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散文 | 叶晓燕:和父亲的二三事

漠漠水田飞白鹭

阴阴夏木啭黄鹂

夏

和父亲的二三事

文/叶晓燕

前次到洛阳某地参观，看到一副对联：人是过客，花是主人。感觉触动很大，说明岁月匆匆无情白发催人老。由此我想起和父亲相处的一些往事。父亲是个老夫子，一辈子清静无为，淡泊名利，唯喜欢诗词书法绘画。如今他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今年我们当地中秋节的书画展，还展出了他老人家的画作着实让人高兴。

我的中学时代，语文课是在父亲教授下完成的。父亲一辈子耕耘在三尺讲坛育人无数。公务员、教师、军人、分布在各行各业的学子人才济济可谓桃李满天下。父亲小时候是在私塾学习养成背诵习惯，故而秉承着旧式文人嗜好，坚持学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文章也会偷。父亲平时性格虽好，但是教学时颇严厉，不允许学生苟且偷懒耍滑，要求学生必须起早贪黑下苦功夫背诵古文。父亲上课时随意挑选学生提问。若是背诵不出来可能就要受到罚站惩处。学子们吃尽苦头叫苦不迭，终究也无法改变只能默默存受。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受益终身。无论是领导还是做文字工作的均如鱼得水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今年中秋节上午，父亲要求我开车陪他去观展，因虚无杂事，一直忙到中午方抽出时间陪父亲一起赶到展馆。中秋节是我们中华民族万家团圆的传统节日，家家户户团圆，馆员在准备关门落锁之际，看到我们来了，被老先生矍铄精神打动，又特地开门让其观看一会儿。

待观完展，回到家时，满足心愿的父亲精神矍铄情绪饱满高涨，激动地向纷纷从异地赶回过节的儿孙介绍展出盛况，诸如他画的内容是一树蓬勃怒放盛开的红梅，千朵万朵复瓣重叠、馨香馥郁枝头紧密围绕主干枝杈纵横，旁逸斜出，花团锦簇，表明五十六个民族团结友善和睦相处，国家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寓意国泰民安画面祥和饱满丰盈，故被放在进门入口显著醒目位置。听完老父亲介绍，大家嘻嘻哈哈，七嘴八舌打趣说道，做得不错，孝心可嘉，圆了老父亲的一个梦。但是美中不足还少做了一件事，我听后惊诧莫名等待。说是，父亲一辈子热爱书画，视书画为第二生命。理应给父亲站在他自己的画作前拍一张照片，以便留存纪念。 听后不禁心里一紧，感觉言之有理。是啊，父亲近九十高龄的老人了，纵然精神矍铄，毕竟岁月不饶人。人说，不怕百样会，就怕一门精。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父亲样样皆会两招，但是均不太专业。父亲的画作仅是作为一种爱好雅趣术业并不专攻与知名大画家相比相形见绌。我们明白能够满足他请他参加创作画展也是对他这样的老人的鼓励，目的是让他高兴，颐养心情地玩。机会自然日渐稀少，期待未来还能参展仅仅只是我们善意的假想。其实就是没有也许了。这么难得的机会为何自己没有抓住为父亲在画展拍照呢？哪怕抓住稍纵即逝，仅需几秒钟宝贵时间拍几张照片也好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步履匆匆，转眼就是百年。我们总是期待希翼来日方长，可是风云难测谁也无法预知究竟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中国是个儒家社会，我们对外都是讲究仁、义、礼、智、信，满腹经纶谦谦君子张弛有度，常常回到家立刻脱去伪善的外衣，一言不合就会剑拔弩张，龇牙咧嘴咆哮如雷地露出狰狞面目，常常忽视对自己至爱亲人的尊重。我们常常沾沾自喜依仗自己年轻气盛，精力充沛，自大，夸夸其谈为亲人父辈做的点滴琐屑之事，忘却了父母养育之恩。

由此，我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个画面广告镜头，一位耄耋之年的老父亲老迈到有些步履蹒跚思维糊涂不清晰，一次儿子请他外出吃饭，端上一盘饺子，大家还未开始吃，一桌子人众目睽睽，父亲竟然用纸包了几个饺子攥在手里，嘴里呜呜噜噜含混不清念念有词，儿子颇为尴尬，问父亲在干吗？父亲一愣神竟然清晰地告诉大家，我儿子爱吃饺子，带回去给儿子吃。刚刚还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一桌的人瞬间沉默。是的，作为小辈我们回报父亲的恩情永远是少之又少，甚至勉强做一点点，还“色难”父辈，这样想着不禁为自己的疏漏遗憾脸红……

