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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彬县,有一种美食叫汤泡馍

2022-03-05 00:4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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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忽然就不去跟事了。

彬县北极塬把去参加婚丧嫁娶叫跟事,那是乡间最大的人情世故,比腊月送年节、正月送灯笼、端午节送粽子、忙罢送新麦面烙馍、九月九送枣糕,更要格外上心。倘有疏忽,该去的忘了去,该请的漏掉请,那在看重礼尚往来的人际中,往往会断送了交情,从此生出芥蒂甚至不再来往。北极塬人把交情看得很重,这关乎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人脉、信誉、德行和人品。

  一般来说,前去跟事的,大都是一家中的头面人物,以表重视和尊敬。要无特殊原因,若指派屋里人(妇女)或娃娃伙去吊丧、庆婚、祝寿、添箱或做满月,那表明不是有过嫌隙,就是关系疏远;到自家过事时,对方一定也只来屋里人或娃娃伙,除非你是娘舅家。这好比国之外交,很讲究身份对等。

可父亲却把我支到了前头。我那阵大约十岁多点,时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是一个肚子总觉不饱的年代。

头一遭那天早上,年近五十的父亲叫住约了一帮伙伴准备下沟斫柴的我,一脸郑重地说:“你爷十岁当家,十三岁就有了你伯。你不能再野了,该学点人情礼数了!”

母亲说:“他大,今是己亲!”

父亲喉咙咕地一跳,说:“我知道!”一脸不容置疑的坚决。

两个年幼的妹妹在被窝里支楞起身子,黑扑扑的眼睛滴溜溜瞅我,黄拉拉的头发乱成一团。

母亲撩起衣襟,摘下衣角内里一个另色小兜上的别针,摸出二角纸币交给我,又递过一个旧手帕缝的布袋,里面装了五个蒸馍,泪兮兮叮咛:“上礼时,随手就把馍兜要回来,装好!”我懂母亲的小心思。乡间那些小把戏,我已经晓得了不少。母亲为备这份水礼,跑了好几家才借来一碗细麦面,发好,擀薄,里面包上晋杂五号红高梁面,方蒸出这几个外白里黑的大蒸馍,我咋会让它们露馅呢?贫苦是最好的老师,它早早教会我好一些生存的窍门。

我把母亲的难过,当作了对我的不放心,豪迈地说:“妈,我能行!”

临出门父亲说:“上礼时就写你。少喝汤,多吃饭!”说这话时,父亲弓着背坐在炕沿上,看都不看我一眼,叭儿叭儿只吸他的旱烟管。我一手攥紧毛票,一手拎着馍兜,兴奋而羞涩地迈出了门槛。

我的那帮小伙伴齐刷刷瞅着我,嫉妒得眼睛发红,羡慕得目光变绿。一个小点的舔着嘴唇说:“娘呀,去吃汤泡馍呀!”我真真切切听到了小伙伴们咽口水的声响。一个大我几岁的很不服气,高声喊:“汤泡馍有啥了不起?走,咱偷碗豆去!”我撇着嘴一笑,头高高扬起来走了,心里说:哄鬼呀?豌豆地两个人把守着,你娃能偷成?

  彬县地界,无论白事红事,上午必是一顿汤泡馍,后晌才吃席喝酒。所谓汤泡馍,就是用煮了肉的荤汤加入老豆腐、鸡蛋饼、胡萝卜菱角形薄片和肉丁,再洒上翠绿翠绿的菠菜叶儿做出的荤汤,上面漂油汪汪厚厚一层辣椒红油。汤汪,味浓,豆腐筋道,肉丁耐嚼,人们多将热蒸馍往里一泡,呼噜呼噜能连咥几碗,吃完抬手把嘴一抹,咯啷啷打一长串响亮的饱嗝,苦焦日子顷刻间就有了滋味。


彬县人再穷,也宁肯自个儿勒紧裤腰捱日月,过事绝不马虎,即便东挪西借赊账也要把客招呼好。人苦、嘴穷、命贱,可心不能抠,脸不能穷。心抠之人没奔头,脸穷了你在乡间就活成了孤家寡人——你不厚道,还有谁帮?人活脸,树活皮,北极塬人挣破胆也要把事过汪,把人活旺,把脸赚足。

步行了大约十多里坡路,终于到了亲戚家。院门外上礼时,人问:“你大呢?”我老老实实回答:“在家哩!”又问:“他咋不来?支个碎娃!”我挺了挺胸脯:“我大说,以后行情都是我的事!”人就笑了:“比桌子高不了一拃!”我踮了踮脚跟,他们笑得纸烟在嘴里乱摇。亲戚走过来了,抚一抚我的头,说:“别笑娃!娃可怜!”

