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种慢，慢慢你就知道了
旧事与废墟
自行车站在夕阳的碎屑中掉落着铁锈
瓦砾间一半是高楼一半是废墟，
葫芦藤、丝瓜叶与荼蘼藤萝一同朽烂
你不认识的风如老人瘫痪在褥热的床间
大街门上斑驳如脸上的寿斑
门联模糊了“忠厚传家久”
推土机在碾压“诗书继世长”
野跑的孩子古人的残种
女人们把水泼成一个个漩涡
屋顶上的狗尾草被老屋自己拔掉
老人的胡子被他自己拔掉
为神仙编织家谱
樟木箱子里收藏着清朝的圆规明朝的纸马
烧掉灶台旁的灶王爷
若不在天堂上说几句本家的美言
就用糖锅儿糊死神仙的嘴
唱戏的嗓子如推倒的粮仓
卖艺的不再单腿跪地请赏
一座老城在慢慢
它在抖落下身上的虱子
让南城中的人，家家熄灭烛火
让云海淹没记忆
让市井随茉莉花埋葬。
2017.5.11
城墙遗址
城墙的遗迹是巨人族的牙齿，
那夯土间浸透毒汁的植被是牙缝中的菜屑
你可以拔掉它的牙齿，
留出门洞，给奔向大明王朝的骆驼
它已经是遗迹，干脆去凌迟它
用每块城砖中储存的故事，盖成厕所
。
城墙是流动的运河，它曾如火车般绕着
北京奔跑至头尾相连
如吃自己尾巴的长蛇去缠绕巨人
它也是飞起的绊马索
如篱笆，把人类和畜类分开
洪水滔天要漫过它射箭的垛口
阻挡着神谕的水漫都城
夯土中埋着筑城者祭祀的枯骨
城墙是长城的儿子，
是铁甲军与狼烟的守夜人
城里人不怕失去一切，却怕失去的城墙
年轻而叛逆的儿子不愿面见母亲
太晚了，你想主宰这座城，
城内是黑色的荒芜，城外是更大的黄昏
古老的气味是枯骨的芬芳
城墙外是大海，而城墙内是炊烟。
掐断城砖的笛声
城外人屈服于砖的灰色
如尊敬年长者的被烟烤焦黄牙
时间可以溶解在城墙里
如月亮撕碎在水里，火融进铁器。
守成人的面具漏了，
城中人闻见了腥风。
2017.5.14
宫女谈往录[1]
她的丈夫是位太监
挂毯中抖落出康熙年间的肺炎
四十年代的白头宫女手托着小碗干炸
她侍奉那龙庭中的贵妇的年代
宫中的宁静培养了她。
午后昏暗的光混杂着
照进大杂院的一角
她用小石磨磨豆腐
与人翘着脚骂街
常人以三寸的距离，矮于她脚下黄土
总是那么体面与风光
旧京，蓝天与蓝不大褂下的国度
穷人厌恶繁殖，由此留下处女
旧旗袍是她的乐器
她高高挽起发纂
别上宫中月亮化作的银簪
宫殿的匾额上，射满起义者绝望的箭头
听戏是礼制
看奏折是打发时光
她把自己封在皇史宬的档案箱子中
你劝她多挣点钱
她这脸上画着后宫中的山水
惊飞一只虎不拉[2]
和大木盆里的龙井鱼
2016.5.10
骆驼祥子老了[3]
他一次不能写两首诗，
如同短时间内不能，做爱两次。
——题记
那隐藏在破铁皮烂木器后的黑影
如呲牙野犬
如残破窗纸的喘息
先人而至，我不知如何称呼
曾壮如金刚的车夫
今天成为枯骨的祥子
苦役犯、穿膛锁骨犯
的魔爪附着在他体上
旧京的街道上游荡者死亡、野狗和他
他不如护城河边，饮水的骆驼
那驼队的影子，与蝙蝠一起远行
他的影子，在城门拆碎时
无人收藏。
今天，不去猜想他的前世
只知他今生无人可依
方砖地蹒跚如他的脚步
渗沟的滴水，诺诺如他所语
出自无牙之口，无门之狱
他的拐杖蹒跚如竹马
骑上竹马，快过他蹬过的三轮，拉过的洋车
他的马飞起来，
