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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性能中篇小说|生死课(上)

2021-04-19 19:00:12

作者简介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1965年6月出生。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为云南省作协副主席。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收入中国作家前沿文丛,中篇小说集《下野石手记》收入云南文学精品丛书。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云南文学奖等。




生●死

(上)



胡性能


(原载《十月》2017年第5期)



1

离开丹城的时候,小久以为这一生就此告别了殡仪馆。

出狱之后,他越来越渴望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火车站是一座城市彻夜未眠的地方,候车大厅顶端的点坞灯,照耀着夜里依然喧嚣的站前广场。小久是第一次来丹城火车站,当他穿过路边的烧烤摊、揽客的摩托车手、搭讪的女人时,他不知道未来有什么等待着他。茫然又孤单的小久,紧紧拉住肩上的两条背包带子,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身上只装了很少的一点钱,刚够到奉城的路费。开往重庆的K692次列车,每天夜里都会短暂停留在丹城火车站。车厢外面,一条冷清的铁轨在站台灯光的照耀下向远处延伸,轮廓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了黑夜深处。

半年多前,小久刑满释放,。此后他曾经去医院应聘过保安,去油库应聘过加油员,也曾去物业公司应聘过管理员……物业经理一眼看中小久,觉得他身手敏捷,但保安队长却在背后说小久的坏话,嘀咕请神容易送神难。后来倒是有一家KTV表示可以接收小久,但要他先交三千块钱的押金。小久四处借钱的时候,消息传到他母亲耳朵里,死活不让他去。

“歌厅里有些吸毒的,害怕得很!”小久的妈担心儿子被染上。

小久没有坚持。他觉得自己要是去KTV上班,顶多就是去给人家看场子,免不了又要打打杀杀。自从五年前看到青头死在自己的怀里,小久已经厌倦了舞刀弄棒的生活。

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小久的父亲则希望他学门傍身的技术。他是殡仪馆的司机,那辆白色的金龙车平时就停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没有活计的时候,他会让小久坐到驾驶室里去试一试,让小久大胆一些,放松一些。可小久发现只要坐上驾驶座,紧张兮兮的反倒是他父亲。其实,父亲不在殡仪馆的时候,小久早就偷着开他的车了。发动、踩离合、挂档、松刹车……小久的父亲平时不爱说话,他们父子之间交流的时间太少了。记忆中是多年以前,齐老师要每个学生去买一本成语词典,小久的父亲不但给小久买了成语词典,还为小久买了一本《小学生成语故事》。十多年过去了,小久还记得那本书的第一个成语故事叫“爱屋及乌”,但父亲把它读成“爱屋及鸟”。小久的父亲没有注意到,成语上面,注有拼音。那是小久童年记忆中一个快乐的上午,他对着拼音,和父亲一道学习完“爱屋及乌”的故事。爱屋子就要连屋子上的乌鸦也爱。父亲说,乌鸦也是鸟,所以说爱屋及鸟也没有错。

火车开始启动,铁制的车轮辗过钢轨的接缝时,传来有规律的哐当声。缓慢,有力,不可阻挡,一如小久离开丹城的固执念头。随着车速加快,原本节奏舒缓的哐当声变得密集而光滑,小久觉得自己像是在旷野里奔跑了起来。

小久打出生起就住在丹城的殡仪馆。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小久就能感觉到低沉而缓慢的哀乐弥漫在四周,如果真有胎教的话,他最早的胎教就是哀乐。母亲是丹城殡仪馆的保洁员,一早戴着白色的口罩,两只灰布做的袖套,提着竹扫把就出去了。殡仪馆里所有的屋子,建筑物周边的空地,以及馆内交叉的水泥路,她都得一一打扫干净。有时,碰到来火化的人多了,密集的鞭炮声响过之后,留下一地又一地炸飞的红色纸屑,小久的母亲又得再次清扫。殡仪馆的焚化炉前,每天晚上都打扫得纤尘不染,可是到第二天下午,又会满地狼籍。

也许只有小久的母亲,才会嫁给丹城殡仪馆的驾驶员。两个被嫌弃的人,最终选择了相互温暖。沉默的父亲,小久从出生起就没怎么见他笑过,仿佛他的笑神经在某次踩刹车时用力过猛,踩坏掉了。

年少上语文课时,小久胡思乱想,觉得如果要给妇产医院找一个反义词,他就会说殡仪馆。他那时不知道,名字是没有反义词的。但妇产医院与殡仪馆,的确代表了生命的两极。一端是来到世界的始乘车站,一端是离开人世的终点车站。即使在丹城那样的小城市,每天都会有很多人降生,当然也有不少人离去。而小久,是一个在终点站上车的人。

改建之前的丹城殡仪馆,位于东郊的五里地。红砖砌成的围墙里,两排瓦屋用于住宿、办公和储藏,车间一样的灵堂靠在远离瓦屋的围墙边,而焚烧炉旁逐渐收缩的圆柱型烟囱,感觉像是建在了围墙外面。此外,通道边的花台里种植的,是象征着永垂不朽的柏树,加上终日萦绕耳畔的哀乐,小久的童年记忆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不知道是谁选的地址。凹地,四面隆起的小山头,像掩盖隐私一样,把殡仪馆藏在了里面。如果不是当地人,即使从围墙旁边走过,也不知道那根红色的烟囱下面就是丹城殡仪馆。殡仪馆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称呼,当地人不这样说,当地人称之为“火葬场”。小久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他,当初殡仪馆刚建起来的时候,铁门右侧挂的就是“丹城火葬场”,是后来才改名为丹城殡仪馆的。白底黑字刻在一条三十厘米宽,四厘米厚,两米长的木牌上。

小久刚一出生,哀乐就不绝于耳畔。在他出生前一年,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整日生活在这样凄苦的音乐里,父亲花光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台红灯牌录音机,又买了一盘欢天喜地的音乐磁带,曲子里有一首是逢年过节常放的广东音乐《步步高》,热闹、喜庆,小久的父亲喜欢听。从娘胎里开始,小久便白天听哀乐,晚上听喜乐。风格完全不同的两种音乐在母腹外面博弈,难分伯仲。小久甚至怀疑,他出生后左右完全迥异的两只手,就是这种博弈的结果。

从有记忆开始,小久就像保护隐私一样,在人群中刻意隐藏他的双手。即使是在婴儿时期,小久的左手也坚硬、粗糙、冰冷,与右手的柔软、细腻、温暖完全不同。小久一直盼望着两只手有一天能长得完全一样,没想到随着年龄渐长,它们不但没有趋同,反而更加南辕北辙。

 

2

车窗外面,巨大的苍穹倾覆下来,世界因此变得愈发广阔无边。小久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坡璃上往外看,铁轨近旁的景物一闪而逝,仿佛列车没动,是大地在迅速地后退。抬眼眺望,田野似乎在缓慢旋转,隆起和下沉。远方的山梁下,偶尔能看见少许稀疏的灯光。列车在天地的合围里,像一根发光的箭簇,刺破黑暗,又被黑暗淹没。

如果当年齐老师不调走,小久想,他也许就不会遭遇后来的牢狱之灾,而是像班里其他同学那样,考中学、上大学、毕业后找份稳定的工作。但是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假设。

