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女士总给我出难题，这不，又让我谈谈《人生》。小人物谈人生，必没有惊天动地的场面，也没有冠冕堂皇的豪言壮语，一些平凡的经历，一些肤浅的感喟，如此而已。人们大都会说自己的人生有过许多起伏，似乎饱经沧桑，我亦如此。可是活着活着，竟愈来愈觉得人生简单起来，不外乎顺境和逆境，不外乎苦痛与快乐。
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场一样的电影要在周围的村子和学校循环放映好多遍，路遥先生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看的。第一场当然要在距离我们村七八里、方周二围最大的学校达旗三中“首映”，一群半大小子太阳没落山就步行赶到学校去，看着放映员将白色的银幕在教室墙上挂起来，把放映机和锅盔一样的胶片从大木箱里搬出来，然后燃上一支香烟，悠闲地用手动摇柄不紧不慢地倒片儿。十五六的农村孩子还不大懂人生是个什么意思，却依然兴致勃勃跟踪着放映员看了好多遍《人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事细节已然模糊，但在那个陕北山窝窝里的高家村村口，一群娃娃跟在县城双双归来的高加林和刘巧珍后面起哄的台词依然记得：高加林，刘巧珍，老婆老汉逛县城……
近日又从网上买回一本《人生》，读罢掩卷，长吁一口气，恍惚是看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回顾。把人生活成得简单的样子不易，原因就是人们对幸福的标准越来苛刻，对生活的期许越来越得寸进尺，归根结底，是无止境的欲望使然。其实，人生是个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话题，一个时代的人生，实际就是许许多多个体民众的人生，大可以大到与时代变革的交错，小可以小到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吃喝拉撒。反正，我的人生与高加林的人生大同小异，得意和失意，快乐和苦痛，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并无多少懊悔和不甘。
小时候没条件阅读和学习，，是我们这一代农村人唯一获得知识和见识的途径。出于对英雄的崇拜，我那时天天想着做罗马尼亚电影《复仇》里的莫尔多万，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瓦尔特，甚至在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后一度想当列宁一样的人。事实是，由于偏科严重，两次高考以极小的分差名落孙山，狼狈地回到村里。
一九八九年第二次落榜后，再也没了斗志，坚决不想再考了。父亲没有责备更没有呵斥，悄无声息的从供销社买回一把新锄，搁在靠门边的外窗台旁。
九月的田野已泛出浅浅的金色，一眼望去像是黄绿相间的缎子铺在地上。和父亲扛着锄头一前一后向村外走去，总觉得乡邻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议论。走到自家的玉米地头，恶狠狠甩掉上衣，光着膀子把怒气撒向那些茂盛的稗草。不远处父亲轻轻叹了一声，这叹息不是埋怨，是疼爱，我的眼泪终于噙不住，扑簌簌落下来。
快要开学的时候，我的小学班主任突然骑着自行车到了我家。班主任老师姓刘，读小学时教我语文，耿直，脾气也不好，打骂学生在公社学区也是出了名的，但他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现在，他已经是这所小学的校长了。我像是见到了亲人，手忙脚乱地抱回一抱葵花杆儿，准备给老师熬砖茶喝。父亲也殷勤地嘘寒问暖，把烟袋装满递了过去。老师亦不客气，接过烟袋，掏出汽油打火机，呲溜一声把烟袋点燃。原来，母校正缺一名五年级语文老师，老师是专程来请我“出山”的。乌云密布的生活向我裂开一条缝，使我看见了一丝曙光。
