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有它的文化传统,
又有它的沉闷压抑带来的反抗,
所以可能造就了西安的摇滚精神,还有诗人。
—— 书房书话
作者|许知远
说到西安,你首先会产生什么感觉或印象?
似乎无论从文化、历史、美食、生活哪个角度来看,西安都无比的丰盛、自足,让人心生向往,又带着些许拒斥。
在本地音乐人程渤智、范炜创作的《西安人的歌》中,她一面乡土文化传统长久绵延,一面高楼大厦一座连一座。
而这座[[[[[[[[[古老斑驳的大都市,对于许知远来说,无论是记忆、感触,还是思考都特别混杂,他甚至觉得“现代事物是很迟缓地进入这个城市的,人的精神状况也是这样”。
艳遇图书馆 第十七站
(以下为第十七站《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城:西安】
“我在西安第一次感受到颜色”
我最早认识贾樟柯的时候,他从汾阳的一个县城来,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因为他对自己的县城经验非常笃定。他不像我,生活在北京,但却对自己北京的经验也不信任,想逃到更大的城市或者更丰富的一个城市。
他说北京是个更大的汾阳,而巴黎是另一种样式的北京。他这话说起来有点神神叨叨的感觉,但是里面有一种很妙的感觉,你可以穿透表象,看到一些更根本的人与人的关系,人和自己环境的关系,包括人自己内在的需求,他们其实是很相似的。
西安北院门街景,摄于 2006 年
我对西安的记忆挺混杂,我去的不多,有那么几次,但是我有一些有趣的朋友是来自那个地方。我记得《十三邀》这个节目采访过张楚,张楚当年是从西安一个酒吧里面走出来的,那个酒吧里面产生了很多乐手。这个城市有它的文化传统,又有它的沉闷压抑带来的反抗,所以可能造就了西安的摇滚精神,还有诗人。
我第一次去西安的时候,有一个朋友叫陈大树,他的外号叫大树,是一个编辑。他接待的我,一下飞机之后,就说去城墙边上吃西安的小吃葫芦头,葫芦头是什么东西?原来弄半天就是肥肠泡馍,我觉得太难吃了,我不知道西安人怎么爱这些东西。
60 年代的西安
那个时候我大学没毕业,带着对西安的向往。因为一想到西安就是秦代,秦代定都咸阳嘛,然后就是唐代,唐玄宗、李白、杨玉环。我对他们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想象,我想很多人都有这种奇怪的想象。比如说我第一次去伦敦的时候,我看到每个人长得都像爱德华·吉本,一位我很爱的伟大历史学家。可能西方人最初来中国的时候看到每个姑娘长得都像章子怡、巩俐,尽管区别非常大。
所以我去西安的时候,我看到这里每个人长得都像兵马俑。张艺谋就很像,像一个真正的兵马俑的感觉。西安给我的感觉是非常重叠的历史感,我从咸阳下飞机,一路上看那些土地上会有土包,旁边我朋友就会说那是周代的,当时就很穿越,你会想象可能当年周代真的是这个样子。
在这个城市,你可以看到过去的风貌,在唐代的时候,长安城就像现在的纽约一样,它是一个世界性的大都市,当然它是以中亚系统为展开的国际性的都市。
非常有趣的这么一个重叠历史,而且我在西安第一次感受到颜色,因为有一个朋友驱车带我去华清池,就是一个澡堂子,唐代的皇家洗浴中心, “春寒赐浴华清池”,杨贵妃沐浴的地方。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我就看到那个山的颜色,应该是骊山。我这个朋友是对颜色非常敏感的一个女生,她跟我说“一山如黛”,“黛”就是这个颜色。
我当时一下子感觉真的是这样的,因为我们在生活中,尤其是生活在现在的北京,对颜色基本上是无感的,因为要不就是灰的,要不就是雾霾的颜色。没有那种鲜亮的颜色,也没有非常沉郁的颜色,一切都是混吞吞的北京颜色。“一山如黛”是发青发墨绿的颜色,中国典籍中看到的感觉扑面而来。
西安对我来说洋溢着很多这样的东西,和这些重叠的历史相反的又是现实生活中的沉闷。西安人好像有时候被困在自己的历史之中,除了回忆往昔的过去,不太知道怎么去面对现代世界,而且它又是一个过去的乡土文化的繁盛。现代事物是很迟缓的进入这个城市的,人的精神状况也是这样。
【旅途荐书:《废都》】
“他所描绘的那个陕西的世界打动了很多人,但其实从来没打动过我”
我今天要谈的这本书,是贾平凹写的《废都》,可以说是有种凝滞感。贾平凹像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在西安很多餐馆都有他题的餐馆名字、题的字。我觉得他靠卖字可能比写小说更给他带来这种优裕的生活。
《废都》
贾平凹 著
译林出版社,2015 年 5 月
他所描绘的那个陕西的世界也打动了很多人,但其实从来没打动过我。
可能中国作家的那套叙事,没有进入我的生活;可能我对乡土实在是缺乏感觉,我能接受到头的就是小镇经验,我觉得余华的文本好,苏童的文本好,是那种语言本身。
但是他这本《废都》,对于欲望的赤裸裸的描写,应该在我们这代人记忆里面留下了很深的印记。
《白鹿原》剧照,“王全安选角选了张雨绮,还真的挺有陕西姑娘的那种肉感”。
《废都》当时是在仿照明清的白话小说,像冯梦龙写的三言二拍,或者是市井小说,他要写成市井小说,可能有点像想学《》的感觉,但是语言很笨拙,对我来说。我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中间有关性描写的段落,它有很多空格,“此处空去三百字”,他是故意学当年删节本的那种方法。
让我印象很深的是里面那个女孩叫唐宛儿,是一个少妇,她怎么接近那个作家庄之蝶,反正是一个很典型的文人式的。
《废都》旧版
当时的作家为了牟利,开始给那些刚刚发财致富的厂长们去写报告文学,就跟现在写软文差不多。我读一段那个时代的市民生活,你可以感受一下语言风格。这段描绘的是最初的,女主角唐宛儿跟一个叫周敏的人私奔到西京,就是西安前传的故事。
其中一个叫周敏的角儿……日近黄昏,百无聊赖,在家闷读罢几页书,便去咖啡厅消费,消费了一通,再去逛舞场,舞场里就结识了一个美艳女子。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辞一番却并不坚决,他就大了胆子,用自行车驮到一个僻背巷口。女子跳下来告别,说你走吧,却是不走。他就上去亲了一口,女子便呜地哭了,说:我恨你!我觉得好可爱,那个姑娘被亲了一下,说我恨你。
周敏说:我太激动。我再不了。女子说:我恨这个时候才见你,三年前你在哪儿?我觉得这个太会调情了。周敏一把拥了她载在车后架上,一阵风骑到城外河滩,车子一倒,两个人也倒在沙窝里做了一团。
其实可以再感受一下贾平凹对于男女之情,确实像古语里说的侠义感觉。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就是聊天。他们那时候见面聊要看手相,现在都是看星座,你们现在看手相还管不管用?
