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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味

2020-12-02 23:55:23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好吃的东西大家都爱吃,宴会上有烹大虾得是极新鲜的,大家剩下的,但是也不尽然。羊肉是很好吃,羊大为美,中国人吃羊肉的历史大概和这个民族的历史同样久远。中国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举。我以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都有手把羊肉,但是以内蒙的为最好。内蒙很多盟旗都说他们那里的羊肉不膻,因为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葱,生前已经自己把膻味解了,我以为不膻固好,膻亦无妨,我曾在达茂旗下吃过羊贝子,即白煮全羊,整只羊放在锅里只煮四十五分钟为了照顾远方而来的汉族客人多煮十五分钟,他们自己吃,只煮半个小时,个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点作料原来只备一碗盐水。近年来有了较多的作料吃,羊肉带生一刀切下去,会汪出一点血水,但是鲜嫰无比。内蒙人说,羊肉越煮越老,半熟的,才易消化,也能多吃。我几次/到内蒙,吃羊肉吃得非常过瘾,同行的一位女同志,不但不吃,连闻都不能闻。一走进食堂,闻到羊肉气味就想吐。她只好每顿用开水泡饭,吃咸菜,真是苦煞。全国不吃羊肉的人,不在少数。


“鱼羊为鲜”。有一位老同志是获鹿县人,是回民,他倒是吃羊肉的,但是一生不解何所谓鲜。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动辄说“这个菜很鲜”,他说:“什么叫‘鲜’?我只知道什么东西吃着‘香’。”要解释什么是“鲜”,是困难的。我的家乡一位最能代表鲜味的是虾子。虾子冬笋、虾子豆腐羹,都很鲜。虾子放得太多,就会“鲜得连眉毛都掉了”的。我有个小孙女,很爱吃我配料煮的龙须挂面。有一次我放了虾子,她尝了一口,“说有股什么味!”不吃。

中国不少省份的人都爱吃辣椒。云、贵、川、黔、湘、赣。延边朝鲜族也极能吃辣。人说吃辣椒爱上火。井冈山人说:“辣子有补(没有营养),两头受苦。”我认识一个演员,他一天不吃辣椒,就会便秘!我认识一个干部,他每天在机关吃午饭,什么菜也不吃,只带了一小饭盒油炸辣椒来吃,吃辣椒下饭,顿顿如此。此人真是个吃辣椒专家,全国各地的辣椒,都设法弄了来吃。据他的品评,认为土家族的最好。有一次他带了一饭盒来,让我尝尝,真是又香又辣。然而有人是不吃辣的。我曾随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四川无菜不辣,有人实在受不了。有一个演员带了几个年轻的女演员去吃汤圆,一个唱老旦的演员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白了她一眼:“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北方人爱吃生葱生蒜。山东人特爱吃葱,吃煎饼、锅盔,没有葱是不行的。有一个笑话:婆媳吵嘴,儿媳妇跳了井。儿子回来,婆婆说:“可不得了啦,你媳妇跳井啦!”儿子说:“不咋!”拿了一根葱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妇就上来了。山东大葱的确很好吃,葱白长至半尺,是甜的。江浙人不吃生葱蒜,做鱼肉时放葱,谓之“香葱”,实即北方的小葱,几根小葱,挽成一个疙瘩,叫做“葱结”。他们把大葱叫做“胡葱”,即便做菜时也不大用。有一个著名女演员,不吃葱,她和大家一同去体验生活,菜都得给她单做。,这成了一条罪状。北方人吃炸酱面,必须有几瓣蒜。在长影拍片时,有一天我起晚了,早饭已经开过了,我到厨房里和几位炊事员一块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饼,他们吃油饼就蒜。我说吃油饼哪里有就蒜的。一个河南籍的炊事员说:“嘿,你试试”,果然另一个味,我前几年前回家乡,连接吃了几天的鸡鸭鱼虾,吃腻了,我跟家里人说 給我下一碗阳春面,弄一碟蒜,两头蒜来,家里人看我生吃葱蒜,大为惊骇。


有些东西,本来不会吃。吃吃也就习惯了。我曾夸口,说我什么都吃为此挨了两次捉弄,一次在家乡,我原来不吃香菜的,以为有臭虫味,有一次,我家所开的中药铺请我去吃面,那天是药王的生日,铺中管事弄了大碗凉拌香菜,说:“你不是什么都吃吗”,我一咬牙吃了。从此之后,我就吃香菜了。后来北地,每吃羊肉,调料里总要撒上大量的香菜,一次在昆明,苦瓜我原先也是不吃的,我家乡有苦瓜,是放在盘子里看着玩的,不吃的。有位诗人请我下馆子,他要了三个,凉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汤。他说“你不是什么都吃吗”,从此,我就吃苦瓜了,北方人原来是不吃苦瓜的,近年来也学会吃了。不过他们用凉水‘‘连拨’’三次,基本就不苦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比如广东人吃蛇,吃龙虱,傣族人爱吃苦肠,基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粪汁,蘸肉吃。这在广东人,傣族人,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爱吃,你管的着吗?不过有些东西,我也以不吃为宜比如炒肉芽——腐肉所生的蛆

总之,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事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摘自汪曾祺【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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