父母家种有一棵桃树。父亲一辈子桃李满天下，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知为何父亲家桃树始终结的果实稀少。我们院子随意种植两颗桃树桃子即挂满枝头。我们笑说，父亲老了清瘦一生，晚年种植的果木也如父亲，年轻不再，色衰年长不再孕育繁衍子女，不结果的桃树枝干倒如虬龙诘屈盘旋茂盛葳蕤，一树绿叶迎风招展，一阵风动吹来，窸窣噼啪作响似在随风轻飏，拍起纤纤素手，歌喉婉转清丽悠扬。过往行人常常不忘记随手掐一枝桃条，说是拿回家有辟除邪气镇堂之功。

适逢五月季云淡风轻，桃红柳绿，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有天晚上我去父亲家看望老人，竟然发现近九十岁的父亲正在艰难地往外挪动梯子，惊得我问他干吗？因为父母这么大的年纪了，为了防止意外，一般我们不允许他干重活。父亲告诉我说，听一个眼睛亮、善观察的小学生汇报说，树冠顶部竟然稀罕地长有几枚大桃子。母亲说我是桃子季节出生的，有桃子情结。故而喜欢吃桃子。其实，我是怕甜，喜欢吃桃子、橘子、苹果等甜酸型水果。父亲准备搬梯子上树去摘桃子留给我吃。听得我面红耳赤，热汗直淋漓，感觉一阵晕眩头直发蒙，实在太令我羞惭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居然父母还把我当作黄口小儿，还要顾及我喜欢吃什么，舍命去攀摘桃子以便留给我吃，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正所谓感天动地父母养育之恩。铁石心肠也会动容。吓得我手忙脚乱，赶忙阻止，若是出啥意外我可担当不起，也于心不安啊。真的，不是我大惊小怪，悚然听闻，近九十岁的老人要上树去摘桃子，无论如何听起来都是天方夜谭，但这确实又是刚刚上演的一幕真实发生的故事，没有杜撰成分，故事就发生在我老父亲身上。我想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伟大的爱子女的力量冲动，促使他们不顾一切去这样做。他们想到那万一不测的可怕后果了吗？不知道，不敢想啊，这个命题的答案除了对子女深深地爱拳拳父母心，让他们义无反顾无私无畏的付出，大概没有其他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因我而起，解救方法还是由我来解决。我咬着牙战战兢兢往梯子上爬，此时此刻我已了无吃桃子的情趣。是的，纵然有王母娘娘设宴众神的“蟠桃会”神都爱吃桃子，况人乎？但是我此刻兴趣缺缺，怀揣着负罪感，手脚并用慢慢地往上攀援。迫使自己重温小时候恣意攀爬上树捉鸟的行当。

小时候胡乱攀爬是自愿行为，那时物质匮乏，趁着大人外出上班家里无人，我们可以悄悄地踩着板凳摞板凳爬到高处偷取父母藏的一点好吃的。同时，为了防止兄妹合作分赃不均告密叛变，往往需要单独行动。由于慌张，担心盯梢及父母回来挨打，人小力薄，从高高的凳子上摔下来磕破头及身体是常事。小孩子心智也是很成熟的，若是惹事闯了祸后也懂得保护自己，隐瞒事实真相，无论再痛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极力掩饰。其实，凭良心说，每次父母发现点心没有了，多数已经明白八八九九是我干的，因为父母偏向疼爱一般不再追问。哥哥姐姐们礼拜天要帮助家里分担困难负责外出拾柴干活，唯有我一人留在家里很明显嫌疑人是我。因在家里面排行最小，俗称是父母的“老疙瘩”或者说是父母结的“秋葫芦”。

“秋葫芦”泛指秋天结的葫芦，因为秋季阳光已没有夏季暴烈，植物禾苗花卉光合作用达不到标准，勉强结出的瓜果也歪三扭四，即歪瓜瘪枣，品相不好，乃无用之果。同样的，父母工作繁忙人到中年，家中子女多负担重，精力衰减。这时孕育分娩的最小子女往往是家中体质最差的一位，有的严重些还患有先天残疾，造成家庭永远的缺憾，成为父母心中永远的痛。正是最难孕育的果实，父母越珍贵视为断肠儿，是父母偏袒最受宠的一个，兄妹中挨打最少系家中之宝。

作为家中的“秋葫芦”，我同样因先天营养不良消瘦羸弱易生病，和小伙伴玩着玩着就会倒地昏迷好长时间，任父母千呼万唤啥子均不知道。不知为何小时候长得头大体轻，有些失重，尤其是一次意外绊倒，不慎从高处跌落摔下，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一遇到考试等紧张情况就发烧，且右手颤抖握不住笔等毛病，多次考到中途一半就坚持不下来被送回来休息。后经过部队医生专家鉴定，大概是因那次摔倒造成小脑神经受了一点伤的缘故，患上一种叫“小儿舞蹈病”也称“风湿性舞蹈病”，系一种不常见的怪病。医生说让我多休息静养，避免在外蹦跳过分运动受刺激，长大后随着大脑发育完整自然就会痊愈。果真如此，如今已彻底康复。

