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燹记:第四十三章

能够自由驭空而行的人，在江湖中十分罕见。江湖隐修高手大体分内外两宗。内宗为武侠，外宗为法术。武侠主要以自身形神为修炼对象，强身健体之后修心养性，以各种功法长期不懈开发自身的小宇宙，再与大宇宙中的能量，法则相“印证”。法术界恰恰相反，先利用大宇宙中的能量，法则，资源，从中体悟无穷奥义，再把那些奥义渗入各自心身。所谓内外两宗，只是先后顺序不同，所依靠的，却是相同。在己为心，在外为炁。这炁，就是构成能量，法则，资源的基本元素。用佛家的话来解释，炁就是缘，心就是份。说得具体一些，这卯乙，种放，柳泉都是术士。柳泉和种放只是专和博的区别。种放专攻易之铁则，柳泉对天文地理易理各种法则都要体悟。甚至还有符箓之术。专和博各有所长，各有其短。有的是先专后博，有的是先博后专。这样一来，把内外两宗搞得格外复杂。就拿内宗武侠来说，有只专不博的剑仙，有只博不专的杀手。有先专后博的游侠，有先博后专的箭士。而且，更多则是内外双修，比如东郭世家。这鹤侠家传心法，走的是外宗一路。专一体会风元素之奥义，把这奥义渗透到身法掌法之中。武学套路，走的是内宗一路，专攻轻灵变化，闪展腾挪。但内外两宗都针对身法和速度，所以东郭世家轻功天下第一，实是由来有自。此时鹤侠借银翼助姚合明驭气而行，与那得道真人倒没什么两样。

卯乙却又不同，卯乙先是武侠，后是术士。他本是前朝杀手，和雍三执行任务时为人构陷，受尽非人折磨，若不是死谷主人相救，只怕已被虫蚁啃食殆尽。他立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以几十年来隐伏苗疆，日夜钻研痋术。这天地万物，奥义无穷，其中山水木石，有形者各赋其场，鸟兽虫鱼，有灵者各有其念。所以林和靖梅妻鹤子，实其心已通梅鹤之奥义，寥寥数笔，神韵俱备。这卯乙心与虫类心心相印，顷刻可知素未谋面诸虫之喜恶。蟠龙谷召唤毒石棘，即是此类，至如寻常蜂蚁蛇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是对于战狼，蛇蜂之毒无异隔靴搔痒，根本就构不成有效威慑，所以不予召唤。卯乙先生痋术天赋，本是千载难逢，易心书院略施手段，连种放院长都是无计可施。十年前，在苗疆异人处得了一本古籍，方知远古人类，于痋术造诣殊深。其中蚩尤，夏禹，名字即有龙蛇之义。蚩尤败后，其九黎后裔南迁，乃为苗疆土著始祖，痋术源远流长，洐生盅降之术。那古籍残破不堪，许多符咒俱是一鳞半爪。卯乙先生楞是从中悟出痋阵之术。既称痋阵，可不止简单召唤异虫列阵攻守。比如这处阴寒大泽，空中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泥里钻的，各种虫类不胜枚举。死谷炼丹所需，倒有大半来源于此。可姚合明三人一路行走，所见寥寥无几，就是因为卯乙关闭痋阵，以防异虫噬咬误伤，坏了祖像大事。这些异虫中间，就有两条天下至毒的虺，只是时间未到，还不能化为蛟。

大凡不世出之高手，都有寂寞无敌之憾。没有肝胆相照的知己，那就来一个酣畅淋漓的对手，或者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把他的绝技发扬光大。卯乙先生心底下把姚合明当成后者。这心思在洞庭湖就有了。他心性高傲，尝以痋圣自喻，钟雍蛾也打心眼里认为他是当代痋王。虺化为蛟，蛟化为龙，卯乙先生对古代豢龙之术深信不疑。按古人的说法，龙不过就是一条有魔法的虫子而已。小可隐于芥子，大可吸尽江湖，可飞腾变化，为神祝福。若在为虺时即与结交，化龙之后，未始不为己用，只是人寿有限，若用丹符信物，传之子孙，异术即成，是以刘累豢龙，不过是历代相传至他罢了。

在洞庭湖之时，正值蛟化为龙。痋圣卯乙，幸得姚合明在，九死一生。那龙对姚合明依依不舍，念念不忘，卯乙心底震撼之极。自以为天赋异禀，可作痋术宗师，但和姚合明相比，痋术天赋如萤火之对日月。连素未谋面的龙都如此眷念着姚合明，还有什么异虫是他不能驾驭的呢？他还是在毫无痋术基础的情况下，如果把自己一生经验倾囊相授，有朝一日充分发挥天赋，该是怎样的情形？一想到这些，卯乙先生就无比激动。

但卯乙先生也知道，要收姚合明为弟子谈何容易。姚合明对痋术有成见，这些成见，是他在易心书院被侠义道洗脑的结果。目前，他还是侠义道人士“重点关注”的人物。如果没有见到姚合明的尸体并确认旧疾复发，谁会相信种放编的胡话？再说，姚合明已决定东行寻父，他必须抓紧时间激发姚合明对痋术的兴趣。

