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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一八年二月四日周日 | 早安读物

2020-11-16 05: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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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西京城领导层里闹起矛盾——领导层有矛盾是所有地方所有单位的普遍规律——西京城的书记和市长却僵得难以调和,上溯省里,乃至北京,下涉各局部门,派系分明,告状迭起,已不能坐一条板凳上论政了。人事几经周折,市长就调离西京。

市长一走,树倒猴狲散,祝一鹤便被撤职,分配去边远郊县任职。祝一鹤原是师范专科学校的讲师,弃教从政,今知失了依靠,遭受贬斥,政途渺茫,就辞职欲回旧校,要求评个教授职称。但因数年不执教鞭,又是墙倒众人推,职称数次评定不上,便突发了脑溢血,五日昏迷不醒。祝一鹤没有亲戚,夜郎和颜铭去守了五天五夜,只说人已无救,夜郎一怒之下,写了一联贴于病房门框,。

对联是:

学问能强国黄泉君眼可闭  职称堪杀士红尘吾意难平


人还未死,却有悼联,新任市长就不满了,着人撕去了,联语却不胫而走,一时哗然。新市长以安慰为名,令职称评委会重新评定,教授的名衔是通过了,祝一鹤果真第七日清醒过来,但从此失聪亡音,他背床板,床板背他,纯粹将肚腹做了好吃好喝的坟墓,一个人身的厕所。



祝一鹤一瘫,夜郎即被图书馆解雇,宫长兴懒得再见夜郎,只派通讯员捎口信给颜铭,让颜铭转告夜郎不要再去上班了事。夜郎得知消息,啊呜一声,慌得颜铭千声万语地安慰,夜郑半日不语,将一颗牙咯咯吱吱地咬碎,连痰带血地吐出来,就去了戏班再不在外露面。六月初六日,戏班组建完成,即于是日准备了香烛,三牲福礼、果品??同拜菩萨,宣布行当角色。那小花脸先拜,大花脸再拜,后是老生、小生、青衣、老旦、小旦,立下盟誓,务要亲同手足,同舟共济,苦学苦练,将戏排好。最后分享三牲福礼,同吃面条。


夜郎却是不吃肉的,南丁山说道:“你不吃肉?从小就不吃肉?瞧你这形状,是该吃生肉的家伙,可你偏就不吃肉?!”夜郎说:“我吃面条就好,绵长不绝嘛。”一窝丝地在嘴里不咬了下咽。南丁山说:“有人活的,也就有鬼活的,你跟着哥哥,只要有戏演,就少不了你夜郎吃的饭!”夜郎口里应着,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堆上来的一层笑,这时候就僵扯着,使一张长脸越发地长吊。

一日,南丁山的师父,那个鸡皮鹤首的丑老脚,替了鼓板师,拿出总纲,让各行当分抄单角脚本,限定了在三日内抄完,自个又去着人做行头、纸扎,市政府却通知他去平仄堡吃宴席。丑老脚纳闷:我这下九流的人物,哪里受得了市政府吃请?将一身衣裤熨得平整,又着了一双黑平绒休闲软鞋,去了才得知是台湾来了一位巨商在西京投资,市政府设宴款待,特召了一些各界名家来作陪的。


等得那台商到了餐厅,他不看则已,看了脸面顿时变色,故意做出个喷嚏出来,唾沫鼻涕喷了一桌,退出来就回家了。原来三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同此人一道保家卫国去朝鲜作战,一次战斗中被俘,在战俘营里他们预谋着逃跑,此人中途告密,逃跑计划只得提前,结果仅仅逃出三人。但千辛万苦地逃回来,竟被审查得没完没了,只好窝在剧院里演个丑角,学打鼓板,而此人则去了台湾,现在却是座上宾的设宴招待了。丑老脚一口气咽不下,人就病倒了,一病竟又不能起,戏班人都很焦急,推迟了排演鬼戏,吆喝着去给丑老脚冲喜。



小小的四合庭院,围了两张方桌吹打唱吟,挨过三个时辰,后边屋里喊:“人不行了!”鼓乐停止,人都往后跑去。夜郎那日学着敲板,竹棍儿总敲不准那一点空猪皮,被众人谑笑了,以敲碗替代铃铛;当下也跑去看了。