丹城殡仪馆离城有五公里,到了读书的年纪,早出晚归上学不现实,小久便被父母送到城里的外婆家寄养。外婆家住在丹城的毛货街,街道逼仄,空气中整天飘散着烧碱的味道。那条街集中了丹城所有做皮货生意的商人,有做皮子加工的,有做毛货缝制的,石板路上,偶尔还会碰到几个背着狗皮或狐狸皮的乡下农民。生皮得用清水浸泡,再放入碱水中,去掉毛皮上的油脂。

一开始,小久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班主任齐老师心中的好孩子。齐老师当小久班主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六岁,喜欢穿一件丝绸白衬衫和一条扎染的裙子,她长得好看,右脸上有一个酒窝,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显。小久比其他孩子早熟,他喜欢站在齐老师身边,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香甜味。那气味让小久既兴奋又不安。齐老师的丈夫是军人,在遥远的地方保卫祖国。齐老师教小久的语文,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在黑板上写上“用越……越……造句”。她刚写完,小久就举起了右手。“小雨越下越大。花儿越来越红。同学们越来越快乐。”得到批准后的小久起身大声答道。如果齐老师不阻止,小久很想说齐老师越来越美丽。

为了表示对齐老师的喜欢,小久周末回殡仪馆,会偷偷到灵堂里,把绑扎在花圈上的纸花拔下来。白色的纸花不吉利,小久就会花时间,用红墨水,把那些纸花染红,星期一早晨去上课的时候,送给齐老师。齐老师很高兴小久送她花,用手抚摸着小久的头顶,鼓励他要好好学习。偶尔,碰到有人来殡仪馆用鲜花祭祀死者,小久会趁他们悲痛欲绝的时候,把花偷走,拿去送给齐老师。齐老师找来一个罐头瓶当花瓶,老师们集体用的办公室,因为齐老师办公桌上的鲜花,变得格外的温馨明亮。

如果不是好朋友锅盔告密,小久会继续每周一都把从殡仪馆带来的花送给齐老师,并继续享受她的鼓励。但有一天,当小久拿着辛辛苦苦染红的纸花送给齐老师的时候,齐老师的脸色有一些难看,她把小久拉到教学楼后面,问这些花是怎么来的?

“捡来的。”

“哪儿捡来的?”齐老师弯下腰望着小久说。

“我爸爸的单位里。”

?”齐老师气呼呼地说,“要不是郭小山,我都不知道你爸爸在火葬场工作!”

也许是看到小久的眼晴里充满了泪水,齐老师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她又用手抚摸小久的头说:“我知道你喜欢老师,但以后不要再把火葬场的花拿来送老师啦!那是人家用来祭奠死者的,知道吗?”

“知道了。”小久低着头,委屈与愤怒变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久在丹城就读的学校是六小,不清楚校园以前是一座地主庄园,还是一座庙宇,总之那座学校的建筑,除了后来修建的工字型教学楼,其余的楼房给人感觉鬼气森森。学校操场边有棵巨大的槐树,每到夏天,树上长满了槐花,淡黄色的花束,呈圆锥型,倒悬于绿色的浓荫之间,可以捡起来食用。但不知道是谁造的谣,说槐花树上曾吊死过一位女老师,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绕着大树一遍遍兜圈。每当有新生入学的时候,这个传说就会在他们中间秘密流传。以至于放学以后,没有学生愿意留在校园里。

在那棵槐树下,小久与锅盔打了一架,原本温吞的小久,从此变得强悍,只要谁说他是收尸的,小久就会毫不犹豫挥出拳头。后来,是青头出面,小久才与锅盔握手言和。

小学三年级的下半学期,齐老师第一次在课堂上讲作文,她问班里的同学,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回答千奇百怪。自从被锅盔出卖以后,小久再也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金碧琼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为患者解除痛苦;夏明瑛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科学家,至于科学家是做什么的,她根本不知道,还狡辩说科学家就是科学家;锅盔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厨,他家住在清华园餐厅的隔壁。锅盔说,他经常看见大厨炒好菜之后,会先尝一筷子,这让他非常羡慕。别人都是举手回答问题,而小久是被齐老师点名的。

马长久,你的理想呢?齐老师问。

小久本来想说,他以后的理想是做一名解放军,但一想到齐老师的丈夫就是解放军,小久就不说话了。他站着,低下眼盯着桌子上的一块墨迹。回答不出问题的孩子,让教室陷入沉默中的安静。其实,小久在心里说,他长大了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再住在殡仪馆,听哀乐。那个时候,因为锅盔泄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小久父母是在火化场工作。因为这个,他们都不愿意靠近小久,这让小久既恼火又无奈。

齐老师在小久四年级结束的时候调走了,她丈夫做了营长,可以带家属。那时夏天已经来临,丹城殡仪馆的花台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有月季、玫瑰、鸡冠花、菊花和太阳花……小久母亲是殡仪馆的保洁员兼花工,趁她不注意,小久摘了一大抱鲜花,从殡仪馆小跑到学校,准备送给齐老师。可是当他抱着花汗流浃背赶到的时候,载着齐老师的那张绿色三菱牌小货车刚刚开出校门。齐老师没注意到小久,她正坐在驾驶室里与司机交谈。隔着一条街,小久站在校门对面的屋檐下,目送着齐老师的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口。小久觉得自己的童年,在此刻突然结束了。

因为齐老师的原因,小久至今最喜欢读的书,就是成语词典。他把父亲为他买的《小学生成语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他后来说话的时候,总是无意带上几个成语。

 

3

小久在丹城六小读书的时候,青头是学校里的老大,此后他就一直罩着小久和锅盔,而他俩也跟在青头后面惹事生非,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小久高中毕业前,省城一家驾驶培训学校组织学员长途实习,他们离开省城后一路北上,穿州过府的年轻人,有上百人之多。正值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纪,每到一座县城,他们眼睛里的小镰刀就将大街上一切美色当场收割。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碍,驾驭着东风牌卡车的学员,浩浩荡荡,来到了丹城。

当时,青头正在狂追小久班上的一个女生,每天放学后,他就会跟在女生的后面,隔着几十米距离,护送她回家。但是那天,女生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几个驾校学生,他们对着青头的女神吹口哨,弹响指。

一场血腥的打斗在丹城南门的街巷中展开了。由于受到太多武打片的教唆,此时的打斗早已不是小久当年与锅盔点到为止的切磋。匕首、铁棒、榔头、自行车的链条……空中飞舞着这些器械夺命的影子。那是个血色满天的黄昏,夕阳西坠,残存的阳光涂抹在高高的院墙上,阴暗的街巷里,追逐声、惨叫声、咒骂声窜来窜去。小久捅伤了人,也差点被人捅伤。混战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破青头的心脏,血从刀口处涌出,就像里面藏着一个打开龙头的水管,怎么都止不住。本来,锅盔也参加了这场打斗,但当青头被刺中后,他就不知去向。关键时刻,锅盔总是逃之夭夭。青头躺在小久怀里,他身上的血流了小久一身,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小久能感觉他的身体突然一沉,就像是有一只透明的小鸟,从身体里飞出,刹那间消失在渐渐昏暗的天空里。

抱着青头慢慢冷却的尸体,小久没有害怕,有的只是茫然。

当天晚上小久就进了看守所。双方都死了人,也不知道最致命的那一刀究竟出自谁手。参与群殴时,小久还没满十八,被从轻判处了五年徒刑。

小久想,如果不参加那次打斗,自己会不会在毕业后参加高考,考上一所大学?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晃而过。上了高中,小久除了偶尔背诵成语,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