我们小时候看这书,就觉得……哎,当然还有更过分的段落,我都没念,如果你想知道六七十年代的人怎么度过自己青春期的话,可以找这本书来看一看。
【艳遇大师:贾平凹】
他的那种精神上的萎靡感,读起来非常不舒服
如果你意识到 80 年代到 90 年代是一个时代风向、社会气氛的转变时期,会发现就是这本书的描写。而且是一个很沉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讲精神生活的某一块被巨大地压抑了,所以他们就开始寻找释放。
这次阅读感觉真的是跟少年时代完全不同,有二十多年没读过这本书了,我根本就读不下去。当然那些描写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乐趣了,更强的感觉是一种窒息感,人和人被封闭在一个非常可见的范畴里面,就像西安的城墙一样的,把城市封起来,人生活在一个非常封闭的关系里面,这个关系又造就了很多寻求逃避自我生活的渴望。
内地村落一景,摄影:崔茂元
那种压抑,包括那种精神上的萎靡感,让我读起来非常不舒服,我读了一百多页就读不下去了。
包括中国文人自我想象出的那种,这里面成功的四大文人,其中庄之蝶名声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可能性。就是我们没有西方式的、罗马式传统中那种对荣誉的寻求,那些名声都是转化成对生活的某种蝇营狗苟,它没有那种非常刚硬的东西,它是一种蛮扭曲的东西。它看不到任何现代人的感觉,一个现代作家,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语言思想知识背后的力量。
【邂逅之音:Dangerous Liaisons Main Title】
背叛、死亡和真爱,最后都压不过一切的沉重
我们今天听的音乐,是我蛮喜欢的一个电影,它也描绘了一种封闭的关系,18 世纪法国贵族们的关系,这个电影叫《危险关系》。我很喜欢的几个女演员演的,Michelle Pfeiffer 这个大美人,还有 John Malkovich,非常了不起的人,还有很年轻的时候的基努·里维斯。
他讲的是大革命前夕,伯爵夫人和他的情人之间的一个游戏,其实是个爱情游戏,怎么追逐到她,争取她。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很悲惨的,是以背叛、死亡和真爱作为告终的,那种游戏感都消失了,最后压不过一切的沉重。
《危险关系》剧照
那里面也是不同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是一个封闭空间的关系。有很多人的感觉,就像我们看过去的中国画和西洋画似的,你在西洋画中看到人在里面栩栩如生的独立感。在我们的中国画里面,人都是附着在一个什么地方,小小的,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感觉。
有时候在读《废都》的时候,我觉得里面的人都是给我这种感觉,好像畏缩在一个什么地方。我选了它的主题曲,很喜欢的这个主题曲,我记得我看这个电影的时候,还是一个录像带看到的,现在可以从网上找到这首曲子,我特别开心。用法国人的危险关系来对照我们西安的危险关系。
《危险关系》剧照
【艳遇佳人:唐宛儿】
“唐宛儿其实非常符合男权社会的一种风情的感觉”
唐宛儿应该是属于中国传统的书写里面非常喜欢的一种女性形象。身上有非常女性的,他们认为的风情,其实非常符合男权社会的一种风情的感觉,或者说我们中国传统社会喜欢的尤物,做这期节目肯定被女权分子骂死了,讲这么多这些东西。
《海上花》剧照
但是符合这样的一个人物,她美,妖娆,但同时她是依附在男人身上的,她总是寻找更强大的男人,她从潼关跟了周敏跑到西京,又爱上了庄之蝶。她们更多的是被这种外在的东西吸引,对男人来讲,她的这种魅力就在于她能给这些男人某种错觉。她有这样的一种能力。
所以你可以想象她那种尤物的感觉,我觉得对她的描述,让人想起当年晚明的小说,或者清代的小说,那种市井小说里面的那些女人的感觉,我想贾平凹就是这个意思。
(以上内容节选自《艳遇图书馆》第十七站
来源:单向街书店
书房记
知识 | 思想 | 文学 | 趣味
小编:书房菌(微信 wwwww0515)
合作邮箱:qinke04@163.com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书房商城,
百里挑一,为您专选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