我怎么可怜了?才不呢!我伸手索过馍兜兜怀里一揣,大摇大摆走进院子。就有职事大声吆喝:“看客坐——!”刚坐到专门搭起来的棚架下,热腾腾香喷喷的汤泡馍就端了上来。

我喉咙里像长了几只手,一把一把往里抢,头一碗没尝到味就全下肚了,舌头都烫木了。第二碗我才尝到了豆腐的筋道,肉丁的酥香,红油辣椒热情似火的刺激,吸饱了汤汁的白馍块的软糯……可是我却一下子停住了筷子!我看到了两个妹妹黑扑扑的眼睛和焦黄焦黄的头发。我还看到了父亲母亲苦焦的脸。眼泪没忍住就下来了。

旁边有人奇怪了,问:“咋了?”

我哽着声说:“辣!”

我感觉自己都吃到脖子根了,可嘴里却总像不饱,心里头欠欠的。恋恋不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咬牙关住往上涌的汤,肚子胀得有点儿疼。几个大人哄地笑了:“这碎家伙,吃了三碗汤!三个馍!往哪儿装呢?”我的脸一下子像着了火,烫得耳朵都烧!


晌午要吃酒席了,我肚子却还圆滚滚的。其实所谓的酒席是根本没有酒的,小盅里喝的是糖精水。可即便是糖精水,大家都喝得有滋有味。一圈人我认识不了几个,可大家一传,都知道我是谁了,个个招呼我多吃。筷子厚的肥肉片,本来一桌每人只有一片的,却给我夹了三大片,说:“好好吃,快快长!”

可他们接下来的议论,却让我几近崩溃!我一下子意识到父亲要我跟事的原因了。

父亲弟兄六个,他是老五。大哥、二哥均殁于五十七岁,一个死于肝炎,一个死于肠梗阻。三哥二十一岁早亡。四哥三十七岁反右中上吊自尽。唯一的弟弟在运动中被逼致疯,终年漂泊乡野,有家不回。穷困和动荡,让我的父辈们寿命都短。父亲虚龄已经五十,他在把他十岁多点的儿子往人生舞台上推!

彬县风俗,过事客人吃罢回返时,主家要给客人家里的年老人夹一个肉馍以表敬老的。我还没下桌,亲戚就夹好两个塞给我,说:“给你大捎回去,算我一点心意!娃,你家人寿都短,要好好孝顺你大哩!”我连饭都没吃完就跑了。我怀揣两个肥肉蒸馍,一路小跑着往家赶。山路人烟稀少,可我顾不上害怕,眼泪汩汩地流,只顾踢踢踏踏跑。

跑回家,父亲还没放工,母亲正在麦场上和一帮妇女晒麦。我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开声音哭。母亲吓了一跳,以为我路上受到了惊吓或行情遭受了委屈,拍着揉着一声声追问。可我却只能把一肚子的害怕和悲伤憋在心里,一句也不敢说。自那以后,我就得了心病,半夜惊醒来都要爬起来看看父亲,放学头一个跑回家,进门先问:“我大呢?”得到明确肯定的答复了,才把心放下。

可去吃汤泡馍的差事,却不容辩驳地落在我头上,除非我在学里脱不开身。

两个妹妹很眼馋我,她们并不知道我吃着汤泡馍时,心里多么难过。我只敢给母亲使性子,常常耍赖要父亲去。母亲则抚着我头劝:“你大舍不得吃才叫你去的!吃好的才能长高!”我明明知道母亲只说了一半,但就是不敢追问,只得疼疼地窝在心里。

一直到我一九八零年考上大学。

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五十六岁了。就在高考前,一个当教育局长的远房亲戚还好心劝我:“娃,你家人寿命都短,好好回去帮你大干两年活,娶个媳妇叫你大抱个孙子!”可父亲却坚决地说:“只要娃能考上,我这把骨头打了锣都值!”我离乡时,心里有一千个不忍,一万种担忧。父亲把我送到县城,说:“好好去学,不要操心!”可我怎能不操心呢?夜夜梦中惊醒,往往就再也睡不着了。那时候怎么就没有电话啊!我只好一周一封寄信。收到回信了,打开看到父亲歪歪扭扭的几行字,方能安心几天;要迟迟收不到来信,我差不多能急疯!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用平时节俭和假期兑现的伙食费,买了烟、酒、茶、肉、菜、米……大包小包背回家,两个妹妹早在村头等好几天了。妹妹说,我离开家的这半年,母亲天天记挂,天天抹泪。我知道母亲为什么流泪,她担心父亲抛下她们,而我又飞去了城里。

父亲呢?他却忽然变得很精神!半年来他给院子堆了一座小土山,正谋划着想盖房子呢。家乡实行了土地责任承包,父亲是精细的种田人,他的庄稼比谁家都好!

