者是也。吁!彼女流贱隶耳,一事精至,便能动人……

一个当官的想在杭州找个色艺俱佳的小老婆,海选十来天,没看上。于是奚奴出场了,问她会干啥呀,答曰,会温酒。左右大笑,温酒这事谁不会咧?可铉翁还是留下来,头一回温,太热了啦,再温,又有点冷啦,三温,不热不寒,正好。这不算绝,绝的自此之后,那酒温的如同第三回的那个温度,陪铉翁到死,家产都是她的,成了富婆。陶先生生了一些议论,有一句“一事精至,便能动人”,应是喻世明言。

煮酒论英雄,也是一个温。白乐天写,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前面还有一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暖炉。正好温酒喝。贾宝玉要在薛姨妈处喝酒,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说:“吃了冷酒,写字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散发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那时的酒差不多是米酿的,酒精度低,温着吃,畅快。再者,温着,也不怕着了。

在我老家陕南,大多数酒不是酿出来的,是木甑蒸馏出来的。做酒的东西多,除了大曲子,其余小麦,苞谷,红薯能做酒,甘蔗能做酒,果木里头的柿子,甚至山上的简子果(学名胡颓子)也能做酒。酒精度一般在四五十度。喝时,也是要温的。

温酒的壶,有铜的,有陶的,最多能装二斤,小的只装二两。温酒不能性子急,尽量让酒壶离明火远点,不然烧着,冒蓝焰。一冒蓝焰,酒精挥发了,酒味就淡了,饮者常常皱眉。有个饮者酒席上忽然哭了,人问他咋了嘛,他说酒死了,伤心得很。别人奇怪,这刚端盅子,还没喝呢,怎么就说起酒话来了?主人来问,他还是说,酒死了。主人说,好我个瓢把子呀,这酒咋会死咧?他一抽鼻子说,没死,咋没一点酒气?主人家一尝,嘿,酒是温过了头……

乡间温酒是个技术活儿,特别是红白喜事,一般十席连开,要出执事单,从总管支客,到劈柴挑水,都到人头,马虎不得。温酒者自然也开执事单里。

温酒者找个地方,生一堆火,酒坛子,酒提子,他用烧水的大铁壶装酒,一次十来斤,他如同坐禅样的坐在那儿。凉席上桌,他提了大壶,给桌上的铜酒壶满上。

复又重温,席间喊一声,上酒。他答,来咧。酒壶过处,酒香袭人。


吃席


吃席是我们乡下方言,有点像普通话说的赴宴。只是像,赴宴只是吃,而吃席却还有些额外的事,不管红白喜事,都要贴一张执事单。从督管支客,大小厨房,到调席端盘,再到到劈柴挑水,二三十项事务,每一样事务下面都有人名,站在执事单前头瞅,有的差事一个萝卜一个坑,有的差事几个萝卜一个坑,瞅着自己的名字,忙活。执事单上没写名字就坐着吃席?也不是,因为执事单末尾还一句:其余人等,相机行事。也是闲不下来的。这般,乡下吃席,还有一半事主儿的担待。
席面丰俭,看主家情形,给督管交个底,就由督管来主张。丰则锦上添花,俭则不丢脸面,好钢用在刀刃上,同理,好肉铺在碗面上。事情办得顺当,我们那儿叫“入辙”,不出格就好。
小时候,逢着谁家吃席,我们高兴。小孩子没眼色,一桌十个人,偏偏还有两个椅子,几个人推去让去不肯坐,自个儿兴冲冲坐上去,被男家长扯住耳朵拉下来,有时还得吃一巴掌,抽抽答答地向女家长哭诉,难怪别人都不坐,原来是要挨打的!女家长找个碗,在厨房里添饭,堆些肉出来,这算什么?坚决不吃,等下一拔上桌子!小孩儿对食物的热忱显而易见,小伙伴在别家吃了白席回来,瞅着白发苍苍的奶奶问,您啥时死呀?奶奶问,你想奶奶死呀?小伙伴说,也不是啊,就是你死了,咱家也做苞米干饭吃!
乡下席面好像一直都是老样子:大方桌,先是八个干果盘,八个凉盘上来时会收果盘,再是四个炒菜四个汤碗间隔着上,凉盘不收。最后是十三碗下饭菜,摆成花的样子,这席面有叫八大件子的,也有叫十三花的。后来看齐如山先生的书,这知道这样子是旧时官席的吃法。
一般来说,上座的人会领菜,他夹一筷子说来菜啊,大家伙这才开吃。有时上座忙着喝酒忘了领菜,会有人请他,他要说一声,怠慢。
上座要能喝酒,若是酒量不行最好不端盅子,陪坐的自然要敬酒,受了张三的敬,李四来敬也得喝,不然失礼。一桌人敬下来,喝个半饱,让他歇一会儿,同桌的人要猜拳猜宝热闹(白事不猜拳,默饮),谓之打通关。不想猜拳猜宝的,打老虎也行,一个杠子,一个老虎,一个鸡,一个虫,一物降一物,一齐出声,降住喝酒。有一回有个客玩巧,他只喊两个口令:打了,吃了。别人喊鸡,他喊吃了,别人喊虫,他也是吃了。赢了个满堂红,然后让人发现蹊跷,罚酒又喝了个饱,直是讨饶,回头再也不敢玩花啦。
坐在桌上,安心吃喝,不担心菜,酒,茶,烟,都有专人来管。吃好喝足下桌,那调席的上来,一古脑儿收了,再铺新的。
长大才明白,那两个椅子是上座,得由支客“看座”,然后才是请坐。一般人,都要敬而远之。我后来也坐过上座,邻居新女婿上门,得要陪客,正好我在家。主人三番来请,不好推辞,喝得壮美。后来请人刻了一方印曰:山野酒徒。甚是得意,只是慢慢吃不动酒了,那印也不知所踪。
有个朋友说,婚宴是世上最难吃的宴席,不知菜味。他说的有些道理,因为城里宴席盛大,一次吃完,厨家自然预备在先。而乡下不存在这个,最多开十桌,先来先吃,几个柴灶,个个火旺,炒好即端,自然热乎。
多年前,我在陕西商州吃过一回席,至今难忘,商州是秦变法者商鞅封地,颇有古风,宾客席地而坐,已有很多矮桌,但还不够,就将大木盆翻过来,将竹编蒲篮翻过来,当桌子。菜是大锅菜,不用盘子,都是小黑碗,类似击鼓传花,传来传去,热火朝天,那真是:没舀满了,没吃完了,没等又来了!
乡下人吃席高兴,狗也高兴,如果主人不撵它,它陪着主人去吃个油嘴。人吃好的,脾气也好,没人踹它。


