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牛祭
作者：马丑子
我是个平常的人，我不能盼望在人海中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爱的灵感》
生活哪里是一层一层上台阶或下台阶，生活分明是踩着一块浮冰去另一块浮冰，却永不知岸在何处。（by吕彦妮）
牛哥啊，那天你来水木金华看我，阳光还很灿烂，我们的日子也按部就班，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可惜门卫不知道咱哥俩的交情，对你无端盘问，让你登记备案、填写一户一册，对你进行了一系列指责和侮辱。这让你很失望，并对我这个人的三观有了新的认识。我回来查看了监控，确实对你的牛格有诸多冒犯，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我没想到世界气候变得这么快，早上房子里有些冷，我出去看见几个精准扶贫户在太阳底下掀牛九，他们整天这样，无所事事，太阳照在他们惬意的脸上，贪婪和扭曲同时落在一黑一红两个9上，我心里一紧，突然预感，你的大限到了。
前一天你还笑话我吃了些剩菜剩饭，说我把人活倒回了。你说你这几天生活真的好：早餐油渣拌野菜，午休时还有热水澡，房子收拾得很干净，主人时不时来看你长高了长胖了多少？你心里美滋滋地以为到了法定结婚的年龄，很是得意地发微信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我，可我由于贪杯误事，没有及时回复你，不料却成为了千古遗恨。牛哥啊，请你原谅我！
唉……不是我说你啊牛哥，你就不应该听那首写给的歌，更不应该喝主人剩下的那半瓶勇闯天涯，你喝了倒也闲，但你不该吃那顿丰盛的宵夜：油香、花卷、凉粉、者不扯面、尔沙锅盔，你边吃还边给我发微信，幸福得像花儿一样。可我没有及时发现你的信息，没有和你分享你的快乐，这是我的错。我半夜从酒精中醒来，看了你晒的幸福，竟让我难受得要命，觉得生不如牛，生了一夜闲气。
到此时，你还在心里想着同室里的女同事，你想着，这几天是不是她看上你了，你回眸一笑时，她也意识到了这几年你们之间的感情，连忙从身上掏出带着汗味的伊拉克红枣放进你的嘴里，你感激得泪眼朦胧，恨不得冲到山上翻遍万亩荒山，折下千枝玫瑰以报答她的喂枣之恩。这个情节，你没有告诉我，你不够朋友，我恨你，你吃了独枣而且不吐核。
你沉浸在养尊处优的幸福之中不能自拔，你全然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你靠近。
从你异地搬迁到新农舍之后，你的身份就让人验证了十次之多。每次家里有满脸横肉的人来看你，你都很自豪，他们用领带护着的手，捏着、说着、笑着，算计着你三个月、五个月、九个月后的身体状况，并说出了一句你一辈子都讨厌的话：这怂能吃得很，吃相和马丑子一样。你听到这句话时真生气了，并且对他们嗤之以牛鼻。这些你不说我都知道，咱弟兄情份在那里，我给你点赞。
你怎么比我还傻呀？你牛脑子肯定被驴踢了，你想想你不下地耕田、你不驾绳拉车、你不披鞍驮粪，你每天昏吃瞎睡、无所事事、养尊处优，你凭什么牛皮哄哄、牛气冲天，还牛郎织女？
死刑判决是女朋友给你喂枣时下达的，他们商量好在太阳升起前带你去瓦泉玩的，并且把你的全身都估了价。你的肉是重灾区，要接受千刀万剐，分送千家万户；你的心、肝、肺划分在夜市；肠子会送往河南制成肠衣；毛肚和百叶将飞驰在火锅店的路上。
他们为吃黑毛肚和吃白毛肚而大打出手，争论不休，这些你都全然不知。
你就不该喝那半瓶勇闯天涯，当主人把你的领带送到另一个人手里时，你看见主人的荷包里露出血红一片，这才意识到上当了，你尊贵的被他们请上车，巡视着夏日的山峦和低头算计着的人们，突然你纵身一跃……
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不按规则出牌，莽撞到令人咬牙切齿的地步：一头肉牛，突然之间成了斗牛。这一下子打乱了我的日常生活，我是那样惊讶却又欲哭无奈，谁也没想到，你会横行霸道，招摇过市。你肯定想不到，因为你，让所有人，对你和我都有了看法。
我知道你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包括你吃下去的伊拉克枣核和喝过的啤酒的味道，你更想得到人们的宽恕和我的保护。但我真的不在，我不骗你。那天早上我看人家掀牛九，我已经喊出了几声刀下留牛，但他们不给面子，我羞愧地低下了头，但那一刻我心里是有你的，我发誓，我心里有你。
你终于绝望了，你看见血红的票子和闪光的刀子时，你彻底绝望了，你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犄角坚硬地竖起来，你彬彬有礼地向门卫致了个歉，请他们原谅你的鲁莽。
牛哥，你听我说——我恨我不在场，他们对你的造访是世间习惯性的冷漠。你绝对是牛中的英雄，你昂首阔步、堂堂正正地走了，走地很悲壮，也很洒脱，整个阿阳大地的人们都对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把一个牛的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伤害那些无辜的路人啊，他们还是对你充满好感和善意的，他们就是喜欢点儿新鲜的东西而已，毕竟你以一头牛的身份在焕然一新的街道上仰首阔步，这是多年未见的大事嘛，你也应该知道，他们这些整天吃着牛肉的人，现在越来越很少见到牛跑了，尤其是在繁华的大街上，当然，城里人太骄傲了——我知道我说这话你不爱听，你始终不把我们当城里人，但我们一直把我们当城里人，还洋洋自得，要不然你怎么会经常听到，下乡，到乡里去，这样满含优越感的词语呢。还有，我们虽然还都很穷，但我们一直想着精准扶贫，一直想着在暖和弯弯里掀牛九的人，掀牛的人对不起你，但我们对得起你啊，所以，无论如何，你伤人是不对的。你伤了人，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时候，我的确是帮不了你，你也别怪我。
牛哥，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你去了的那一天，你的主人还了榨油人的油渣钱、南川人的豆饼钱、上磨人的饲料钱、查湾人的苜蓿钱；而油坊还了欠的胡麻钱，南川人还了欠的黄豆钱，上磨人还了欠的地膜钱，查湾人还了欠的人工钱，念着真主至大的那个宰你的人，还了老铁匠家买刀子的钱。
那一天已经过去了，除了几滩血迹、几位伤者、几段视频、 几声叹息，好像再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有一场金融危机因你的离去而化解。
牛哥，请原谅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并不是铁石心肠，我是怕我掉下的泪水愧对你奔涌的热血，我是怕我一时的懦弱会让你含恨冥界。
我相信，往后的很多年，当我摸着牛皮谈论行情的时候，当我在夜市上吃着牛肉泡馍的时候，当我穿着牛皮鞋，系着牛皮裤带的时候，甚至在双城门碰见卖牛肉的屠夫的时候，还有在我拍着胸脯吹牛皮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你的目空一切，请相信，我会怀念你的。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把你身上最值得骄傲的东西丢弃了，而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拣拾了回来，这些你身上珍贵的东西，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价值几何！
我现在准备好了，我要把你的犄角打磨成冲锋号；我要把你的皮制作成战鼓；当然我还要借用你的两根肋骨，一个做鼓锤、一个当旗杆；我要在前进的道路上以你为鉴！
牛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可我能力有限，我只能说这么多，最后，让我以一首打油诗祭奠你吧：
耕犁千亩实千方，
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
不辞羸病卧残阳。
牛哥，你安息吧！
2018年6月4日凌晨两点四十五分，马丑子于水木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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