高加林也是高考落榜了，因为语文学得好，被大队推荐当了民办教师。可是，在马店小学教书三年后的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高加林又一次遭受了生活的痛击——垂头丧气的高加林回到家一言不发，在老父老母的屡屡追问下，才说出：“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高加林被辞退的原因不是他书教得不好，是因为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儿子高三星勉强高中混毕业了，还没个合适的营生。高加林曾想通过考试转正为正式教师跳出“农门”的希望破灭了，他痛苦，他愤怒，他想控告，却被老实胆小的父母亲死死拽住，老父亲高玉德老汉央告——“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闯这乱子呀！人家通着天哩！公社、县上都踩得响。你告他，除了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得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你可千万不能做这事啊……”只要还能活下去，老是断不敢与的争锋相对的，民不与官斗，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斗争就意味着更大的打击。
于我而言，教书也算多少挽回一些落榜的面子，在孩子们崇敬的目光中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竟又渐渐找回了一些上进的信心。村子里，我的初恋二闺女的老父亲竟然在田间碰面时有了菊花般笑容，没话找话地问这问那。要知道，他曾在全村大肆宣传：那李家院里头一堆红柳棍，家里头一个酸菜瓮，穷得叮叮当当，还想找我们二闺女？甚至在二闺女面前也前撂下狠话：你要敢找李家小子，我就把房檐下吊的那瓶“三九一一”全喝了！
我教书的时候，二闺女已经退了一次婚，隐约听邻居们说他父亲给找了另外一个乡的一个后生，家里挺有钱，可是订婚后慢慢发现，那后生脑子有点那个。
高加林算是高家村最有文化、最有才华、最英俊的后生，四邻八乡多少好女女眼馋他却不敢高攀；刘巧珍是高家村最实诚、最漂亮、最善良的姑娘，她虽然没文化，但心美得像玉兰花。她默默喜欢着高加林，尽管她大是高家村除去大队书记高明楼无人能比的“二能人”刘立本，会做买卖，家境殷实，却因没读一天书而深深自卑，一直不敢向高加林表白。她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爱着、关注着高加林，看到高加林被下了民办教师，回到村里以疯狂的劳动折磨自己，巧珍的心在流血。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花眼眼瞭哥哥······
巧珍在高加林落魄的时候，毅然决然表白了爱意，被痛苦和失落包围着的高加林略作迟疑，默认了。
我和高加林一样，心里深爱着养育自己的村庄和土地，却怎么也不甘心十年寒窗后仍旧面朝黄土背朝天。入冬后，二闺女差弟弟给我送纸条，说她仍旧爱着我，我觉得凛冽寒气里顿生暖意。这一阵子，我约二闺女出来一起看村里的电影时，二闺女的父亲似乎已是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跳着要喝农药了。我的未来好像就这么大致定型了，和我的班主任老师一样，找个村里的漂亮媳妇，熬上几年，通过考试转正，一边教书一边种十几亩地，也罢，就像陶渊明一样，远离尘嚣，耕读传家，不失为一种自在的生活方式。我还沉浸于一厢情愿的甜美规划中时，情况变了——二闺女父亲的一个远房姑舅又为二闺女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国营林场的正式工人，虽然也不过就是栽树种地，但人家是工人呢。二闺女的父亲开始重新盯紧二闺女，动不动摘下房檐下挂的那瓶“三九一一”放在炕沿上。二闺女孝顺，也没主心骨，我们之间便渐渐疏远了。
人生嘛，就是这么起伏不定。高加林远在新疆部队任职的二叔转业到了当地县劳动人事局当局长了，这位革命老战士并没有想过要违规安排自己的亲侄子，但手下机灵，眼明手快就把事给办了。高加林摇身一变成了县里以工代干的宣传干事。惊喜来得太突然，坐在县政府宽敞明亮的窑洞办公室，高加林仿佛是在做梦。县广播站新潮漂亮的高中女同学黄亚萍曾也一直暗暗喜欢着高加林，碍于城市农村之间这条巨宽巨深的沟壑，彼此较为理智，都没有挑明。看到心仪的人儿回到了县城而且有了正式工作，看到才华横溢的高加林发表在地区报上的洋洋洒洒新闻报道，尽管已经勉强和县城里的同学张克南确定了恋爱关系，黄亚萍的心动还是无法克制，她下定决心不再错过这次机会了。
听到黄亚萍的表白，高加林内心的天平倾斜了——一个是在他人生最落寞时给了他爱、温暖和希望的人，但她没文化，到县城看他只会和他谈论母猪下了几只猪崽，甚至因怕他的窑洞潮湿，要给他送来狗皮褥子；一个是他曾爱慕又可望不可及的人，她新潮、有文化，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可以一起谈文学谈国事谈未来，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带着他远调南京，实现他心中的理想宏图。经过痛苦的抉择，诱人的前程战胜了平庸的现实。在大马河桥头，高加林狠着心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巧珍。“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她的两只手痉挛地抓着桥栏杆，哽咽着说：‘······加林哥，你别再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指教书），我就想过不知多少回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嘴里！”