樱桃 

 

 闲翻《西厢记》,崔莺莺出来拜张生,张生看她:朱唇一点,小颗颗似樱桃初破。庞儿宜笑宜嗔,身分儿宜行宜坐……一时有点恍惚,东坡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世间妙事妙事,来比女子,总能讨好,比如柳腰,藕臂,樱桃小口,秋波。

此时樱花正盛,一种粉红,一种粉白,粉白好看,傍晚看尤佳,要是树下站着一个姑娘,总是意惹情牵,能想到好事,好像莽汉此时也要心思柔软。

樱花树只开花,不结樱桃。樱桃树开花,又结樱桃。从树形树色,两种树看上去区别不大,书上说都是蔷薇科,只有它们自个晓得分别。 

樱桃好吃树难栽,这确为经验之谈。《齐民要术》说,阳地者还种阳地,阴地者还种阴地,阴阳易地则难生。在当时樱桃分为三种:大而殷,吴樱桃;黄而白者,蜡珠;小而朱者,水樱桃。

我只吃过后两者,不像至今不知吴樱桃为何物。另外,还吃过一种外来的叫车厘子的,个大,皮厚,没有樱桃红破的味道。

百果里,樱桃最先熟,旧时天子先“荐以寝庙”,然后才分赐大臣尝新。在民间,只是尝新。《唐语林》里有很多唐明皇轶事,其中一条:玄宗紫宸殿樱桃熟,命百官口摘之。想起来场面滑稽,许是体现含桃之意。樱桃最初叫“含桃”。

樱桃不易得,在我老家方圆十几里,只有一树,在扇子窑。扇子窑地形如扇,三面环着小山,一户人家住在扇柄的地方,那树樱桃长门前。

李时珍说:樱桃树不甚高,春初开白花,繁英如雪。叶团有尖及细齿。结子一枝数十颗,三月熟时须守护,否则鸟食无遗也。

那人家着哑巴姑娘持长竹杆看护,鸟来,她出不了声,只是将竹杆在石头一磕,鸟就飞了,过一会儿鸟又来,她又磕。那树樱桃总让我们惦记,没到树下已是满嘴口水,等看见她坐那儿,就有些不好意思下手,围着树转啊转。忽然,她呜啦一阵儿,拉下樱桃树枝,这简直是恩宠,我们立刻围上去……

没过两年,哑巴姑娘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这般,樱桃红时,我们偷摘时,让常常让主人撵得满山跑,就念起哑巴姑娘的好,可很少看见她回娘家。

不想,有一年走亲戚,她忽然从河边跑到我面前,不停甩水淋淋的手,又将双手在胳肢窝擦干,拉着我,又指着不远处的房子,她身边的一个小孩儿“翻译”说:“我妈让你到屋里喝水……”我比划着说,还要赶路,回来时再来。终是没去,现在想想真不够娘家人!

明人王思任有一篇《上黄老师》:隆恩寺无他,奇独大会明堂有百余丈,可玩月,门生曾雪卧其间者十日。径下有云深庵,曾以五月颔其樱桃,八月落其苹果。樱桃人颔后则百鸟俱来,就中有绿羽翠翎者,有白身朱者,语皆侏俪噘舌,嘈杂清妙。苹果之香在于午夜,某曾早起嗅之,其逸品入神,谓之清香。清不同而香更异,老师不可不访之。

苹果之香在于午夜,这是他的独得,不知为什么,他没说樱桃之香在于清晨?

樱桃之香在于清晨,这个体会来自多年前我在二姑家小住时。二姑家离老家六十里地,地势矮多了,常常是她家的麦子晒干磨了面蒸了馍回娘家,我们那里的小麦还没黄。她那里樱桃树很多,光是山墙外边就有好几树。那天清早,我在山墙外洗嗽,水是山上引来的泉水,忽然樱桃之味丝缕而来,甜,但有些青气,好像还有点微微的辛辣,抬眼看,樱桃红了,那个时刻,好像有些动人。

多年之后,忽然在电影《云上的日子》看到一句:“樱桃树若能吃樱桃那该多好啊。你就像自给自足的树。”忽然心醉,想到那年的清晨,华枝春满,果然果敢。 

世上所有果树都不吃果子,好像有点伤感,我又想起祖父,愿他安息。他在世时,不管柿子,桃子,沙果,核桃,等它们熟时,不管是夹,是摘,是打,总是要留几个在树上。他说,这是看树啊。结了那么多,一个不留,想着树也难过嘛。留几个,多少是个心意。


载《读者》原创版2016年第9期

南在南方


编后语

喜欢南方兄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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