姚合明落地和母亲相见，一番热闹，胖妞闹着要驾鹤飞行，那玄鹤不情愿，升得很高，冷风中两个武师吓得哇哇乱叫。东郭乘云淡定地招呼了一声，对柳三娘点了点头，径自负手而行，似有满腹心事。卯乙趁机对姚合明道：“你不日就要远行。我们几个把你从恒山请到这里，一直过意不去，想送一桩礼物给你。礼物就在这沼泽之中，你顺路看下，若还满意，也算解开了我们心头之结。”

柳三娘看卯乙说得诚恳，心想东行路远迢迢，能多一分保险就是一分。这些长老大名鼎鼎，所送礼物自比那小木人强得多了，笑着答应。姚合明自从在邱东洛颈中抓住小盅虫开始，到阿大，阿二，到蟠龙痋狼之战，对四兄弟崇拜已久，更希望这卯乙也搞一个小家伙到自身适合处，灭了三尸虫，小宇宙爆发，别说东行寻父，便横行天下过把英雄瘾也是好的。卯乙见他们答应得爽快，心中欢喜，拉了姚合明就走。

草坡中藏了玄机。姚合明和两个武师去那桃花谷时，只注意那红影动静，哪里知道还有许多忿路，每条忿路都通向一个小沼泽？这些草坡，竟是连接许多沼泽的枢纽。卯乙先生每年倒有八个月在这些沼泽中晃荡。这些岔路他闭着眼都会走。大小沼泽中那什么奇奇怪怪的虫子，都已互相熟悉。他的痋阵在这里已扎根三十余年，几乎覆盖了整个泽南亭。卯乙先生的痋阵，实际上是靠布置在各处草坡中的符文和丹药发挥效用的。只要念几句相应的咒语，该处痋阵启动，烂泥塘马上就活了过来。有时是无数密密麻麻各色线虫，象铺了一匹巨大的绸缎。有时很大范围烂泥就象开了锅迸溅着白雾和水泡，却只有一条巨大的红色虫子冒一下头，懒洋洋地躺在水泡中沉沦下去。更刺激的是，有时脚下会突然动起来，那是一种颜色质地酷似烂泥的异虫，象乌龟有壳，会驮着他们走一段路。卯乙先生如数家珍。小虫叫织云锦，炼丹必备。巨虫叫丹鲵，其涎为风湿克星。烂泥一样的并不是虫，叫牛盘蛤，是邱东洛体内虫母的组件之一。姚合明惊问道：“邱首座体中那痋母竟是您做出来的？”卯乙先生大有得色：“那也是我心血来潮，人家以毒攻毒，我就以虫攻虫。可惜这谷中人却用不得。若犯了虫怒，以后就别想炼丹了。”

姚合明道：“这造虫容易吗，可不可以教我？”忽又黯然道：“可惜我和娘要走了。”卯乙先生强压心中狂喜道：“你想学痋术，算是找对人了。我不单会做虫，我还会养龙。不信，我带你去瞧瞧？”姚合明差点跳起跌进泥泞里：“养龙？刘累养龙，还真有这事？快带我去看看。”卯乙先生道：“看看可以，不过它们脾气不好。你面生，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惹恼它们，可就麻烦了。”忽地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个小葫芦儿，递给姚合明：“喝一口。”

小葫芦里装着一种说不出味道的药酒，呛得姚合明连连咳嗽。这是一片非常宽阔非常寂静的沼泽地，空中似飘着某种腐败的气息，显得死气沉沉。两条暗红色的“带子”相互缠绕着向他们飘来。仔细一看是两条约一丈的大蛇，一条头部长着黑色的角，另一条颈部长着一对爪子。它们三角形的头部长着一对青蛙般的眼睛，口中咯咯有声。它们起初是飘着的，之后是游，随后却甸伏在离姚合明两丈远的地方，眼里有一种诚惶诚恐的神情。它们抬起头，接着伏在地上，如此三次，竟似跪拜一般。就见身周异光一阵闪动，姚合明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突地异光消失，空中一连串晕红色的烟圈，一条漆黑的细线倏忽到了两条怪蛇的头部。那细线看起来很慢，两条怪蛇头部之间有一段距离，可那细线却能同时围着蛇头转来转去，仿佛一下子变长了似的。姚合明知道那是速度太快造成的错觉。那细线看起来有点象阿二，但比阿二颜色更深，速度更快。而且，阿二也不可能发出异光。那两条怪蛇叩拜之后，直挻挺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时间似乎凝固住了，天地在那个时候似乎也变了颜色。直到又是一阵异光闪动，两条怪蛇似从梦中惊醒，张开青蛙眼看了姚合明好一阵，才悄无声息慢慢游开，消失在沼泽地深处。看那卯乙先生，双眼半张，双手放在胸前，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

“天哪，”卯乙叹息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虫啊。我的痋阵对它没有丝毫作用。天下最毒的虺也对它噤若寒蝉。那两条虺，可是我养的蛟龙哪。”姚合明惊道：“连您都不知道那虫子叫什么名字？”卯乙道：“是啊，这下我才体会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真得感谢你，姚合明，你到哪里，哪里就有奇迹。”姚合明道：“您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我还想拜您为师学些痋术，您愿意收我这个徒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