可日子还是很穷,缺钱!辍学回家的大妹,便顶替了吃汤泡馍的差事。

腊月二十,我亲自下厨,在母亲的帮助下做汤泡馍。父亲问:“咱又不过事,做啥汤泡馍?”我说:“咱家今过事!”“啥事?”父亲一脸茫然。母亲说:“你忙你的,管的宽!”父亲就忙他的去了。我们煮好肉,滤清汤,摊好鸡蛋饼,切好豆腐、肉丁,用大油和清油两混儿泼好红辣椒面,做了一大锅汤。最后把菠菜段往里一撒,再漂上红红的油泼辣椒,盛点一尝,嗯,特色,不输给乡间的大厨!

父亲盘腿坐上炕头,端一碗一吃,边咳嗽边赞叹:“跟厨子做的一模一样!”我们这才给父亲敬酒、敬烟、敬茶,告诉他,那天是他的五十七大寿!父亲一下子就泣下了,涕泪纵横,招得我们一家五口眼里全是泪花花。母亲说:“今是好日子,娃长大了,咱该高兴!你这么多年东舍不得西舍不得,坐个席都让你娃去,今这汤泡馍,你多吃几碗!”母亲自己先禁不住眼泪长流。五十七,那是我们整个家族忌惮的岁数,它是父亲同胞弟兄中寿命的大限!

父亲迈过了五十七这个坎!他看着两个妹妹长大成人。每个妹妹出嫁,父亲都要把事过扎实,汤泡馍要料足、油大、汤汪,席面要馍白、菜多、肉厚、烟酒丰肥。父亲说:“咱不能光吃人家的汤泡馍!咱得把吃人家的还回去!”我结婚时没有回乡下办酒席,这在父亲是多年的遗憾,老了还念叨:“咱欠了亲戚一顿汤泡馍!”

城里刚一有房子,我便赶忙把父母接了来住,我想让他们长命百岁!父亲住到了城里,却常想念乡下,时不时念叨:“就想吃一碗汤泡馍!”我们给他做好,他扒拉两口,笑着感叹说:“咋吃咋不香么!”我明白了,当汤泡馍离开了故土,离开了那种亲朋相聚、共话桑麻的乡风乡习,没有乡音和乡情的浸润,它就寡淡得只成了一种饭食。我们便带父母去吃清真的羊肉泡,西安的三鲜泡、葫芦头泡,三原的码子泡,凤翔的豆花泡……我们呼噜呼噜吃得酣畅淋漓,父亲却很扫人兴,说:“咋都没汤泡馍爽口!”

可父亲却倒在了二零零七年的那场大雪天。虽然他活了八十三岁,创造了家族寿命的最高纪录,也算高龄,但我们还是接受不了!前来跟事的亲戚都劝:“你张家人老几辈,数你大最高寿了,是喜丧!”可日子好了,生活富足了,父亲却再也不能享天伦、看世事了,这多么悲怆!我把厨子做好的汤泡馍,舀头一碗献到父亲的灵桌上,冲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失声痛泣:“大,你再尝一口汤泡馍吧!”

回应我的,只有那高亢而悲怆的唢呐曲《祭灵》!

你说,故乡的汤泡馍,能不深深烙在我心,烙在我日渐退化的味蕾上?