一只钻出屋檐的蝙蝠
一只逃出铁笼的天鹅。
2018.1.9
隐士
她饮酒时很慢，闭着眼，在默算碗中的米粒和时间
她说我们种一些菜，分头来吃
她不和你照相，厌恶来客，
与黎明。
山洞中，油腻的黑脸在拥挤沉积泥土的水缸
火焰逃离黑色的锅底
若有战车隐藏在她洞穴的顶端
没有人给背来粮食，她每天饮一滴蜜，然后
催然不动
没有典雅之爱，让彩旗般的丝质内裤晒满阳台
脚踝的冻疮来熄灭灶塘里的仪式烟火
灵魂被封进一枚叶子的文络
唾液被用来标注书架间的领地。
你的话是一种想法，她代表她的想法
从岩石中飞跃起骑士与穿高跟鞋的公主
隐士，这群山的摄政王，把自己封闭在龟壳中
时光在渴饮寺檐下的斗拱。
泡蘸着空气，把肮脏书写成宁静
把追随者变成乱离人，被时间诅咒
你想审问她的梦，她的梦不回答你
你想监视她哼唱过的每一行书
她不识字，但笑嘻嘻。
用黑布裹紧白色石宫，
隐士隐藏在疾病中，如病菌住进盲肠
人不过是头裸猿，
她没有掉队，是你们跟她不上
山下的人只练兵，不打仗
以最后一枝笔，做一曲《鹧鸪天》。
她说世界上没有隐者，饮者，和秘书，工会主席
战地日记丢了，不曾夹住一撮焦土
只管用破瓦片接山神的淤血
用石人站岗，用石羊放牧，用石虎看家
只有酒、血和辣椒，能忘记陵墓的高度
那陵墓是一座山，被开采成废墟。
2017.6.15
巨人
风化是一种反噬咬，
将岛屿嗫成锯齿，
雕像是面向大海的虚荣，
出走的巨人倒在废墟中，如坐牢
双手抱头双脚相对着倒卧
堵住双耳拒绝海的平静
鼻孔中呼出的热气升高气温
化为廊柱
太阳是枚熟透了的橄榄
油与葡萄汁是巨人的体液。
圣棺上绘满撕裂的故事青铜门中封闭着它的长袍
它厌恶你如其他一切人类鹰犬的便溺
不屑在它遗体上建造一座教堂
被时间遗弃的身体滚烫如火融化斩首的利刃
它的剑被雕上花纹长成龙舌兰
风，火，海水与被盐浸透的土地，
吸吮饱了泼洒于地面的咖啡
你踩上它生满现代之癌的胫骨它不再起来
如悬崖下的海
于西西里岛宙斯神殿
一对仰面卧倒的巨人身旁
2017.6.30
世贸天街[4]
这是血祭银链打成的秩序，破坏秩序将被驱逐出
沙漠中的水源。
——题记
街道倒扣在天上，
四方是墙，但墙有着无限的厚度
墙内隐藏一个个的空房子
房子空间无限，你可以走下去
走向另一个时空，或者，另一个国度
你置身在一个酒店的走廊
你头顶的天空是个屏幕
屏幕中是幻觉
幻觉，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取代了天空
促销台上，是汗王折戟的宝座
也许那个从扶梯中上来的人，是美容院中的蝙蝠
地狱漂浮在城市上空，宛如浮萍漂浮在水面
航空母舰漂浮在海洋
你想揪住城市的耳朵，给它打上耳钉
或用铁环穿过它的鼻子
城市这头牛的叫声不像牛，像火车拉鼻儿
私下里都是嗡嗡的空调声
你看那干净的街道原本是肮脏的，它要随时由人打扫才改变它的本容
地下水原本是污浊的，要用工厂把它化清
绿色的楼中间闪耀着白色的树
包括这里的地下，不是塞满食物残渣的古墓
而是弥散了喷泉气息的停车场
是这里，发出人间的第一道光
打碎了上帝的镜子
想象力有多久
金属管道就有多长
焦化厂的炉火，才有银河系的星光
河流起源于流水线
头发起源于纺织机的梭子
火起源于铸钟厂的炉火
