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爷爷奶奶,您不孝的孙女,对您们的养肓之恩——只是一本血泪心酸的文字。(题记)
(五)
他认识字,口齿伶俐,喜欢说话、唱戏、讲故事。心里想啥说啥,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他想起啥从不经过脑子过滤,就“簸箕里倒豆子——哗啦啦”全倒出来了。他走到哪儿,哪儿就围上一群人,听他说话、唱戏、讲故事。他一看人多,就更来劲了,嗓门子一放开,就像铜锅里炒豆子——“叭、叭、叭”“炸”个没完。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说:“王小二给我们来段秦腔吧!”他故意把那个斜戴的帽扇子朝后脑壳转过去,清清嗓子开始唱《红灯记》,刚唱完一段,周围的人拍手叫好。
人群里又有人说:“王小二,给我们讲个故事吧!”。他又开始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他讲得手舞足蹈,嘴里唾沫星子乱飞。这时候,人群里的娃们不叽哩呱啦吵了。女人们用手往嘴里填上半嘴麻子,一边吃麻子,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没拉完的布鞋底,开始拉鞋底,一边竖起耳朵听。男人们趁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撕好的旧报纸,卷上一根又粗又长的旱烟,塞进嘴里。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铜烟杆,在烟杆另一端的烟锅里,用手指使劲地塞一烟锅揉细地烟叶子,开始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味。山里人听王小二的故事上了瘾,只要他到哪儿,哪儿就是乐园。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完,人们还是不肯离去。有人说:“小二,给我们学个驴叫。”他用手把嘴一捏,驴叫声跟真的一模一样从他嘴里传了出来。有时候,故事正讲到兴头上,他突然停往,又舔嘴唇又咽口水,做一些很滑稽可笑的动作。有人急着想听下文,立即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或者一小疙瘩冰糖,女人掏出一把麻子,有人掏出一个煮熟的麻洋芋蛋,塞到他女儿张饭饱手里。他又眉开眼笑,看一眼女儿,嘿嘿坏笑两声,接着开始他的节目。有人说:“你看把他美的!”也有人说,“他就那个德行。”还有人说:“他就那个屌样调。”
话说王小二肩上背着一个灰粗布大包包进了窖门。一看炕上喝茶的爷爷眉头紧锁,头发全白,他眼睛突然瞪得圆溜溜地说了声:“啊呀呀,我的天大大,刘爸一睌上就熬成了白毛女的爷爷。”说着,自己先“噗哧——噗哧——”故意坏笑两声。他再看一眼爷爷,忽然想哭,但咬着上唇,没让眼泪流出来。他忙从肩上取下包包说:“刘爸你看,我给你拿啥好吃的来了。”说着从包包里掏出一包红皮皮点心。“今日,咱再不扯我大哥劳改的那些烦心事了,咱们说点高兴的,刘妈你屋里有啥吃的没,给我弄上点,我先填饱肚子再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啥都迟了。”他又嘿嘿坏笑两声说:“刘爸,我知道,您闹心的很,我大哥这事儿遇上谁都麻烦。以前,咱这山里还没听过判十年刑的人。”二爸瞪了他一眼,干咳两声,他又自觉失口,用手立马在自己嘴上“啪啪”轻轻打了两下说:“我妈咋地养了我这么个撑饭的桶,脚底里烧火,头顶里架锅,全身通。”他忙弓下腰,把拿来的点心皮皮取开,从麻纸里面取出一个点心,硬喂硬喂地往爷爷嘴里塞。“您尝尝,您尝尝,刘爸,这个东西比天上王母娘娘的仙桃都好吃。里面有萝卜丝,软软的、甜甜的、酸酸的,好吃极了!”
爷爷张大嘴巴,“噌”地咬了一口,把半个点心叼在嘴里。用手示意,让王小二上炕喝罐罐茶。王小二趁我们不注意,把剩下的半个点心急忙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嘴里小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脱鞋上炕,盘盘腿坐在炕沿上。二爸说:“务你一天没事儿了,过来陪陪我大我妈喧喧谎,你好歹和我哥朋友一场,我哥现在摊上事了,你陪两个老人说说话,你嘴里说词多,多说点高兴的,我大我妈就不闹心了。”“务能成,没麻达!”王小二乍一转眼,看见炕上堆着一堆棉花外露,窟窿眼洞的破被子,被子旁放着一个小炕桌。他已坐好的人,一骨碌翻起来,把席炕上的被子一卷,抱起放在炕墙的箱盖上,炕桌竖起来立在后炕墙根里,手舞足蹈地跳起来。嘴里唱着不着调的曲子。
奶奶盘子里端着两碟子煮熟的红署片进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红署片正冒着热气,任凭他嘻嘻哈哈地怎么闹,爷爷奶奶就是笑不出声来。我“啍”了一声。二爸说:“小书,别生气,你王爸是掏心掏肺地要惹你爷爷笑一笑。”这时,大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哭声。王小二说:“瓜女子,我‘二’是‘二’,但我没痴实,我的好心不要贴在你的驴屁眼上。务一下都出去迎接,大约你七大姑八大姨都一拨一拨地来了‘’”。二爸说:“妈,我们出去迎接,五家湾他大姑娘和纪家里他小姑娘,昨天晚上就来了,在我家里睡,这会都一块过来了。”奶奶说:“他王爸坐下来吃红署,趁热吃,你唱上一台戏,我们也笑不出来。”王小二又忙忙地把炕桌放倒,没心没肺地嘿嘿坏笑两声,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红署。
奶奶、二爸和我出去迎接。来人正是大姑娘(姑姑)和大姑父,小姑娘和小姑父。大姑父脊背上疙哩疙瘩地背着一根猪腿,三个白面大锅盔。小姑娘从小害病落下病根,走路一瘸一拐的,腿不连便,每次来,小姑父拉着一头毛驴,小姑娘骑在驴背上,驴背上的褡裢里还驮着一幅大馍馍。到门口,小姑娘从驴背上下来,小姑父顺便从驴背上取下褡裢背在肩上,两个姑姑一人一个胳膊把奶奶抱住,娘仨哭得非常伤心。二爸从小姑父手里接过驴缰绳,扯在手里,两个姑娘扶着奶奶,两个姑父跟在后面,向屋里走去。
二爸早就在我家门外的一块空地上,用木棒棒栽了几个拴马桩。他把小姑父的驴拉到大门外空地上,拴在马桩上。两个姑娘进门一看炕上喝茶的爷爷,同时叫了一声“大”,就软绵绵地堆下去坐在地上,比先前哭得更伤心了。爷爷不忍目睹,只顾低着头抽烟,一声不吭,两串泪水来不及防备,从他眼睛里吧嗒吧嗒地往脸颊上滚,紧接着,他眼睛里的泪水像天上的雨滴,任凭泪水滚流而下,他都不伸手去擦。顷刻间,爷爷的泪像如泣如诉的雨丝,从长满皱纹的脸上流淌而下。
就在这时,王小二忽地嘿嘿坏笑两声,大声唱着:
解放区呀么嗬咳
大生产呀么嗬咳
军队和人民
西哩哩哩擦拉拉拉嗦罗罗罗太
齐动员呀么嗬咳
……
他响脆脆的这几声怪唱,吓得我们家亲戚莫名其妙的都用惊讶的目光看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