其实，如今回想，小时候父母说是让我独自在家里“看家”，实则是怜惜疼爱想让我多休息。偶尔父母心情好的时候，看着我脸上抑或腿上、胳膊上的青紫伤痕也会怜惜地问为何又摔倒了，要注意云云。此刻我就会羞惭得低下头，担心他们追问跌倒原因。父母就是父母，他们永远如一棵大树为孩子遮风挡雨。他们先知先觉，洞悉明察，明白孩子心中藏的小秘密。然后就不再追问为何又摔倒的原因，给我留一点小小的自尊。小孩子也慕虚荣，讲面子爱排场，同时也免得再引起风波。兄弟姊妹多，孩子们单纯，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点点的特殊权利都会引起矛盾嫉恨内讧争吵械斗。

那时候，孩子们攀缘爬高，是有目的地攫取自己渴盼已久的利益——好吃的果子总是长在高处。这是一种人类自身为利益而战的冲动本能，无论前方冏途凶险乖舛，只要有一点甜头，天生贼大胆的孩子们都会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今物质条件丰沛到任何物品都可以随心所欲买到，一切皆不稀罕，孩子因噎废食。我们那代人所承受的食不果腹之苦，如今的小胖墩们是无法体会的。

时移世易，如今再让我穿着江南丝绸旗袍，迈着碎步步履维艰小心翼翼爬梯子上树摘桃子，委实有些困难。但是“父皇有旨”不可违逆，只好期翼借助手中竹竿打下几个桃子。桃子如调皮的孩子不听使唤，东藏西躲始终和我捉迷藏，躲在树叶下，透过斑驳的阳光反射灼灼闪闪，绿叶掩护着,根本看不清面目。加之合梯老迈破旧摇曳不定，人在上面如漂浮在水面，晃动找不到重心平衡支撑点站立不稳，树顶冠部几个桃子任凭我使出浑身解数也实在难以够到，我无奈提出抗议，想要放弃。父亲听后在树下急得直跺脚大吼，让我赶紧下来，换他自己上去摘桃子。我心想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吧，九十岁的老人上树采摘桃子无疑是天方夜谭。无论父亲如何坚持我也不同意让父亲上去。为了息事宁人，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趴在树上，用竹竿一阵猛击，终于几个大桃子稀里哗啦掉在地上，摔得东倒西歪，鼻青脸肿、花容失色的桃子被父亲逐一拾起，小心抹干净轻轻摆放在篮子里也足有小半筐呢。父亲摸着桃子如对待孩子一样心疼地说，真不错，结了这么多，这么大，可惜了，应该我上去……看得我忍俊不禁。

父亲一辈子只知道教书育人，不懂得攀龙附凤，经营仕途，性格比较单纯，不热衷于教学之外的事情。但是一直教学认真执着，呕心沥血，精益求精，授课时严格要求学子们学过的古文必须背诵得滚瓜烂熟。尤其是父亲在教授我们学习时，每篇古文教完后，过几天就让我在课堂上率先垂范起立背诵给大家听。这是项苦差事，更是项硬任务，丝毫马虎偷懒不得。否则磕磕巴巴不仅人前丢丑，回家后还得挨板子，受皮肉之苦。万般无奈迫使小小年纪的我，必须每天定好闹钟及早起床晨背。

当时亦有诸多愤懑抱怨委屈，感觉苦不堪言，回家后多次梨花带雨地向母亲哭诉、告状、投诉父亲。母亲是中学校长，威仪、明达、睿智，小小年纪的我企图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取得母亲的支持，和我一起声讨父亲，每次母亲听完我的哭诉总是给点小币零钱安抚打发我似乎一颗受伤的心。小孩子心大，外出买点好吃的美美的含在口中，哼着小曲回来的路上，所有的不悦均作鸟兽散。不再追究母亲的不予理睬。也许是父亲早已和母亲沟通达成协议，母亲也认为父亲做法是正确的。多次抗议无果，知道不可违拗。只能服从，忍气吞声，每日早起背诵。少年不知父母苦心，长大后方才猛然醒悟意识到，正是这些扎实的古文基本功底，信手拈来的引用，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亲亲子衿，悠悠我心。及至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佳文古句激励警醒氤氲饕餮滋养我心奠定开启了我的文学道路，使我受益终身。

眼看着父亲日益衰老，我这个“秋葫芦”人到中年，越发感到自己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柱。摘桃儿、看展，这些点滴小事看似普通到琐碎，才最能组成日常生活。比起穿金戴银，尊老爱老，更重要的是陪伴。我珍惜父母健在的时光，陪着他们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是我的福气，是一段悠长又圆满的人生。

作者简

介

叶晓燕，女，河南固始县人，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固始县散文学会会长。作品散见于《星星》《诗选刊》《散文选刊》等多种报刊、选刊，曾获河南省“七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报告文学奖、《中国妇女报》年度一等奖等。个人散文集《幸福遐思》获得中华文学图书奖。2018年和父亲叶维新及女儿马原出版诗歌合集《我以秋风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