,哪怕对锅盔也不说。在他看来,那里根本没有隐私,他总是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窥探。不过小久有时会想起青头来。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小久发现,他们与驾校学员打斗的情景,已经在大脑中变得很模糊。也许是小久选择性遗忘,他只记得当时压抑的气氛,追逐和逃亡时的刺激,以及青头被刺死后带给他的打击。

,小久的高中同学大多已经工作。小久不与他们中的任何人来往,除了锅盔。锅盔的父母都是从奉城到云南插队的知青,九十年代中期,他们所在的丹城土产公司破产,夫妻二人买断工龄下了岗。就在锅盔高考名落孙山后不久,他们带着儿子返回了老家奉城。

如果锅盔不离开丹城,小久会约他一起去凤凰山公墓看望青头。小久出狱的时候,清明节刚过不久,公墓里的许多墓碑下面,插满了用于祭奠的纸花和塑料花,色彩比真的还鲜艳。小久想起了当年给齐老师送的那些纸花。拙劣的材质,如果仔细闻的话,还能在上面嗅到淡淡的硭硝味,哔哔剥剥的鞭炮声响过之后,硭硝的味道随着青烟四散。小久发现,公墓里的味道,与自己童年生活过的殡仪馆的气味,是如此相似。

青头的墓地在公墓里最不显眼的位置,边缘,偏僻,墓碑小得像侏儒,周边杂草丛生,冷清,卑微,灰头鼠脸,一看就是从没有人来祭奠过。小久没有想到,当年在丹城南门跺一脚就会让房子颤抖的青头,会这样卑微地埋于地下。看望青头的时候,小久带了一瓶劲酒,几根烟。他还给青头烧了一堆纸钱。小久刚出狱,身上没什么钱,二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好意思向父母再开口。给青头烧的纸钱,都是他捡别人在殡仪馆焚烧时被风吹散的。当然,也有几张是小久厚着脸皮向死者家属要的。小久还用父亲的裁纸刀,按照冥币的大小,用报纸裁出了厚厚的一叠叠假冥币,夹在真的冥币中间。焚烧那些假冥币的时候,小久心里对青头解释说,等挣到钱了,再买真的来烧给你。小久知道,青头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用假钞买东西,在另外那个世界,他完全也能够如法炮制。

从公墓看完青头回到殡仪馆的那天夜里,小久梦到了青头。梦中的青头,还是生前的那个样子,他定格了,终生不再长大。,小久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甚至小久都记不住青头长什么模样来了,只记得他剃了个光头。而梦里,青头走在小久前面,被两个人押解着,仿佛是干什么坏事时被抓了个现行。他刮过的光头非常显眼,泛着青光。小久跟在后面,高声叫道:“亮蛋亮蛋,前面在放《地道战》……”青头回过头来,愤怒地对小久说,“你给老子烧的是假钞,害惨老子了!”

小久从梦中惊醒过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越来越清醒。殡仪馆离公墓只有几公里路,很短,只要小久愿意,可以随时去看。“等以后挣了钱,”小久默默地说,“每年清明我都给你烧真的冥币,让你在阴曹地府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

已经是午夜了,丹城殡仪馆一片静寂。从墙上的那道窗子望出去,月亮悬垂在天上,满月的天空中丝云未现。

 

4

火车是上午抵达重庆的。小久从那儿转乘长途汽车,挨近傍晚了,才抵达奉城。陌生的城市,天空正下着雨,孤单再次袭来。同车的乘客走光以后,小久站在一幢建筑物的房檐下,看见有人骑着一辆电动摩托,身上穿着一件巨大的雨披,帽檐遮住了脸,在车场里转来转去。来奉城之前,锅盔说到时他要到车站来接小久。当那人再次从小久面前经过时,小久叫了两声。

“锅盔,锅盔!”小久叫着郭小山的绰号。听见呼叫声,那辆电动摩托缓慢调头,朝小久站的地方驶了过来。

果然是锅盔。雨下得不小,他让小久坐在电动摩托车的后面,用雨披把小久罩住。为了不让雨淋湿后背,小久尽量把身子靠近锅盔,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罩在雨披里的小久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就只能看到锅盔后背上浅黄色的工装。纺织物上面无数的细线纵横交织,巴掌大的一块,小久感觉自己如果缩小为一只蚂蚁,锅盔的后背便会扩展成广阔的旷野,让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前行。

锅盔驾驶的电动摩托在雨中时快时慢,转弯、上坡、下坡,差不多开了半个多钟头,才停了下来。

锅盔住在奉城郊外的一座小镇上。一位台湾老板在此开了一家鞋厂,锅盔就在那儿打工,他把小久带到了他租住的房屋,一幢六层高的住宅楼,上面住的大多是为了建鞋厂,土地被征用的农民。锅盔租住的房子在三楼,两室一厅,锅盔住了其中一间,另外一间住的是鞋厂的一位女工,小久进门时看见她,以为是锅盔的老婆,忙笑着准备打招呼,却发现对方有些冷漠。进了锅盔的屋子,他把牛仔背包放在地上,锅盔才告诉小久他老婆还住在新民镇,离奉城有二十多公里。屋子里布置得很简单,靠墙有一个做工粗糙的衣柜,对面是一张双人床,床边的墙上,贴着几个影星身穿比基尼的图片。

安顿下来之后,天已经黑了。锅盔带小久去了镇上,走过一家家餐馆,最后才走进一家杂乱的小火锅店。雨停了,但天空中仍就灰黑一片,路灯照着潮湿的街道,压抑,好像湿气都闷在了身体里。锅盔的话很少,他告诉小久说:“鞋厂原本要招些工人,但你来之前,刚招齐了。”

“那就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工作。”小久说。

对话在喝了半瓶酒后才渐渐多了起来。毕竟有五六年时间没见面了,小久觉得锅盔变得有些生疏。

“本来想把老婆接来的,但城里花费大,何况她刚生完孩子,进城来没人照顾。”锅盔说。

“就当爹了!”小久说,“你小子动作挺快啊!”

“老婆和我爹妈住在一起,他们处得也不是太好,周末的时候我可能要回去看看,你跟我一起不?”

“行啊!”小久说。可他觉得不能空着手去,但身上实在没什么钱,想了想,他说:“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得抓紧找工作。”

不知道是工作劳累,还是喝多了酒,那天晚上,小久与锅盔挤上床后,没有聊上几分钟,锅盔就进入了梦乡。锅盔的睡眠太好了,最后的那句话,前半截清晰,中间含混,结尾就变成了鼾声。

小久初来乍到,睡不着,一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5

白天,小久外出找寻找招聘信息,晚上回到城郊锅盔的出租屋里。有一趟城郊班车,车票两块钱。连续一个多星期,小久都没找到工作,他站在奉城的大街上,觉得满大街的人都比他幸运。由于中午没有吃饭,此时饥饿袭来,他感觉胃像是长到后背上去了。看到路边的餐馆,小久嘴里禁不住分泌出口水,却只能一次次默默地咽下。从奉城返回锅盔住的地方,大约有六七公里的路,小久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只在屁兜扣出一个钢镚。那天,他是步行回去的,一路上,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死死捏住那枚硬币,到了锅盔的住处,握住硬币的手心全是汗。

黄昏时分,屋子了无生机,锅盔还没回来。最近几天,他回来得越来越晚,也不知道是鞋厂工作忙,还是另有原因。坐在床上,小久望着窗外灰朦朦的天空,第一次怀疑自己不该离开丹城。