电线杆是树木的缘起，而路灯是森林的眼睛
时尚廊里没有敌人，正如
口红里没有敌人
高跟鞋下踩死了史诗
战俘用面膜处死，蝼蛄用香水复活成黄金
盾牌是案板，锁子甲是围裙，而巨剑是切菜刀
水泥搅拌机从仙境中睡醒
还有油罐车，那是喷火的孔雀与龙
它需要去加油站加油，如甲壳虫汽车
流动人口，从遥远的斯巴达而来
回家吧，去发动床帏中的圣战
找你的黑暗魔君去抢宝石
骑士与会议室中被一箭射穿在业绩榜上
每个房间里，只能出现雪白的手
那是王族的战争，每栋房产都是王族的战争
时尚代表着正义
所有人都在试衣间里穿着得体，言语温柔
所有人都知法懂法，都懂的黑白之间的颜色
所有人都是商人与官员的子女、北部海洋的船长、猎户星上的人
所有人都上过补习班，所有人都琴棋书画，
所有的时尚都高雅
说破它的意义
如碰碎肥皂泡般的坚韧
在这里你要学会照顾他人的情绪
他人的情绪，是海外的仙山
人将在商场中，找到自由与永生。
2018.3.18
历史不开口，便割掉它的嘴唇
——写城市掌故的人
历史不开口，便割掉它的嘴唇
撕碎它，粘补成擦桌子布
记住所有读过的文字，路过的每一片叶
的脉络
不停地更改笔名，以拒绝时间罗网的抓捕
自闭在细瘦的毛笔杆中
掌故是人的屁股，是蝉蜕和螺蛳壳
写掌故的人，想进入一块城砖
推倒城墙，抖散帝王的棉被。
搬空陪葬的每个箱子
纸张的厚度超过墓道的金刚墙
捕捉风俗，挖出每个人的祖宗八代
去拔大人物的鼻毛
制度不是你定的
竹简不是你削的
掌故藏于宫殿后的匾额
你撬开死人的嘴犹如扒下活人的裤子
完具便是破碎
不信有神怪狐鬼，它们被纸张烧成灰烬
籀文是坟典的栅栏
每个地方都说自己是受难之都
都说脚下深埋着龙
都说园林被文明的牲畜践踏成猪牢
以世间难状之物
画人心难写之情
论文是诗，诗是厕纸，厕纸是佛
寿文碑记每篇百元
判官的职业是寻找厕纸
它于锦绷辟咡之龄，如神驹般扩大
将笔掷向地狱
这是祭祀祖先的前菜
族姓分合不过是税务涨落
风俗不过是妇人的时妆服色
挖出骨头，复原血肉
站起来撒泡尿去，把四库全书淹没
死催的，穷拿的
肚内存着旧书桌一张、破藤椅一把、箱子几口、和竹书架一排
写掌故的人是泥水匠，朝代是尿道中的结石
兵戈是野猫的尿迹
食货是狼嘴的唾余
史官是弄臣脚缝中的泥垢
每一页史书都喷着唾沫
每一位耆老都发着臊气
高楼的窗户中喷出人
低楼中的人被放入碾子碾平
挖成地下宫殿
宫殿里长满了太阳
士大夫的血肉，成为乞讨者的早餐。
贫民窟的巨宅中，燃烧着。
2018.5.3-4
驾驶员、默读者，和他的皮囊
前后无人，我看到一条小型的瀑布
从天上洒到岩石上，喷珠碎玉。
想脱下衣服，到瀑布底下打坐。
我的头发淋湿，泪水全无，但我不想弄湿我的鞋。
闭上眼睛走向瀑布，穿过，如淋了一场暴雨。
双眼凝视远方，模糊。
近视盯着鼻尖，我看到了我。
为什么“我”控制的是“我”，
而不是你，甚至一只猫，一棵树。
身体是辆汽车，我只是驾驶员。
皮囊即肉体，是个从里到外都封闭的东西。
一个面团被上下按得凹陷一样。
身体的内部也有一层表皮，如七窍，或者说口腔。
食道也有一层表皮，皮下的是肉体，皮上的是空气。
驾驶员居住在何处？
驾驶员是个永远的默读者。
每一句话都曾在心里出声，
但，神堵住了我们的耳朵。
默读是有在读的人，
是它从虚空中形成了文字。
