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村 ▏村里的夜晚
人们看惯了白昼的艳丽,常常忽略暗夜的样子。
当吵闹的鸡鸭回到窝里,月亮挂在树梢后面的天空上,农人揣着各种心思安静地躺在床上,灯光暗下来直至熄灭,村里的夜晚悄悄显示出它别具一格的腔调。
好像是突然之间,我就喜欢上了一天中的这个时候。
一些事物静止了,另一些则开始涌动,就像一本书,翻过了精彩的插图,真正的情节跌宕才铺陈开来。
这个季节,到了后半夜,村舍其实是有点冷的,要不是担心在床上“画地图”,或者憋坏了前列腺,大部分人是断然不愿离开刚刚暖热的被窝,去室外上旱厕的。
喀克村人家的旱厕一般在院子最偏远的一角,毫不起眼,人们总是将嘴上的事情力求精致,而对另一些同样重要的事情则敷衍潦草。
旱厕一定和吃饭、睡觉、聊天的房子保持着有限范围内最远的距离。
尽管睡觉前将饮水的频次和总量都压缩到了最少,到凌晨时,我还是被尿憋醒了。
几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不得不摸出枕头边的手机,借着微弱的光起身,披上外衣,走出门去。
院子里被月光照得很亮,主人家的拖拉机和堆起来的化肥种子被月光笼上一层银辉。
院门外一排杨树上白天扯着嗓子叫喊的鸟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四周万籁俱寂,一片沉静,是让你会被自己的脚步声惊着的那种安静。
一切白日里喧嚣的物什,此刻都成为夜幕的背景。
最先打破静谧的,是院子另一角拴着铁链的狗。
你以为在白天进进出出的时候,因为主人的呵斥和你剩饭剩菜的拉拢,你们彼此已经混了个脸熟。可是,黑夜复苏了这只瘸着前腿的土狗的职业本能,在夜色的掩映里,它苍老的叫声迅速打破了村庄的安静,先是突兀惊悚的狂吠,随着左邻右舍的狗跟着例行公事的附和,声音慢慢就低了下来,直至消失。
你这时已经凭着记忆,战战兢兢地躲过了菜窖,绕过了煤堆,踩着上冻的菜埂子,在鸡笼里发出的窸窣声声中,蹲到了旱厕里。
尽管习惯了马桶坐便的你,对于蹲坑越来越陌生,双腿艰难地弯曲,来回地调整支撑,可是一抬头,眼前无遮无拦的夜空还是吸引了你。
这真是最纯粹的自然代谢,你居然可以看到久未谋面的璀璨星空。
大多数的人,有限的天文学知识会让你第一时间去找北斗七星,那个可爱的勺子果然很容易定位,找到它们,你会一阵欣喜,好像童心泛滥,想起小时候发现了母亲藏在竹篮里的几个水果糖。
然后,你就会看到“鹊桥”,看到“银河”,想起牛郎和织女,想起爱讲神话故事的外婆。
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出来了,似一个个坐着鬼脸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又如海里的贝壳,或者礼服上缀满的钻石,再或者早晨起来时,青草上挂着的露珠,你会幻想起王冠和公主裙,想起一些有关神秘浩渺的梦境里才有的景象。
当然,自上而下的冷气从紧致的土壤里丝丝缕缕地冒出,会适时地提醒你回到现实,很快,你就不得不提起裤子站起来。
走回到庭院中间,站在廊檐下,鸡犬之声已不相闻,你的睡意在这初春的凉夜里也慢慢衰退。
你很想拿手机拍两张星斗满天的照片晒到朋友圈,一定要配上最诗意或者最耐人寻味的话语,调制一碗浓浓的鸡汤。
可是,大部分的手机还都无法遂人所愿,科技好像还没让人在任何时候都能随心所欲,世间众多美好的事物还不能随时定格,你留不住很多看到的美景,更无法具象的再现,更多时候,你的语言总是苍白,而冰冷的机器也常常无力。
或许,唯有用眼睛去看,去欣赏,有心去感受,体味。
这夜的清凉,这星的烂漫,一定会在你打了几个寒战之后更加深刻。
当然,同样难忘的,还有套乌拉斯台的夜晚。
那还是在滴水成冰的隆冬。
燃烧了大半夜的煤炭在散尽最后的光和热之后,终于成了一摊灰烬,铁皮炉子变得冰冷而矜持。
这个时候,对于一个冬季新疆牧区生活经验不丰富的人来说,添煤加火绝对是一个危险的举动。
反正身体的热量已经将被我暖的温热,索性就趴在床上任思绪飞扬。
或者,一番武装之后,披上大衣站在窗前看看一看这山村的夜。
月亮是挂在山谷右侧的天空,白日里显眼的雪山阴面此刻遁入黑夜。
雪地泛着冰冷的白光,散放的牧羊犬窜来窜去,却保持着了然于胸的平静,即使我此刻迈出房门,它也不会贸然叫唤,它已然熟悉我们的气味,在这样一个幽静的夜里,完全不需要装腔作势。
这种集体的静默在远山的注视下,居然有些许肃穆。
星空像是经过滤镜的筛选,散发着让人心通透的亮,在蓝到忧郁的夜幕上成为最美的点缀。
只有偶然刮过的风,带着遥远地方的寒冷,隔着玻璃,也能让你打一个哆嗦。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欣赏暗夜的宁静,在这村里的夜晚,有梦或者无梦,请温良地走进。
蔡立鹏
2018-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