丑老脚腹胀如鼓,吐了半盆鲜血。南丁山急催夜郎去通知师叔。师叔也是丑角,正在对面街上坐饭馆,师兄师弟二人一生爱吃羊肉泡馍,每日一顿去饭馆,把掰好的馍蛋送锅上煮了,又买了新馍来掰,煮馍端来,新馍掰完,吃毕带回,赶明日再来送上馍蛋又掰新的馍。夜郎说了情况,师叔已等不及煮馍做好,当下用纱布包了新掰的馍蛋过来,一条腿跪于床下,拱了拳,高声说:“哥咆,真的吃不动啦?!”师父要摇头,已摇不动,头从枕头这边翻到枕头那边。师叔再说:“喝不动啦?!”师父的头从枕头那边又翻过枕头这边。师叔又说:“也口不动啦?!”师父头不翻了,挣挣巴巴伸了手,也在下巴下拱个拳。那么难看地一笑,眼球就翻上去死了。一时人哭,师叔把那包馍蛋放在师父的脖下,招呼人分头发丧,办理后事,戏班不再吟唱《小宴》,一声儿的唢呐吹打开了《逼霸》。



到了晚上,灵堂设起,两把纸伞挂在院门脑上,十二丈的臼缦黑纱在院空拉扯了三道,戏班全体人员都戴孝磕头,上香,奠酒,哽哽咽咽地在当院烧化纸钱——要开鬼路了。夜郎没有见过这阵势,也不懂开鬼路的曲牌,只屈了腿用柳树棍翻动烧纸,南丁山诸人各持了锣鼓,一面敲打,一面绕了灵堂转,一面就唱了起来: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人活在世上算什么?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奈何桥。奈何桥三寸来宽万丈的高,中间抹着花油胶。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有福的亡人桥上过,无福的亡人打下桥。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亡人过了奈何桥,阴间阳间路两条。锵哩哐,锵哩哐,哐,哐。日子过得这么的好,你为什么死得这样早?!


夜郎扑哧笑了一下,怕人发觉,忙低头将柳棍在纸灰上一戳,没想火嘭地腾上来,红红的纸灰落了一身一头,烧没烧着,却把眼窝迷了。这当儿,院门口有人一透一透,一粒小石子就打着了坐在条凳上的康炳,康炳回头看看,两人打一阵手语,康炳就过来小声对夜郎说:“人找哩。”夜郎说:“谁个?”康炳说:“这么晚了还能是谁?”夜郎抬头看了,颜铭半个脸在门缝处,正冲他笑。低头说道:“可不敢胡说,人家是正经主儿。”


出来拉颜铭走到门外灯影处。原来颜铭租居的房子就在对面街上,白日里请了气功师为祝一鹤治病,天黑了招待人家在前边素菜店里吃饭,听得戏班在这里开鬼路,气功师提出要见见夜郎,颜铭就来了



夜郎问:“效果怎么样?”

颜铭说:“气功师发功,总问祝老有感觉没,祝老口不能说,只摇头,我看也是不行的。”

夜郎说:“敢情是个混混客?大医院都治不了,气功有什么用?你总不听我的!”

颜铭说:“气功是老传统的,他说包给他了,病多重的人他都治好了的。”

夜郎说:“西医推,中医吹,老传统的那些门道,秉性里没有不吹大话!”——啪!在脸上打了一下,手往光亮处展展,上边一个稀烂的蚊子,用指头弹了。

颜铭就说:“不管怎样,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还是去打个照面的好。”

夜郎不去。

颜铭说:“你硬是不去,那也罢了??还有个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你要生气,我就不说了。”

夜郎说:“已经是死猪了还怕烫水?”

颜铭说:“宫长兴着人送来十元钱,说是你未领的午餐补助费。这不是要恶心人吗?你不会生气吧?”

夜郎说:“我肚子疼。”

颜铭立即紧张了,说:“都怪我多了嘴!哪儿疼的?你嘘嘘气,夜郎,嘘嘘气或许就好了。”

谎手慌脚地竞来给他揉。夜郎也不推辞,甚至还挺了挺肚子,那只手就匀着在肚上揉,三揉两不揉的,就碰着了一根硬东西,吓了一跳,说:“你有的?!”夜郎笑着,小声说:“我也只有它啦!”颜铭举了拳头就在夜郎的胸上捶,说:“你坏蛋!你骗子!你真会骗我!”用手去打了一下,低低骂句“流氓”,却说:“你不生气我好高兴的??你倒有这兴劲儿?”夜郎说:“你不是要让我高兴吗?”


颜铭说:“你要高兴,你是要高兴的!”夜郎一下子将她搂起来,唇咬开了唇,两人都静下来,鼻孔和鼻孔出着粗气。嘭的一声,院墙里腾起一团火来,一定是谁用柳棍戳翻一下焚烧的纸,灿烂的礼花般的灰屑从墙里飞飘过来,颜铭急把身子躲在夜郎腋下,但灰屑落下来再无光亮,颜铭睁着惊恐的眼,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开路歌唱完了,一段一段的孝歌在鼓乐中又唱,夜郎说:“别怕,没什么可怕的。”的确没什么可怕的,颜铭说:“你去吧,你快去吧。你要真需要我,戏班的事完了,你到我那儿去。我得到饭店呀。”说毕,一边理着头发,一边就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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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贾平凹


(文字来源:努努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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