外面好象发生了什么事情。楼道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打乱了小久的思绪。小久犹豫了一下,打开门出去,在楼下看到了刚刚回来的锅盔。院子里站满了人,锅盔打听了一下,来到小久身边说:“住在顶楼的一个老太婆死了。”

院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据说,老太太死了好几天都没人知道,她的儿女在外地,平时很少回来。这天早晨,老太太的儿子打电话过来,一直没人接,让亲戚到家里去敲门,也没有应,老太太的儿子才赶了回来。

没有电梯,他只得一层一层爬上楼去。越往上走,老太太的儿子越是惴惴不安,他在楼道里闻到了一股异味,有点像死老鼠的味道。

当房门被打开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老太太的儿子用手捂住口鼻走到卧室门口,看见母亲合衣躺在床上。“妈?妈!”没有回应。儿子刚走过去,数以百计的苍蝇嗡地从母亲身体上腾空蹿起。

小久来到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已经从楼上下来了,他急得团团转,说谁要是把他妈的尸体从楼上背下来,他愿意付三千元钱。

三千块钱太诱惑人了。小久的手又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枚硬币。他小声对站在身边的锅盔说,想接接这单活。

“你行吗?”锅盔有些怀疑。

“你不是知道我从小生活在殡仪馆,见的死人多了去了!”小久松开了他手中的硬币说。

“这样,你去帮我买几样东西,口罩、防蚊虫叮咬的风油精、塑料手套,还有塑料雨披。”小久吩咐道。

如果可能的话,小久还想买一付墨镜。他不愿意人们看到他的脸。

得知小久要上去把老太太的尸体背下来,住在这幢楼里的人围了过来,“小兄弟,等会背人下来的时候,不要让她的脚碰到我们家的门啊,麻烦了,你放心。事后肯定不会少你的。”好几个人这样对他说。

奉城天气这两天突然热了起来,小久全付武装之后,陪着老太太的儿子到了六楼。的确是越往上走,楼道里的臭味越浓。小久不说话,他盯住一级级往上延伸的水泥楼梯,发现自己脚上的旅游鞋,脚拇指的前面,已经裂开了一个小口子。

小久没有想到,自己到奉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还是与尸体有关。

口罩和风油精,还有小久穿在身上的塑料雨衣。这些装备保证了小久在收殓死者尸体时不至于恶心呕吐。当他上到六楼,把那一瓶风油精撒在死者屋子的四角后,空气里的异味就被压了下去。小久就着床单,把老太的尸体捆好,也不知道是老太太过瘦弱,还是天气干了有些脱水,遗体并不重。尽管楼道狭窄,但小久把老太尸体背下楼时,还是灵巧地避开了一扇扇门。

一辆租来的小货车已经停在了楼下,小久把老太放进了货箱里。老太太的儿子从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了他,“三千块,点过了。”

院子里的人散去了不少,当小货车拉着老太太的尸体离开后,锅盔提醒小久上楼去收钱。“只要尸体没有碰到的门,人家都会意思意思的。”。

重新返回住宅楼,沿着楼梯往上爬,小久发现许多门关着,但门缝里都塞着一张钞票。小久像一个辛勤的农夫一路收割上去,等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刚才还一贫如洗的小久,衣袋里多了一叠现金。

把雨披、口罩和手套丢进楼下的垃极桶后,小久觉得他身上依旧有一股老太太的味道。他跟锅盔商量,打车进奉城,去找一家洗浴中心,洗一洗身上的晦气。

一单活就挣这么多,这让锅盔羡慕得不行。在奉城的“水益天下”,小久痛痛快快泡了个澡,把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洗干净了。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泡在大池温暖的水里,看着淋浴隔间里一具具赤裸的身体,心想终究有一天,那些不停挠头和搓身的身体都会停止下来,不再动弹,等待着人收拾。他突然有一些难过。从洗浴中心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奉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气腾腾的生活让人充满向往。小久找了一家装璜考究的火锅店,他能感觉到身上那叠钱给他带来的充实感和安全感。

当天晚上,两人在返回锅盔住地时,小久又在一家超市里买了一瓶泸州老窖、一瓶鹌鹑蛋,一包花生米和几袋豆腐干,他想与锅盔好好喝上一杯。

第一次挣到那么多钱,让小久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52度的泸州老窖,让小久和锅盔坐到午夜一点还不觉疲倦。锅盔好像有些不太开心,他一再催促小久说:“要不睡觉啦,我明天一早还上班呢。”

可小久根本没有睡意,他在想未来的生活。也许是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小久趁着酒劲,从衣袋里掏出钱来,分了一半递给了锅盔。

“你这是什么意思?”锅盔用手推辞。

“今天下午的那单活,”小久把酒杯举起来与锅盔碰了碰说,“就算我们两人一起做的,扣掉洗澡,吃火锅和买酒的,我们俩人一人一半。”小久说完把钱放在桌子上的酒瓶旁。

“那怎么好意思呢?”锅盔说。犹豫了一下,锅盔拿起桌上的钱装进口袋里,然后端起酒杯与小久狠狠地碰了一下。

“你下午这活值得干呢!”锅盔说,“我在门窗厂苦死苦活一个月,才挣一千多。”

“要不,我们俩以后合伙干这?”小久问。

“好是好,”锅盔有些犹豫,“可是我胆小,怕死人!”

“尸体我来处理,”小久说,“你只消别的事情多做点就行。”

“你让我想一想,”锅盔说。

犹豫了一会儿,锅盔端起酒杯,和小久又碰了一下。

 

 

6

小久与锅盔合伙做起了殡葬生意,锅盔负责拉活,寻找尸体线索,而小久负责收殓尸体。做了几单后,有了点余钱,小久便在城中一个名为月牙塘的老街租了一间屋子。房屋临街,木屋,最上头搭瓦,二十多平米的样子,一共三层,二楼三楼得从侧面的巷道爬楼梯上去。门外是一条用青石镶嵌而成的老街,背阴,好像长年都湿漉漉的。小久问锅盔这个地方以前是不是有一口池塘,锅盔说他也不知道。想想也是,虽然锅盔的祖籍是奉城,但是在几十公里外的新民镇,而且他高中毕业后才跟随父母迁过来,对于这座老城的了解,他知道的也不多。

锅盔不想让妻子苹果知道他从事的工作。“要是婆娘知道我挣死人的钱,肯定要找我吵。”

锅盔每天一早出去找活计,有时候晚上才回来,非常拼命。小久在奉城没什么朋友,刚从事这个行当,活计也不多。闲暇的时候,他窝在屋里看电视,从一个频道换到另外一个频道。如果有活计了,锅盔就会打电话来叫小久过去处理。尽管每隔几天,他们就会接上一单,收入能够维持两人的生活,但小久一直梦想着要把业务做大,多挣钱,过好日子。

不做这一行,小久永远不知道每天会有这么多人离开世界。天知道锅盔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死人消息:岩上飞石砸死的;看手机不注意掉在池塘里淹死的;在汽车里闷死的;吃了抗生素还喝酒不要命的;喝农药死掉的;高速公路车祸致死的……更多的人最后还是死在医院。但常常是小久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殓尸体了。锅盔悄悄告诉小久,那个手臂上有纹身的,就是老蝙蝠,听说他肚子上,天生长着一个太极图。

