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大手一挥，天就暗下来了。刚才还挂在钟楼角上的斜阳仿佛在一瞬间就躲起来了，五彩的射灯只好代理太阳的角色，把钟楼鼓楼打扮得金碧辉煌，让人觉得眼晕。
在鼓楼边的“同盛祥”吃了一顿羊肉泡馍，总觉得不过瘾。羊肉泡馍应该是捧了一个大碗，蹲在城墙边的青砖地上吃，旁边一条大黄狗也蹲着，那感觉怕被谁抢了去，多美！在皇宫一样的“同盛祥”里斯斯文文地端坐着，端着大碗“歔喽歔喽”喝羊汤，总觉得像是西装革履地扎裹好了，扛着镐头去修“大寨田”，怎么看都不对劲，于是，饭也没吃熨贴。
朋友们吆喝着，要找一个去处。不远，转了一个弯儿，走进北院门。
一踏上那明明暗暗的大街，感觉就有了：那射灯耀眼的钟楼鼓楼是属于城市的，已经看过的兵马俑华清池是属于古代帝王的，那些地方都得白天去，晚上去了得小心老祖宗们找你“谈心”，再说，人家那些穿制服的守卫也不让去。倒是这北院门是属于老百姓的，在这里，就像驴儿进了场院，躺着坐着打滚儿怎么着都是一方天地。
天已经清凉下来，像关中的汉子，在梁上峁上跑了一天，一进家门，便冷静了、安稳了。
街巷端直，两丈多宽的石板路伸向远处，两侧拥满了卖糕点、干果、蜜饯的摊铺，电灯、汽灯穿插其中，走进去，能闻到混杂着多种成份的香气，深深地喘口气，打夹肢窝里舒坦。再往里走，就是风味小吃店面，一家家挨着排开，“平娃烤肉店”、“安家炒菜”、“一分利小吃城”、“贾三灌汤包子”、“楼北楼”……光看这些名字，就让你的口腔湿润着痒痒起来，冒出的香味让你不饿也馋了。
再看街面上，长方的石板油漉漉的，在通明的电灯、汽灯辉映下闪着微微的光亮，一张张桌子、一口口炉灶几乎要摆到街当中了，热气腾腾的锅里煮着羊肉，红通通的炭火上烤着羊肉串，一层层叠起的笼屉里蒸着牛肉包子和羊肉包子，一张张桌子前坐满吃得得意忘形的男人女人，女孩子手拉手从街上走过，老外边走边东张西望，一条街在熙熙攘攘的氤氲中显得热闹红火。
迫不及待地找个空着的桌子坐下，热情的后生立即跟过来，一面用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擦着桌子上，一面殷勤地招呼：“几位，吃点甚？”
不用看菜谱，就看着身边的案板和玻璃橱子，还有那卷着热气的锅，菜就叫齐了：一盘地道的酱肘子牛肉、一大盆水盆羊肉、一个炒羊脸、一个辣子牛杂碎，再加上几串羊肉串儿，两瓶泸州老窖，一捆汉斯干啤，哥儿几个不用客套，就开整，坐在雅座上的那些礼数在这儿全免了，大玻璃杯一碰，你的泡沫溅到我的杯子里，我的白酒洒到你的盘子中，痛快。
一阵“急风暴雨”之后，节奏慢了下来，这才有工夫打量四周。虽说已近午夜，可大街上依然热闹得很，穿着时髦的少男少女和一看就知道是民工、小市民的汉子们毗邻而坐，金发碧眼的老外三三两两地游走过来，找张桌子坐下，用生硬的汉语叫道“老板……”旁边的几位显然是南方人，被一盆热腾腾的麻辣烫吓住了，颤抖着舌头怯生生地操着“广普”喊“妈妈耶……”那一桌显然说到兴奋处，一阵放肆的欢笑引得周围人扭头观看，再里面，肯定有人喝高了，一句秦腔锐声响起：“恩师在上弟子拜，你我还有师徒情……”街对面的桌子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吹唢呐的，一曲《打枣儿》让满天的快乐滴滴答答落满街巷。
活脱脱，一条街便是一个世界。
此时，深灰色的天上挂着弯弯的月亮，清凉的月光从古槐树影中间点点滴滴地洒下来，抬头看看，你会觉得那月牙儿分明是一把剔肉的小刀，亮闪闪地挂在天上，青黑的翘角飞檐，还有屏风一般的山墙在融融夜色中成了一道剪影，越发显现出小街的朴拙和劲道。
“先生，请选个曲子吧，十块钱，选二送一。”什么时候，一个扎着小辫、胸前挂着萨克斯的中年男子站到了桌前。朋友来了兴致，点了《在雨中》，在凄婉高亢的曲调中大家举起了酒杯。一曲终了，朋友起身倒上一杯酒，双手捧了，送给那乐手：“兄弟，辛苦了，敬一杯。”那乐手略一推辞，便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您再点个甚？”“来你最拿手的吧。”于是，一干人等包括我们的邻座就一起听《卡萨布兰卡》吃烤肉串儿，这种情调恐怕只有在这里，在这夜色中的北院门才能见到。
听人说，古城有三个院门，南院门是咖啡一条街，欧陆风格，有一些洋派和现代。书院门曾经有与岳麓书院齐名的关中书院，充溢书卷气、翰墨气，惟有这北院门既俗且土，可人气最旺。细细想来，这也恰恰成全了人生一世最要紧的那个字：吃。你想啊，喝上百块钱一杯的蓝山咖啡，品各门各派的丹青书画，那毕竟是少数人才能办到的“阳春白雪”，芸芸众生，包括南来北往的人，谁都离不开吃，于是，就来到北院门，享受一份天生的乐趣。于是，北院门就成了一张大饭桌，招待着五湖四海的宾客，一批人吃饱了喝足了，另一批又来了，周而复始。正应了那句话：越是贴近人民大众的，越有生命力。
正想着，一个手拿梆子，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的青年走过来，腰微微一弯：“先生，听一段豫剧吧。”说着，递上一本歌谱。兴致正旺的朋友顺手接过，点了一段《朝阳沟》，青年一笑：“中，你可真会点来！”便手敲梆子伴奏，拿腔捏调：“走一道岭来，翻一道沟。”却也有几分意思，引得同桌的朋友击掌齐唱：“山水依旧，气爽风柔……”
听者皆乐，就连做饭的伙计也停了手中的活，笑嘻嘻地傻乐着，那吹唢呐的男子也凑过来，扯开嗓子加入了“大合唱”，欢快的唱腔伴着又膻又鲜的羊肉味越过屋角、越过树梢，在夜空中回旋，久久不散。对面桌上一声喝彩：“好得很！”
这就是北院门，在这里，人可以畅饮，可以高歌。高兴了你就吼起来，保准不会有人笑你。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荣耀，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情，北院门营造的环境，烧酒一样真实甘醇人，粗茶一样浓酽温暖，所谓“红尘”，大概就是这样的境界，一个字：嫽！
不知觉间，酒足饭饱，两个文明双丰收。掏出手机看看：呀，凌晨三点！赶紧打道回府，临上车，回头看看开始灯火阑珊的北院街，尽情地打了一个响咯：“这顿饭，舒坦！”
（注：嫽，陕西方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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