2007年4月,八十有三的父亲辞世前的那个早春,作者和父母的合影。


煎汤面



     

        小时候,煎汤面是我们一年到头心馋的巴望。
  那个年月,吃则瓜菜代,穿则补丁盖。一年到头,倘不断顿,便是莫大的宽慰。粗食糙面,岂敢弹嫌?过年时的那几顿煎汤面,就成为我们苦焦岁月的欢乐。雪白、细长、筋道的面条,码在碗里,漂着油星,冒着香气,偶尔还能嚼到三五颗分外朴素的肉丁。正月十五最后一顿煎汤面仔仔细细吃完,伸长舌头,转圈儿把碗一舔,咂巴咂巴口舌,打一串儿饱嗝,就进入了新一轮的期盼。
  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日夜,怎么会那么漫长?捱过青黄不接,扛过赤日似火,踏着秋泥,迎来冬雪,红馍黑面,清汤寡水,总算熬进了腊月。掰着指头算到初七,就盼着第二天吃腊八面了。

     



       

 

  娘把藏在柜角的一个布袋翻出来,倒出她捂了半年的几升麦子,唤我们去石磨上推碨(磨面)。这是个最为乏味的力气活,手把推杆,绕着磨子转圈,直叫人头昏脑胀,平常我们能溜就溜,能躲则躲,溜躲不了,就气儿咳儿苦着脸支差。可这天却都欣然领命,前呼后拥着小脚的娘奔向碨窑(磨坊)。小小心心仔仔细细磨成面粉,你争我抢地背回去,便趴在炕塄上,看娘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提面,码面。娘的茶饭,村上一流。她和的面,别人揉不动;她擀的面,筋得扯不断;她切的面,又细又匀又长。娘在做这些时,起初是一种享受,满脸愉悦地投入,一如巧手的雕匠遇到了珍稀的材料,格外专注而小心。回眼一望,大大小小六只眼睛水汪汪注视着她,个个眼里的那种馋劲,那份热切,似乎扰乱了娘的兴致。娘嘴里说:“我娃可怜!”眼里,就有了白花花的东西。再转脸筹备,就哼起无词的小调,曲儿悠悠,调儿忧伤,娘就在这样的哼唱里,东拼西凑备好汤料。
  腊八一早,娘拎出那个小小的野鸡红罐,油提子探底勾一点菜油,匀一点,看看,再匀一点,倒入烧热的小锅,先放葱炒香,再倒入切成半个指头蛋大小的胡萝卜、洋芋、豆腐菱角形薄片,黄花菜碎段,加入盐、五香粉、花椒面一煵,没有煮锅汤(荤汤),就兑几马勺(大铁勺)大锅烧开的清水,烧滚。好年景里,剜一勺藏了一年舍不得吃的肉臊子;荒年歉岁,就撒一把干辣椒面儿。汤就半成了。然后大锅下面,两开,捞入凉水中一过,盛进碗里。把菠菜、韭菜、香菜碎末儿,和薄如纸片的鸡蛋饼菱片,撒进汤锅一滚,舀进面碗里。一碗有根有叶有花有果,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白是白的煎汤面,就香喷喷煎乎乎端到手中。









  这一顿,小肚子必定是溜圆溜圆的。肚子胀滚滚的,嘴里却总觉着不饱,欠欠的,把个筷头吮了又吮,将碗舔得干净如洗。撂下碗,就苦盼着腊月二十三,正月初一、初七和十五了。故乡风俗,这都是必须吃煎汤面的日子。
  真不知那些年,何以会那么穷困。人人都在苦做,却家家皆闹饥荒。整个族群,如被皮鞭驯化的羔羊,温顺地跟随头领,陷入一片泥沼。
  娘不独要为年节里的几顿煎汤面苦虑,更得为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日子劳神。“年好过,月难熬。”这是娘常挂嘴边的煎熬。男人们只须多出些苦力,而女人们却要多一份谋划。“吃不穷,穿不穷,打量不到一世穷。”这是娘的智慧。出工归来,娘就春挖野菜,夏拾麦穗,秋打猪草,冬挖药材,每每误了饭点,常常腰酸腿疼。难以想象,娘那骨头断成碎块的小脚,是如何承受这日复一日的不歇不空的。一笼一笼野菜,节余了口粮;一把一把麦穗,能得几升麦子。吊头瘦猪,赶上好年景了,不单能赚得一年的油盐钱,好了还能混个腥汤,打个牙祭。茵陈啦,地丁啦,柴胡啦,冬花啦,远志啦,一样样码好,挑去收购站卖了,攥一把碎票子,就能扯个几尺棉布,就能买个针头线脑。