奉城的尸体入殓,老蝙蝠的队伍占了一半以上的份额。毫无疑问,小久与锅盔要扩大业务,就必须与老蝙蝠竞争。但在奉城,老蝙蝠入行的时间太早了,早到小久和锅盔都还没出生,他就在这一带收尸的活计。锅盔说,老蝙蝠在奉城家喻户晓,小孩夜哭,奉城人都是用老蝙蝠来吓他们。

不知道是来自熟能生巧,还是老蝙蝠天生异秉,嗅觉异常。在他的团队里,老蝙蝠主要负责每天晚上去医院查房,至于平时与尸体具体打交道的,都是他手下的人。“还真不能小看他”锅盔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得来的消息,他和小久八卦,“听说老蝙蝠每天晚上去城里的几家医院住院部逛上一圈,就能够知道当天晚上有没有病人要走,什么时候走。”

锅盔还说,都说老蝙蝠能够看得见在奉城大街上行走的鬼魂。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常人只能够看得见两旁的大楼、空掉的大街,而老蝙蝠却能看到人来人往,听说还不时停下来与人家打招呼。据说那些与老蝙蝠打招呼的人,大多是以前被老蝙蝠送走的,还都挺感激他。

小久怀疑老蝙蝠在夜里根本看不见什么鬼魂,他装神弄鬼,神话自己,是为了拉生意。而且,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真要站下来,与一位想象中的故人聊天,你也无法证实。后来,小久曾经在夜里,躲在暗处观察过老蝙蝠,的确像锅盔所说的那样,老蝙蝠走着走着,突然站了下来,扬了扬手,快走了几步,过去,把手伸在空中,仿佛真的握住一只别人看不见的手。

不过要是在白天,哪怕在奉城的大街上遇见熟人,老蝙蝠也轻易不把手伸出去。伸出去了,对方不握,尴尬得很。奉城知道老蝙蝠的人太多了,人们见到他都绕道走,即使是狭路相逢,大多也只是嘴巴上问候一声。

 

7

有老蝙蝠在,小久与锅盔的生意好不了。得想办法。小久想要成立公司,要打广告,让人们知道他与锅盔是干什么的。小久说,我们只有干得比老蝙蝠他们好,钱收得比他们低,才会有更多的业务。

两人把公司的名字取为“安息社”。小久说,办报的地方叫报社,出书的地方叫出版社,住人的地方叫旅社,喝茶的地方叫茶社……“我们处理的,都是安息掉的人,加一个社字,听上去就很顺。”小久说。

“安息社好,有文化!高大上!”锅盔说。

“医院里有的危重病人治不好了,想要出院回家,这里面有商机,”小久说,“听说送一个人回家,要收六百八十元,如果病人在车上断气,则要收一千三百八,利不小,我们得搞辆车。”

当天小久就找了家打印店印了名片。名片上小久是安息社的社长,锅盔是总经理。公司就他俩,又当将又当兵。小久与锅盔印的名片,白底黑字,比扑克略小,名片正面用一号仿宋字印着安息社,后面用小四号楷体标明各自的职务。名片的下面,写有一句话:请妥善保管,以备不时之需。许多人最初拿到名片的时候,不知所云,一头雾水,但把名片翻过来,立即明白了,上面写得很明确:专业处理各种尸体,业务范围 —— 病人转送、洗漱穿戴、遗体美容、残肢拼贴、腐尸防臭……

当天下午两人就外出分发名片。小久分发奉城东部,锅盔分发西部,两人约了最后在城中的广场上汇合。中午时分,街道上的行人稀少,小久只要看到大街上有门开着,就会走过去,递上一张名片。大多数人看了小久递过去的名片,都会骂一句神经病,把它扔掉。十个人中,只要有一两个人保存下来就行了。

一辆夏利车悄无声息滑行了过来,在小久身边停下。司机把车窗摇下,问小久要去什么地方。小久知道对方是路边载客的黑车司机,忙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阳光有些晃眼,接过小久名片的司机文化程度不高,当小久离开的时候,他还把头偏在车窗上,小声念名片上的文字:专业处理户体。“什么是户体”。司机把“尸”字念成了“户”。

小久后来决定去医院。他买了一包中华烟装在身上,到了医院就热情地散给看守大门的保安抽,还讨好地替对方点着火,让保安很享受。然后,小久才抽出几张名片,对保安说:“如果有需要的,请帮忙宣传宣传。”

在奉城人民医院,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保安看了小久递过去的名片,笑道:“这是在和老蝙蝠抢生意哈!”

“如果是你们介绍的,”小久说,“做成一单生意,谁介绍的,我返五十块钱。”

络腮胡好像很感兴趣,他把小久给他的名片收好,说道:“这小伙子就比老蝙蝠会来事。”

小久分发得很快,一个下午,他就把几百张名片分发一空。从医院来到了奉城广场,小久站在广场中的旗杆下面等锅盔,左等右等都不见锅盔的影子,正准备掏手机出来联系,突然就看见他发疯地朝广场奔来,好几个人在后面追赶着他。小久见状,赶快冲过去拦住追来的人说:“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好商量!”,他满脸堆笑,把烟掏出来,分发给追赶锅盔的人,缓和了气氛。一问,对方是在奉城桥头等货的司机,锅盔把名片插在他们车窗玻璃上就走了,有司机拿起名片来看,觉得不吉利,车上拎起扳手就要来砸锅盔,吓得锅盔撒腿便逃。

 

8

小久与阿羚相识,是在奉城的单行道酒吧。安息社成立一年多了,业务渐渐多了起来,小久与锅盔都有不错的收入。锅盔交了首付,在城里按揭买了房,把家属接进城里来。他的女儿糖豆两岁了。

“再过一年,糖豆要读幼儿园了,你还在单漂,”偶尔,锅盔会提醒小久说,“该找个女朋友了,只要瞒着她你干的工作,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她要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锅盔的老婆苹果是在他做殡葬师之前找的,过去一直抱怨他挣的钱少养不好家。苹果后来知道了锅盔在干收尸的活,果不其然与他大吵了几架。锅盔不吵,沉默、忍耐,每个月上交数目不菲的钱,慢慢地苹果也就接受了。只是对他作了严格的规定,每个星期最多只能近身两次。两次就两次,但让锅盔难过的是,苹果的情绪传递给了女儿糖豆,等糖豆稍大一些,锅盔回去要抱女儿,糖豆往苹果身后躲,说爸爸的手是摸死人的,不允许他抱。

虽然被女儿糖豆一再拒绝,但是每当提起女儿,锅盔仍是一脸幸福。

单行道酒吧其实是一个婚介所。交五百元钱和各自的资料,婚介所会根据彼此提供的信息配对,提供见面聊天的机会。阿羚是个自由职业者,与小久同岁,学的是财会,平时在家中帮别人做账。见面的时候感觉还行,奉城乡下人,皮肤不错,不知道以前有过什么经历,小久总觉得她的眼神忧郁,神思恍惚。

从决定来单行道与小羚约会,小久就决心隐瞒自己的职业。当阿羚问他做什么工作的时候,小久就含糊其辞地说,与救死扶伤有关。

“那就是在医院工作啦?”阿羚问。

“也可以这么说,反正医生治不了的,最终都会交给我们处理,”小久说,“许多病人最后找的都是我们,不再找医生。”

“那你学的专业是?”

