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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茶禅闲话

2022-06-27 23:16:00



茶禅闲话

文丨葛兆光


古人以禅意入诗入画,尝有“诗禅”、“画禅”之称,似无“茶禅”之名,东瀛有“茶道”( Teaism)一词,其意乃“茶の道”,我这里杜撰个“茶禅”,并非立异争胜,只不过古时大德嗜茶者多,说公案,斗机锋,常常有个“茶”字在,故生老婆心入文字禅,也在“茶”与“禅”两边各拈一些子花絮,凑合成几则茶不茶、禅不禅的话头,在题内说几句题外的闲言语罢了。

  

一、文人吃茶


文人吃茶,比不得四川人泡茶馆,也比不得广东人吃早茶。蜀中茶馆烟雾蒸腾,茶博士吆喝声与茶客们聊天声沸反盈天,热闹自是热闹,却不静;粤乡茶楼气味浓郁,肉包子小烧麦甜点心外加肉粥皮蛋粥香气袭人,美味固然美味,却不清。更何况在香瓜子、花生米、唾沫星子、一氧化碳的左右夹攻下,茶成了配角,名曰吃茶,茶却成了点缀、借口、漱口水或清肠汤。而文人吃茶却是真地吃茶,而文人吃茶中要紧的有两个大字:清、闲,这“清”、“闲”二字中便有个禅意在。



口舌之味通于道这是一句老话。中国文人雅士素来看重一个“清”字,然而,若问什么唤作“清”,却颇有些子搅不清拎不清说不清,只能勉强借了禅宗六祖能大师的四个字,唤作“虚融淡泊”,若有人打破沙锅问什么又是“虚融淡泊”,便只能粗略地说,大凡举止散淡、性格恬淡、言语冲淡、色彩浅淡、音声闲谈谈及及的味道清淡皆可归入此类称作“清”,即老子所云“见素抱朴”,所云:“澹泊宁静”,下一赞语则为“雅”。反之则唤作“浊”,如身大红大紫花团锦簇披锦挂银,便是暴发的财佬而不是清贫的高士,甜腻秽浊满口胡柴,便是泼妇土鳖市井无赖而不是洁身自爱的君子,钻营入世情欲十足,则是穷酸腐儒小人之辈而算不得孤傲清高的智人,口嗜油腥荤膻如红烧肉涮羊肉烤乳猪之类,则只是久饥的老饕而不是入雅士之列的文人,下一字贬词,则唤作“俗”。槛内之人如是,槛外之人亦如是,清人龚炜《巢林笔谈》卷一曾记有一寺庙“盆树充庭,诗画满壁,鼎樽盈案”,而寺中老僧盛服而出,款曲之际夸示交游侈陈朝贵”,便下了一句断语说:“盖一俗僧也”,而《居士传》卷十九《王摩话传》记唐代诗人王维“斋中无所有,唯药铛、茶日、经案绳床而已”,则暗示他清雅之极无半分浊气,这雅俗之分正在其清浊之间,而这清浊之分则内在其心净与不净,外在其言行举止淡与不淡之间,这雅、清、淡正是六祖能大师所谓“虚融淡泊”,也正是神会和尚所谓“不起心,常无相清净”,习禅修道者不可不识这一“清”字,亦不可不辨那一个“浊”字。禅家多“吃茶”,正在于水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又为水中至清之味,文人追求清雅的人品与情趣,便不可不吃茶,欲入禅体道,便更不可不吃茶,吃好茶。所谓“好茶”,依清代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并非在其香,而是在其清,“香而不清,则凡品也”,大概不是千儿八百一斤的“碧螺春”、“君山银针”,至少也得是清明时节头道摘来一叶十一芽的“龙井”之类,而北方人惯啜的“香片儿”,过香而不清,南方人惯啜的“功夫茶”,过浓而不清,但难以入“清茗”之品而只能算解油腻助消化的涤肠之汤了。



得一“清”字,尚须一个“闲”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却忙不叠地灌将下肚,却又无半点雅致禅趣了。《巢林笔谈续编》卷下云:“炉香烟袅,引人神思欲远,趣从静领,自异粗浮。品茶亦然。”故品茶又须有闲,闲则静,静则定,对清茗而遐思,啜茶汁而神清,于是心底渐生出一种悠然自乐的恬怡之情来,恰如宋释德洪《山居》诗中所云:“深谷清泉白石,空斋棐几明窗,饭罢一瓯春露,梦成风雨翻江”,吃茶闲暇之中,世间烦恼、人生苦乐、政坛风云乃至什么油盐酱醋柴米,都付之爪哇国去,剩在齿颊间心胸里的只是清幽淡雅的禅意,此时若更配以上佳的茶灶茶具,置身于静室幽篁之中,则更不沾半点浊俗之气,故明人张岱《陶庵梦忆》卷三云雪兰茶须楔泉水、敞口瓶,方能“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如百茎素叶同雪涛并泻,而闵汶水茶更须千里惠泉,于明窗净几间取荆溪壶、成宣窑瓷瓯,“方成绝妙”,而《遵生八笺》亦云茶寮应傍书斋,焚香饼,方可供“长日清淡,寒宵兀坐”,这自是深得三昧语。如此既清且闲的饮茶,又岂止在于“解荤腥,涤齿颊”,直在茶中品出禅味来也!所以知堂老人《吃茶》说得最妙:“喝养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这便是文人吃茶。反之,若粗茶大碗,喧喧闹闹,一阵鲸吸长虹,4牛饮三江,便不入清品,更不消说有什么茶禅之趣,借妙玉的话说,这不是“解渴”,怕便是饮牛饮骡了。



