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爱丽
老屋最懂老谢头。他还是小谢的时候，带领一群人挑泥、夯土、垒墙，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房子建起来。泥墙里星星点点洒满了麦糠，说是为了让墙体结实一些，在小谢看来却像布满小浮雕的装饰画。
屋里住着小谢一家六口，还有几只羊。院子里树上挂着葫芦、丝瓜秧，墙头上爬着眉豆。每天，老屋还在露水中打盹，小谢和羊就起来了，它们先去河堤上溜一圈，看看地里的庄稼。然后回到院子里，小谢把羊往树上一栓，自己到屋里墙角拿起一桶散装劣质酒，倒进小酒杯，滋滋抿几口。爽！没办法，他就好这口。吃点早饭，小谢就会去村民办小学教书。晚上则在昏黄的油灯下铺开一些纸，一边抿着酒，一边沾着墨汁在旧报纸上写字。
小谢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热情善良。
村里谁家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是找他，红白喜事更少不了请他。过年最是热闹。屋子里会挤满人，排队请他写春联。他将墨汁倒进一块烂了一角的砚台，研墨，把红纸铺开来，叠上印，神色凝重的歪头看看，然后开始润笔。那只并不优质的毛笔就在他手里龙飞凤舞。他写的那些词啊、对联啊都是他自己现编的。虽不是很工整，却也有滋有味、朗朗上口。因此小谢颇受村人尊重。
风风雨雨中，小谢退休变成了老谢，又成了老谢头，屋子也变成了老屋，墙皮多处剥落，椽子也被压弯了。老谢头想修缮一下房顶，儿子说“都那么大年龄了修它干啥？去城里住吧。城里一直留着你们的房间呢。”
他不去。
老家多好啊！空气新鲜，每天去地里转转，回来摆弄摆弄蔬菜，喝口酒，神仙的日子哩。
可终究还是拗不过儿子，因为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伴病了，必须去城里养病。
老谢头走了。很快，老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狼狈不堪，屋顶长满了茅草在风中飘摇，蓝色的鸳鸯瓦脱落残缺不全。
老屋偶尔也会等到老谢头。他在院子里转转，到屋子里四处看看，摸摸，从墙角拿出他的小酒桶，贪婪地喝上几大口。
“在那鸽子笼里太憋屈了，老屋。咱这多宽敞啊！进屋还不用换鞋。哈哈。”
老谢头蹲倚在外墙上，一边和老屋说话。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唉！儿子媳妇是孝。可是，可是规矩太多了。菜渣必须吐在小碟里，饭前要洗手，晚上要洗脚，衣服勤换洗……你说这，咱在农村生活快一辈子了，不干不净不是活得挺好？”
“对了，还限制喝酒！给定上量。现在倒好，一点也不让喝了……”
老谢头又灌了一口酒。“我也病了你知道吗，老屋？看不好了！你就让我喝几口吧。”
老屋抖了一下，几块土掉下来。砸在老谢头的身上。
老谢头起身弹了弹。
他走到院子里一棵槐树下，勾了几枝槐花，撸下花骨朵放进方便袋里。
几个老邻居兴奋的围过来，一边帮他一边拉着家常。
“还是自家槐花香啊！城里卖的那些没味，还愣贵。”老谢头的声音洪亮起来，眼睛里闪着光。
老屋再见到老谢头，是在一年之后。老谢头被救护车拉来，躺在老屋里老旧的一张床上，气若游丝。可老屋分明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老谢头走了，就在这天，他永远的离开了老屋。老屋在颤抖，墙角的那桶残酒不知什么时候也倒了，像流了一地的泪水。
三天过后，忽然来了一群工人，把老屋的房顶修整一番，并用钢瓦做了一个坚固的顶，如一把巨型伞。儿子搬来一箱庄周梦蝶酒，全部打开瓶口，摆在老谢的遗像前。
“爹，您一直念叨的老屋给您修好了。您再也不用离开了！这是您一直想喝的酒。您也可以尽情喝了……”
孔爱丽，曾用名小草青青、淡墨，诗意栖居红尘，在时间的缝隙里栽种一些小文字。作品散见《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等。部分作品入选文集、初中语文测试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