“专业是对口专业,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见习了,不过英雄不问出处,高中毕业后,国家和人民又对我进行了五年的封闭教育,现在我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小久对阿羚说。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性格的,”阿羚望着酒吧外面热闹的街景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了,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来,这次来单行道约会,是我妈给我交的钱,她老是担心我年纪大了,嫁不掉。”

“其实我根本不想嫁人。”阿羚又轻轻嘀咕了一声。

约会了几次后,两个人互相感觉都不错。一天晚上,阿羚跟着小久回到了出租屋。

“你怎么住这儿啊?”阿羚有些意外。

“临时的,”小久撒谎说,“医院住房紧张,大家都是出来租房住。”

那次与阿羚约会,小久就觉得她是过来人。甚至,小久怀疑阿羚的忧郁与上一段情感有关。不过小久不太关心,每个人都有自己想遮蔽的部分,想告诉的,终究会告诉。

把阿羚带回家的那天夜里,两人睡下去不久,阿羚提出来要关灯,她似乎不愿开着灯与小久亲热。可刚把灯关掉不久,正当小久想有所作为时,突然听见有人拍门,清晰,不像是幻觉,像是有一只厚实的手掌拍在门板上。小久赶紧急刹车,停止动作,从床上跳起来拉亮电灯。阿羚也慌忙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有一些紧张。一开始,小久以为生意来了,有人要请他连夜去收殓尸体,他还想着要怎么把阿羚蒙骗过去。但当小久把门打开,却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夜已深,巷道里根本没有行人,门外,月光照耀着安静的巷道。

重新躺上床,小久与阿羚合衣而卧,刚才燃烧起来的激情被拍门声浇灭,一时也难得恢复。小久与阿羚躺着聊天,秋毫无犯。他问阿羚,是不是她的前情未了,有人追踪过来?阿羚把头靠了过来,温柔地说,“我的事情你别问,你的事情我也不去打听,好吗?”

“当当,当当当!”小久没想到敲门声还会响起,这让他感到有一些愤怒,小久对着身边的阿羚嘘了一声,暗示她安静,然后侧耳细听,又传来两下轻微的敲门声。黑暗中,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敲门人的手指骨节敲打在木门上的位置。这次应该是业务来了,小久让阿羚躺好,不要动,然而当他过去把门打开以后,外面还是一个人也没有,这让小久感到万分奇怪。

小久忽然意识到,好像只要阿羚还在屋子里,敲门声十有八九就还会响起。他年少时坏孩子的脾气被激发起来,小久把门虚掩了,抬了只凳子,坐在门边,手中握住一把锋利的菜刀,他想要那个敲门人给他一个说法。奇怪的是,外面的人好像能够读懂小久的心思,有好长一段时间,敲门声都没再响起。

眼皮沉重,困意袭了上来,正当小久准备滑落梦乡,敲门声突然又响起。“当当当,当当!”小久握住门把,突然拉开大门,却发现门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小久不死心,提着刀追了出去,沿着那条小巷前后奔走了一段。夜已深,泛着青光的石板路上根本没有人,寒毛在小久的后背像荒草一样生长起来。

神秘的搅扰,让小久与阿羚性趣全无。整整一个夜晚,小久都没有睡好,他不知道为何门一关上不久,就会有人敲门,这个事情后来困扰了小久很长时间。

 

9

每做一单活,都得租一辆车。有时是运送遗体,有时是送不愿死在医院的人回家。后来,他们固定租下了土豆的汽车。土豆当然也是绰号,他觉得入伙有利可图,提出要与小久和锅盔一起干。

老蝙蝠在奉城经营了多年,他的团队业务比安息社的多,似乎是,只有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小久他们才有一些接单的机会。

几个人商量,决定借奉城人民医院招保安的机会,让锅盔打入做内线。那样的话,医院里面有谁被送来抢救,或者有谁快不行了,作为内线的锅盔会比老蝙蝠知道得更早。

“轮到我值班的时候,我尽量找理由不让老蝙蝠进医院!”锅盔说。

奉城环城南路,紧临江边,公路顺着山势蜿蜒。春夏之交是奉城的雨季,细雨密织,雾气升腾,即使是在白天,能见度也很低。就在锅盔加入小久他们团队不久,那条小久几乎每天都会经过的环城南路,出了严重的车祸。大型载重卡车,从一名载人摩托车手的头部辗压过去,生死就在一个车轮滚动的瞬间,短促,绝决,手起刀落。当锅盔接上小久赶过去的时候,一个女人正坐在泥地里哭泣,小久看到死者混合着血液的脑髓,涂抹在潮湿的泥青路上。

女人的名字叫姜米,她刚刚与丈夫从乡下进城来打工。丈夫开摩托车载客,她则在一家按摩院帮人做足疗。大型卡车从姜米丈夫头上辗过去的时候,摩托车滑落在沟里,姜米丈夫随身携带的手机也从衣袋里摔了出来。神奇的是,手机竟然没有摔坏。得知发生车祸的交警赶了过来,用姜米丈夫的手机,给姜米打了个电话,而那个时候,姜米正在足浴店,一边按摩着客人的足底,一边与客人聊天。

小久与司机赶过去的时候,曾经打了一个电话给锅盔,但他没有过来。女儿糖豆感冒了,这让锅盔的心情很坏。自从苹果带着糖豆搬到奉城来,如果不值夜班,锅盔每天晚上都回去住,有时晚上有业务,小久也不叫他。锅盔说他希望每天早晨醒来,都能够见到糖豆。小久曾经去过锅盔的家,他发现脾气并不太好的锅盔,在面对糖豆时,总是在小心地讨好她。

“你不知道,”锅盔对小久说,“被人叫爸的感觉真好!”

事发地已经用彩色警戒带圈了起来。雨仍然下着,离受难者不远的地方,有一些人打着伞围观。小久从车上搬下活动屏风,把它围在死者的四周。自从安息社成立以来,每当处理死者的遗体时,他都尽量不让其他人看到收殓的过程。小久觉得,死者虽然已经不会说话,但他们其实也还有隐私。本身就不幸了,相信他们也不愿意自己的遗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姜米的丈夫半边头被压扁了,临死前的恐惧让他的面目扭曲而狰狞。小久又去车上,拿来了一把小勺,把死者涂抹在湿地上的脑髓刮起来。破损严重的头颅是放不进去了,小久就把它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等屏风被撤开的时候,地上大致已经看不见车祸的痕迹,一只蓝色的尸袋躺在地上,里头装着受难者的尸体。警戒线撤开,围观的人群闪开一个通道,人们屏气凝神,注视着小久和土豆把死者的遗体抬进车厢。那天下午,当土豆发动汽车离开事故现场时,小久才发现,老蝙蝠一直在一旁偷偷地观望。

遗体被拉到了奉城中医院的停尸房。之前,奉城中医院并没有停尸房,是安息社成立以后,小久找到中医院的陆院长,动员他建的。否则,中医院死了人,还要送到丹城人民医院停尸房去停放,有两次遭到人民医院的拒绝,让中医院的院长很是愤怒。在前往中医院停尸房的时候,小久一直设想怎样给死者整容。

整整一个下午,小久就那样坐在中医院停尸房的工作台前,长时间凝视着受害者的脸。设想大卡车辗过死者头部的情景,小久就不寒而栗。头盖骨被压碎,只剩下半张脸,这样的对视太让人难忘了,不是想留念,而是长久的凝视让死者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小久的大脑里。

本来,对死者的遗体稍加处理,送到奉城殡仪馆火化完就了事,可小久一直希望摩托车手坍塌的头颅能够支撑起来,否则他要是梦里回来,亲人都会不认识。姜米没有进停尸房,她坐在中医院的值班室里,一直默默地流泪。