二、和尚家风


《五灯会元》卷九资福如宝禅师条下载:“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饭后饮茶,依清人《饭有十二合说》,自是“解荤腥,涤齿颊以通利肠胃”的良方。只是记得《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中说到黛玉到得贾府,“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不由暗暗替和尚担了一份心思:这和尚饭毕便三碗茶,会不会“伤了脾胃”?想来和尚的碗,不是那成窑宣窑里小巧玲珑的盅子,不是文人用的上盖下托的盖碗,也不是妙玉斟茶酬宝黛二人的什么“点犀盘”、“孤爬斝”,只怕是粗憨的大海碗;和尚的茶,也不是那春露煎就的清明茶,也不是妙玉以冬雪泡就的老君眉,也不是《儒林外史》里林慎卿们用雨水煨的六安毛尖,只怕是比红毛法兰西绿茶还要厉害的老边梗子茶。那三碗茶下肚,景阳冈是能过,但僧寮里吃的那三碗青菜两碗米饭,怕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若连肠里隔年储下的陈板老油也洗下个三两二两去,茶毕静坐,肚中翻起波澜,腹间奏起鼓乐,一片翻江倒海,四周金花乱并,不知又如何定下心来打禅!一日读清人笔记《两般秋雨盒随笔》卷六,云和尚之言有“但愿鹅生四脚,鳖着两裙”、有“狗肉锅中还未烂,伽蓝更取一尊来”,有“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骨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心下恍然有悟,原来和尚早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之传统,如此鹅蹼、鳖裙、狗肉、鸡蛋一通大嚼,岂不似鲁提辖山下归来?三碗茶下去,自是心清神定,正好坐禅,静默中细回味腹股间的馥郁浓香,齿颊间的茶叶清香,好不快活如涅槃上了极乐世界?后又阅仰山慧寂禅师语录,有偈语云:“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两三碗,意在镯头边”,方才彻底醒悟,原来“和尚家风”,并不持戒,又不坐禅,如此,又何惧什么三碗两盏酽茶!



三、赵州吃茶去


一人新到赵州禅院,赵州从谂问:“曾到此间么?”答:“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僧,答曰:“不曾到。”师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唤院主,院主应诺,师仍曰:“吃茶去!”


唤人“吃茶去”,古今大德猜议纷纷,只云玄机深奥,无迹可求,故后世禅师多照猫画虎,依葫芦刻瓢,像杨歧方会、一而云“更不再勘,且坐吃茶”,再而云“败将不斩,且坐吃茶”,三而云“拄杖不在,且坐吃茶”,全不顾赵州“吃茶去”本义,直是狗尾续貂,佛头着粪。今来妄解一番,也不知是的的大意,还是画蛇添足,若是郢书燕说,也不枉揣摩一番的苦心。赵州吊诡,古今词,偏偏此三字内更不曾捉迷藏,打哑谜,“吃茶去”便是“去吃茶”,并无多深意在,既不像清人抬起茶碗暗示送客,亦不像今人倒下茶来便是待客。



禅家讲三个字,唤作“平常心”,何谓“平常心”?即澹泊自然,困来即眠,饥来即食,不必百般须索,亦不必千番计较;禅家又讲两个字唤作“自悟”,何谓“自悟”,即不假外力,不落理路全凭自家感悟,忽地心华开发,打通一片新天地。唯是平常心方能得清净心境,唯是有清净心境,方可自悟禅机,曾来此间与未来此间又有什么分别?偏偏要说“是”道“非”,岂不落了言筌理窟?有问必答,答必所问,如猎犬嗅味而至,钟磬应击而响,全不是自家底平常心,也不是自家底悟性,却像是被人牵着鼻子套上缰,若是这般迷执汉,自家心觅不见,自家事不知做,不唤你去吃茶又唤你去作么生?一碗清茶又不是饱肚之食,又不是泻腹之药,亦无人给你斟,须自家拿碗,自家倒茶,自家张嘴,清且苦,苦且清,若在吃茶中体味出淡泊自然、自心是佛之意,岂不远胜于回头转脑四处投师东问西问?故赵州云:“吃茶去!”黄龙慧南《赵州吃茶》说得好:


相间知来历,不拣亲疏便与茶。翻忆憧憧往来者,忙忙谁辨满瓯花。


既问来历,为何又不拣亲疏?既不拣亲疏,又何必问来历?答得出者,免去生死往来轮转周流,答不出者,且去一边坐下吃茶!


(原载《读书》,1990年5月号

葛兆光


国家教材委员会的专家委员,上海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宗教、思想和文化史。代表作品:《禅宗与中国文化》《中国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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