二闺女终于还是嫁给了国营农场工人，出嫁那天天气阴着，满村子弥漫着湿气和鞭炮味炸裂后的火药味儿，一辆巨大的“泰山50”拖拉机披红挂绿，傲然经过我家院子南边的村路，耀武扬威地腾起好多灰尘。那一刻，我恨二闺女的父亲。司马迁愤而作《史记》，痛苦能使人绝地奋起，我觉得再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了，点灯熬油，开始了紧张的复习。第二年，考入伊克昭盟教育学院。
黄亚萍前男友张克南的母亲看着因失恋而痛不欲生的儿子心似刀割，写信给地委告发了走后门当上县宣传干事的高加林。当时，走后门问题正是民众普遍关心和愤恨的问题，县纪委和地区纪委高度重视，调查核实后，作出决定：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送回所在大队。“高加林听完后，脑子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他麻木的立在脚地当中，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先把烟掏出来，但没抽，扔到了门背后。烟扔掉后，又莫名其妙地掏出了火柴。他把火柴盒抽出来，哗一下全撒在了地上……”这打击太突然太沉重，他感觉自己挺不过去了。此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巧珍，可一切都已经晚了，此时的巧珍因对爱情的绝望而草草嫁了人。高加林失魂落魄回到村口准备接受全村人的谴责甚至谩骂的时候，除了巧珍的父亲刘立本，善良的乡邻们无一例外都给予他安慰。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教的，对面山坡上，几个不懂事的娃娃应时应景地唱起了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
卖了良心又回来……
巧珍依然央告自己的姐姐、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大儿媳妇刘巧英去和高明楼说情，希望能安排高加林重新当上民办教师。高加林听闻此事，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的呻吟着，半晌，突然大叫一声：我的亲人哪……
高加林最终当没当上民办教师我不知道，路遥先生也没有明言。我暗自揣摩：在封闭落后的陕北山村，一个坏了名声的人还能当教书育人的先生么？我理解高加林，理解他不屈服命运、奔出狭小世界准备大展宏图的心情和愿望。但是，不管怎样，我要是他，我会远走高飞，决计不窝在村里受人指点了。
二闺女后来离婚了，给夫家丢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子。离婚后孤身一人辗转到了包头郊区，开了间裁缝铺，独自打拼生活。十年后，她又重新结婚，现在，闺女大约十二三岁了。前些年回家看望父母，正好二闺女也回村看望父母，两人在村子里无意碰见，皆大吃一惊：时光让人成熟，也让人苍老，我们竟都人到中年了。二闺女问我恨她父亲不，我笑而不答。其实，我的姑娘到了找对象年龄的时候，我已卸下了对二闺女父亲的恨——世俗也好，自私也罢，谁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轻省一些、富裕一些呢？
人性是个复杂的东西，不能单纯地用好与坏来评价。高加林虽然做了负心汉，我还是同情他，希望他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是这样设想的：深切的自责、痛楚的反省后，高加林从窑洞炕脚的柳木箱翻出蒙了灰高中课本，重新坐在了县中学教室里。课上课下他始终一言不发，把自己埋在高高的书本和复习资料中间。每一个晚自习下了的深夜，教室里总有一柱摇曳的烛火，烛火旁那是高加林，他要以百倍的努力洗刷耻辱，重新站起来，去实现梦想！
作者简介：
李海，男，达拉特旗四村人，资深文学爱好者、旁观者。以劳作为生存技巧，以文字为精神寄托，因有二者，苦也陶陶，甜更陶陶。工诗词，擅书法，屡有佳作见于报端、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