  深冬得闲,娘便烫水泡她的小脚,小脚上厚厚一层疔痂,硌得娘一走三疼。娘用一把钝剪刀,躲在角落,能从她的脚上刮下一大把疔痂。娘从来不让我们看到她的脚,她说她被用碎玻璃烂瓦渣缠得淌过血流过脓的脚,看一眼我们会几天不想吃饭。
  可是即便娘精打细算,流血流汗,日子却永远苦焦,不见有丝毫改观。
  每年临近腊月,一生好强、不甘人后的娘,就愁云满面,心烦意乱。娘开始拆洗被褥,换洗衣服,过年没有新衣,还不让娃穿得周周整整?娘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力气总是换不来银钱,娘就为了那一刀年肉,两块豆腐,三四样调料,五六种蔬菜,常常暗自伤神,负气抹泪。“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娘总想让我们过个有点滋味的年,白馍细面地不短精神。可是多半的岁月,娘都会抹着眼泪,怜惜地对我们说:“你大你娘没本事,让我娃短精神。”
  来年,娘就会更加拼命地苦作。
  娘一直苦作到儿女们一个个从她的巢里飞走,才不再为吃穿发愁。田地再归农人手,娘的力气,终于可以赚回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看的用的。娘缺吃短用大半辈子,老了老了,被收走的土地,又一小块一小块的承包给她。娘从不会怨天尤人,半生离乱,她已经习惯了今东明西;娘更不会质问“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她只是一介草民,自女娲抟土,就被任意捏弄,早没有了自我。娘只会看眼前,眼前的土地,等着她去自主规划,去精耕细作。娘点瓜种豆,套种轮作,一日三晌,都在她的地里。粮食不再发愁,菜油年年富余,瓜果菜疏,吃用不尽。娘乐呵呵地说:“苦作哩,美吃哩!”每每我们回家,娘就会天天做煎汤面,汤很汪,面很白,娘就坐在灶间,满眼慈爱地瞅着我们吃,一个劲儿说:“尽饱吃!把从前短的缺的,都吃回来!”我们吃得越多,娘越高兴。
  娘就这样,一直辛苦到我把他们接进城里。那一年,娘已七十。

  吃穿用度样样不愁,娘每顿都说:“天天像过年!人都腻住了!”春天里娘就想吃荠菜,想吃灰灰菜,想吃苜蓿,想吃槐花。后来甚至想吃桃黍(高粱)面裹剂(用麦面包裹高梁面擀成的面条),想吃玉米面搅团。早先,市面上很少这些粗食,娘每每念叨,我就呛她:“大半辈子还没吃够?人忙忙的,谁上哪去弄这些?”娘笑了,不再吭声。但娘却隔三差五地做煎汤面,程序那么繁琐,色彩那么丰富。娘仔仔细细做好了,就端给我,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娘的煎汤面,汤那么汪,面那么细长筋道。
  城里过年,兴吃饺子。城里的家小,厌烦面食。但每逢过年,娘都要擀好几案面,面和得很硬,饧得很到,揉得很光,擀得很薄,切得又细又长又匀。任谁反对,娘只一句话:“我儿爱吃!”娘老了,力薄了,要跪在高凳上揉面擀面,往往擀一案面,要歇好多次,但娘不听任何人劝阻,并将此作为一种别样的享受。
  其实娘的煎汤面,再也吃不出儿时的那份香馋了。我的味蕾,在日复一日的精白细软里,早审美疲劳得“吃嘛不香”了。

  年前,外出采办“精细”归来,见娘又跪在高高的凳子上,正在砰儿砰儿地擀面。娘八十九岁高龄了,好多事淡忘了,啥闲心不操了,但“我儿爱吃”的煎汤面,她却总挂心头,永存念中,任他风刀霜剑,亦难消磨。娘一如既往地,谁都不让插手,仿佛一旦他人染指,就会情淡味差。我就那么静静地守在娘的身边,看她将面擀薄剺细,看她把菜备齐切好。帮着娘把汤煵汪,把面煮好,手捧一碗爨香扑鼻的煎汤面,美美吸了两口,一抬眼,娘正坐在我的对面,笑眯眯地瞅着,眼里的那片慈爱,那份适意,那种怡悦,令我恍然置身孩提。
  我说:“娘,我都五十三了!”
  娘说:“你就八十了,还是娘的娃!”
  心里一下子就酸出了一滩浓稠。往昔对娘的那些推三搪四、遗七忘八,顿时兜上心头。我竟不敢直视娘那双爱怜满满的眼睛了!忽然品出,那细长细长的面条,一头绾着娘心,另外一头,应该牵着的,是儿女的情意啊!慈母之心,醇酽若斯,儿女们,纵有满怀寸草之心,何能报融融春晖之万一?
  岂敢懈怠,负此大好时光?岂敢慢待?当跪报反哺洪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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