姜米看上去很年轻,她仍然穿着洗脚城统一的服装,浅蓝色的面料上,有着细小的碎白花,小久注意到了,薄布下面女人圆润的肩骨。他对姜米许诺说,他会把她丈夫的遗体处理好,让她放心。

下了班以后的锅盔赶了过来,有小久在,他就感到踏实。看着遗体上破损的头颅,他出了个主意,问能不能用竹片,编个架子,放进摩托车手的头颅里?并自告奋勇地说要完成这个任务。小久没有想到几年时间不见,锅盔还学会了竹编的手艺。大约用了两个小时,小久与锅盔才让摩托车手的头骨重新支撑起来。下午从环城路上刮下来的脑髓已经放了进去,但毕竟有了损耗,装进姜米丈夫的头颅以后,感觉里面空荡荡,还有不小的空间。小久用线小心地对姜米丈夫的头部进行了缝合,又给他化了妆,左右看看,这才算满意。

 

10

锅盔比较胆小。小久告诉锅盔,死人的脸,只要盯着看个够,就不会再害怕了。为了锻炼锅盔,小久专门陪他去中医院和人民医院的停尸房,把那些停在灵床和冰冻棺材里的尸体打开来给他看。其中有一具尸体,面孔狰狞,嘴唇萎缩,焦黄的牙从中龇了出来。小久怀疑是患癌症死的,死前将所有的痛苦全部留在了脸上。眼睛没能闭上,有一层白翳,好像是在盯着小久身后的什么地方。

“你盯住这张脸看上半个小时,只要把这张脸看够了,以后再碰到死人,保准你不会再害怕!”小久说。

锅盔将信将疑,在小久的陪伴下,足足看了半个小时,也许是印象太深刻了,那天晚上,锅盔回去以后,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那张恐怖的脸。一夜到天亮,他没有睡着一分钟。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去值班,锅盔在电话里骂小久说:“你给老子下药,老子一夜都没有睡着,吓惨喽!”

但是锅盔也一直试图让自己克服对尸体的恐惧。有时候,趁小久他们都在停尸房里,锅盔也试着去触摸一下尸体。小久还让锅盔给一具尸体理过发,鼓励他。可锅盔在理发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死者的牙齿,躺在工作台上的尸体,突然微微张开了嘴,就像是裂嘴笑了一下,把锅盔吓个半死,以为尸体活了,要张嘴咬他,把推剪一丢,从停尸房里逃了出来。

小久没有想到,猪一样的队友,也会有成长的时候。之前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让锅盔克服对尸体的恐惧。没想到当小久与锅盔从东山镇拉了一具尸体回来后, 锅盔竟然再也不怕了。

尸体是在一块岩石下发现的。放羊的老头,失足从悬崖上落下,两天以后,村里的人先是在山上发现失散的羊群,后来才发现放羊老头的尸体。是小久带着锅盔开车去的。土豆入伙以后,小久模仿老蝙蝠的运尸车,在车后门上,贴了广告:奉城急救——专业接送省内外病人出院、转院,服务电话:18523488166,24小时服务,收费合理。

乡村公路上的车辆很少,也看不见什么行人。如果不出现意外,小久将会与锅盔在天黑之前赶回到奉城,可是小久驾驶的微型车在驶离东山镇二十多公里后坏掉了,就像是,躺在车厢里的放羊老头不愿去火化。天色不早了,小久有些着急,他一次次发动汽车,可就是无法再打着火,发动机上的皮带“呜呜”转动了几下,又停了下来。小久跳下车,把车头搬开,露出汽车线路交错的内脏。锅盔也跳下车检查,但两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只好东敲敲,西摸摸,但还是没有效果。

只能报救急,小久坐在驾驶室里,拨打电话给安息社的司机土豆,但是山里的信号不太好,时断时续,偶尔打通了,土豆却迟迟不接电话。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坐在驾驶室里的小久意识到,他们这天晚上要做山大王了。

“要不我们走回东山镇?”锅盔说。

“二十多公里呐!”小久说。

“总不至于走路回奉城,更远,三十多公里路,走到奉城恐怕都快天亮了。”锅盔说。

“也许我们只能住在车上了,”小久说,“明天再打电话报急,让土豆请修理工过来。”

两人又在车上坐了一会,天黑以后,锅盔跳下车,车厢里的尸体让他的后背发凉。锅盔朝东山镇方向走,可是才走出几百米,他就停了下来。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慌乱,锅盔发现他为糖豆买的一个长命锁不见了。月亮还没升起,但泛着白光的公路隐约可见,路面有些模糊。锅盔弯着腰,低着头,沿着公路仔细找过去又找回来。

“怎么啦?”小久也从车上跳了下来,问锅盔。

“有东西掉啦,妈的!”锅盔骂道。

重新再找回去,锅盔的脸都快贴在公路上了。“掉了什么东西?”小久问,他从车上拿出应急灯按亮,白色的圆形光影在公路上移动。突然,路边的小土坑里,有金属的光泽闪了一下,小久过去抵近一照,是一把镀金的长命锁,拿起来一看,锁上系有一根红色的绸带,,“长命富贵”四个字微微隆起。

“吓死我了!”锅盔从小久手中接过长命锁,把它捂在胸前,“今天一早才给糖豆买的,还没给她戴,就弄丢了,怕有不好的预兆,现在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他的脸上难掩兴奋。

失而复得的长命锁让锅盔如释重负,就像是,他丢弃的魂魄也被找了回来。当锅盔把长命锁小心装在衣袋里时,他对车里那具尸体的恐惧感似乎消失了。

“真是奇怪了,”锅盔对小久说,“车里的那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不就是块肉嘛!”

夜里,锅盔蜷缩在驾驶室里,而小久把车子的后门打开,爬上货厢,他拉长身子,与那个牧羊人睡在了一起。渐渐地,月亮从东山镇的方向升了起来,大地安澜,只听见锅盔的鼾声有节奏地从驾驶室里传出。午夜过后,小久隐约听到有汽车的声音从静寂的黑夜里传来,有如一只小小的蚊子,盘旋在头顶,等到这只蚊子变成一只牛头蝇的时候,他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了刺眼的灯光。

 

11

老蝙蝠在殡仪馆的火化炉前再次看到姜米丈夫的时候,有点意外。之前的一天,他在环城南路的现场目击过车祸的惨象。小久能够在火化前的一个晚上,把一具残破的尸体,修复成像熟睡的人一样。这让他对小久刮目相看。

电话是老蝙蝠打过来的。他叫小久小兄弟。其实,他的年龄与小久去世的父亲一般大。电话中,老蝙蝠告诉小久说,他此时在夜市上,想找个人喝喝酒,问小久有没有得空。乘出租车赶过去的时候,小久知道老蝙蝠打电话给自己,绝非为了喝酒这么简单。

夜里的“好又来”依然热闹,烧烤店,进门的案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剖开的鱼、浸泡在水里的海鲜、切割成片的猪肉牛肉、各式各样的时鲜蔬菜……老蝙蝠坐在二楼靠窗的墙角,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烤好的猪肚、鸡脚和焦黄的罗非鱼。没有客套,小久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就像是俩人早已认识多年。老蝙蝠也不问小久能不能喝酒,提起酒壶,往他面前的两个酒杯里倒酒,不时停下来,看看两个酒杯里的酒是不是一样多。