默读者和驾驶员是同一个
四手四脚双生殖器的人，
他们彼此熟悉，既不相见，也不分离。
皮囊也有思想，亦如肌肉也有记忆。
驾驶员已就位，在在形成胎儿之前，
默读者在我们懂事时才醒来。
生命是从长久的睡梦中醒过来，
出生前和身故后，都是死亡。
2016.3.31
湖与人
——游瓦尔登湖
你在渐渐靠近湖，或湖在渐渐靠近你
你的皮肤充满了水汽，
你把自己浸润到水里，就像水融入到水中。
我是什刹海边长大的孩子，
从小在里面游泳划船，冬天是滑冰。
水边的孩子写水淋淋的文字，
总有一天要回归到水中。
你是一种存在，外界也是一种存在，
我们与外界只交换水和呼吸。
内心有个钟，这个钟是个永动机
时间无限，我们不老。
湖波不变。人变，自然不变；
灵魂有可能深陷泥淖，
灵魂如自然般不变，人如自然般不老。
文字通过头皮进入大脑
文字营造了一个“场”，
你只想在“场”里，永不出来。
世界就是一片水，或者说一滴水。
直接认识水，融入水。万物寂灭，
只有我和你，文字与灵魂。
2016.7.3
玄默
用琴造一座木塔
你别进来，我也不出去
心止于天崩之时 乐始于神殉之际
朽木本为兵戈
七弦如幽兰狮吼
屠戮帝王，婆娑宝座。
琴声是丁丁伐木的寂静
弹挑卸开龙骨的罅隙
指法
戳骨
刺向洪水时无家的琴家。
弦耸立如古宅堂屋的屏风
分割开竹林里兽物的种类、芥子与细沙
土地度灭，万物似有余震
素琴生长出精怪，红血化作虚无
风若有若无
弦似动非动。
2016.11.11
皮肤论
皮如纸屑，它无法包裹血肉
和油腻的灵魂
像地铁车厢无法包裹，人霉变的气味
氨水的气味
褶皱外套里刺出的气味
你的身体里驻扎着力量
它隐藏在皮肤和血肉之间
你心上长出的毛发浓密超过动物，
你不知它，长得像一块霉豆腐
它会被别人吞下，
那不滚烫，香暖如玉
没人不希望皮肤永远光滑，白皙如雪
但它的底层如此粗粝
粗粝的一面面向血肉
如同阳光面向这大海
雪面向土地
雪被地面分成块
如膝盖蹭到沥青地面上
蹭掉那部分的皮
2018.1.9于G356次高铁上，行至蚌埠南
[1]金易、沈义羚著有一部《宫女谈往录》，是作者在四十年代见到一位七十岁的老宫女所整理的回忆录，而书至八十年代出版，如今，老宫女、作者都早已过世。
[2]虎(hu4)不拉(la3)：北京的一种鸟，伯劳科。
[3]回忆起时而见过的，一位解放前的洋车夫而作。
[4]世贸天街是北京繁华时尚的商业街区。
侯磊，北京人。青年诗人、作家、昆曲曲友。著有诗集《白鹅的羽毛》，长篇小说《还阳》，中短篇小说集《冰下的人》《觉岸》，非虚构作品《声色野记》等。
鲁三四精神家园
写作的光荣，用母语证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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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值班、排版编辑：董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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