包谷酒,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足足有四两。

老蝙蝠把其中的一杯酒沿桌面推到小久面前:“小兄弟,来,我敬你一杯!”他抬起酒杯望着小久说,“没想到你的活儿做得如此漂亮,真心话!”说完之后,老蝙蝠闷了一大口。

小久也喜欢喝酒。他一直觉得酒中藏有神灵,能够让内向的人变得外向,小气的人变得豪迈,自卑的人变得自信,阴险的人变得磊落,同时也能让素昧平生的人变成故交……天气炎热,老蝙蝠赤裸着手臂,小久看见他左右两只胳膊上,都纹着字,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混江湖的老大。

老蝙蝠左边的胳膊上,纹的是“黄玉琴我的妻”几个字。小久问他,老蝙蝠说是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次离异对老蝙蝠的打击很大,他有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劲来,心里痛苦无处诉说,就喝闷酒,然后用针头醮了蓝墨水,把第一任妻子的名字,歪歪扭扭地纹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右边那只胳膊上纹的是第二任妻子的名字,她嫉妒心强,非要老蝙蝠把她名字也纹上。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并不排斥老蝙蝠的职业,毕竟收入不错,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但老蝙蝠常常外出,每天夜里去医院查房回来的时间太晚,时间长了,老蝙蝠的第二任妻子耐不住寂寞,跟人私奔了。

“现在的老婆实心实意跟我过日子,勤快!”老蝙蝠说。

 “我也刚结婚,老婆胆小,我没敢让她知道我做的工作,怕她接受不了。”小久告诉老蝙蝠说。

“不告诉的好,”老蝙蝠说着嬉笑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特别开心,“不妨告诉你,你刚与那女人约会的时候,不想你来与我们竞争业务,想吓一吓你,就在你的房门上涂了一些猪血。”

“猪血?”

“蝙蝠的嗅觉最灵敏了,尤其对血。夜里它们从藏身的山洞出来,老远闻到你门上的血腥味,就会飞过来扑门,扑在门上的声音,听上去与敲门声完全一样,胆子小的人,会被吓傻掉。”

“嘿,妈的难怪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小久恍然大悟。

“没有把你吓得?”老蝙蝠把头凑了过来小声说,“从此不行吧?”

“倒不至于!”小久摇了摇头说,“只是觉得很奇怪,明明听见敲门声,可打开门,却见不到人。”

“你算我见到过的胆子大的。”老蝙蝠笑着说。

“我从小生活在殡仪馆,”小久不以为然地说,“整天见死人,哪会被这种小把戏吓到!”

“你从小生活在殡仪馆?难怪!”老蝙蝠说。

“我父母都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小久抿了口酒说,“我就打那儿出生的。”

这时,老蝙蝠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他拉起小久的手仔细看了看,咂舌道:“咦,你的两只手长得怪!”

“一出生就是这样子,”小久把两只手举起来看了看说,“小时候我父亲找过一个道士来给我算过命,那道士看了我的手之后,说我以后将会把握住阴阳两乾坤,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老蝙蝠一脸坏笑:“意思就是你要做一个收尸人,只有收尸人,才会经常出入于阴阳两界嘛。”

“小时候还很自卑,不敢拿出来给人看,整天想把手藏起来,”小久说。

“看来你天生就是该吃这口饭的。”老蝙蝠把酒杯端了起来,与小久碰了碰,然后说,“要不,小兄弟,我们合起来一起干?”

 

12

合伙以后的公司名字,还是取为安息社,老蝙蝠也说这个名字好。原始股东,一共十个人,每人凑五万元,各占百分之十的股份。老蝙蝠自觉功德圆满,说自己翻过黄历,选了个黄道吉日成立公司。

小久他们不知道,老蝙蝠所选的黄道吉日,其实就是他的生日。

公司成立的那天,老蝙蝠约大家去他家里吃饭。别的公司成立,都是早晨炸鞭炮开业,可老蝙蝠偏偏把揭牌的时间订在下午。想想也有道理,殡葬业,做的不就是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活计。没有请旁人,老蝙蝠担心请了人家也不会来,自讨没趣。

老蝙蝠原来的手下棒锤建议说,要不要请亮闪闪艺术团来热闹一下?老蝙蝠原本同意的,可到公司成立前的几天,又反悔说算了,股东们聚在一起喝一顿大酒,就算是公司成立了。

小久是到老蝙蝠家才知道他的妻子是位盲人,更让他吃惊的是,老蝙蝠的妻子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做得一手好菜。黄昏时分,他们都在餐桌旁边坐定,桌子上摆了一些凉菜,有金线腿、凉扮海蜇、炝黄瓜……但热菜一直没有上来。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但老寿星不动筷子,安息社的其他人也都不好动。

小久是后来才知道,老蝙蝠之所以把公司成立的时间订在他五十二岁生日那一天,是有原因的。老蝙蝠家族里的男人,都寿短,活得最长的,也没过五十二。

老蝙蝠的曾祖父,是清末民初奉城的棉沙商人,从四川叙府押运一百驮棉沙去云南。押运棉沙的路途中,暴雨倾泄而下,驻留在河边的棉沙商人,连同自已的财富,被洪水席卷而去。那一年,棉沙商人只有42岁。

老蝙蝠的祖父,作为一个固步自封的地主,一生谨慎小心,他院门上端的长条形青石,两段分别雕刻着“循规蹈矩”和 “谨言慎行”。但两条刻在石头上的护身符并没能护其真身。五十年代初,天地翻覆,名下的土地剥夺了老蝙蝠祖父的的性命,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活得最长的是老蝙蝠的父亲。那一年,,我们来相会”。老蝙蝠的父亲五十一岁了,身体健壮有力,都以为他还要活很多年,却突然猝死,脑溢血,甚至都来不及留下遗言。

也许,有一个秘密的追魂者一直跟踪着老蝙蝠的家族,又或者在这个家族的生命之河中横着一把锋利的铡刀,凌厉的刀刃,让老蝙蝠的许多亲人没能善终。随着五十二岁生日逐渐临近,老蝙蝠仿佛清晰地看见那把铡刀悬在头顶,刀刃上不时闪耀着寒光。

老蝙蝠家客厅的墙上,有一架老式的三五牌挂钟,随着钟摆的晃动,挂钟会发出“咔咔咔”的响声,就像是一个穿着老式木屐的女人,在厅堂里不停地踱步。钟盘上只有时针和分针。从下午六点,等到晚上八点,老蝙蝠才起身进了他的卧室,拿出了一瓶茅台酒。五十三度的飞天茅台,老蝙蝠说他珍藏了好多年。酒倒入各人面前的玻璃杯子,已经有淡淡的黄色。不得不说老蝙蝠真是一位斟酒高手,连他在内的十个酒杯,居然能斟得一样高。

“五十三度的茅台,兄弟们,五十三,比五十二大哎!”老蝙蝠突然有了新发现,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眼睛湿润,顿了顿,激动地说,“老子出生在戌时,时辰已过,刘家人过不了五十二岁的魔咒,老子今天破了!”

“三十多年前,”老蝙蝠说,“管太平间的老崔对我说,做这个活计,虽然被人看不起,但是在做功得无量的事情。无论是把那边死而复生的人渡过来,还是把这边阳寿已尽的人渡过去,都是在积阴德。”

“积不积阴德,今晚已经是个证明。”老蝙蝠说完,一仰头,干掉了杯子中的酒。他用牙咬着杯沿,仰着头,一丝水渍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来,但分不清楚是杯中的残酒,还是老蝙蝠眼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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