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年前，我18岁。拿到了人生第一笔稿费，326块。
回家的时候给老妈买了一款九阳豆浆机，花掉了299。
送给老妈的时候，她低下头来拆封。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第一次认真的看到，这个十月怀胎给予我生命的人，此刻已经两鬓斑白。
我开玩笑说：妈，你啥时候成老太太了？
老妈突然有些惊慌，仿佛是隐藏了好久的秘密突然被发现一样，连声说道：哪里老！哪里老！
我依然不依不饶，说道：你看你头发都白了，不信我拔几根给你看！
说着我就要动手。
还记得老妈突然把豆浆机放在一旁，一言未发，径直走开了。
我那时候在想：老妈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
几年前说她老的时候，她还会逗我说：你懂什么，你妈这叫徐娘半老！
可如今，她却只会默默走开，然后躲到屋里，悄悄对着镜子数自己的白发。
当我在门缝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突然好疼，好疼.......
2.
父母永远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感谢爸妈在我刚刚有记忆的童年，便给予了我第一笔财富，它叫做“知过去”。
而在这一点上，老妈居功甚伟。
小时候，十分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因为他们吃完晚饭之后就可以在村里嬉闹玩耍了。
而对于我们姐弟来说，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听老妈讲两个家族的“家史”。
而“复述并记录家史”，便是我们作为一个听众所要上交的作业。
好在，这一种家庭课堂并非如今的课外补习班。因为它不仅不会让我们感到枯燥痛苦，反而让我们的心灵愈发充沛多彩。
在老妈的口中，既有徐家老宅几进几出的气派辉煌，也有用几片草篱充作街门的新婚喜房，既有她二十八岁都不肯嫁人的特立独行，更有老爸为了十块钱借遍七里八乡的无奈悲凉。
当这一段段我并不熟知的往事，在老妈的口中变成一段段饱含深情的故事，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家文化”的根，在我幼小的心里扎得越来越深了。
即便是过去了接近二十年，在我午夜梦回的时候，还常常会梦见那些未曾眼见却又似曾相识的情景。
我会梦到妈妈的爷爷，在给舅舅起名字。这个清朝末年的老秀才抽了一杆大烟，看了看窗外的黎明，说了一句：此时东方旭日已初升，那就“名先旭，字东初”吧；
我会梦到我的爷爷，在一边给妈妈扎气针治腿伤，一边还不忘念叨：嫚儿啊，你这不能再下海了，不然你这腿伤恐怕是治不好了；
我会梦到老爸老妈在集市上远远地观望对方，那是他们第一次相亲，妈妈对大舅妈说：长得还行，就是有点土。老爸对媒人说：看着还好，就是有点矮；
我会梦到老爸跟三叔躲在盐场外围的土坡上，眼睁睁看着偷盐者被吊打的奄奄一息，盐场的护院在喊：说，你为什么偷盐！偷盐者已经无力说话，此刻躲在角落里的老爸默默地说道：为了活下去......
老妈“讲家史”基本上覆盖了我整个童年。
长大后的我不止一次在想，究竟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初衷，让这个只有中师文凭的“村妇”，有了这样的远见和定力，去做了一件如今大学教授恐怕都做不到的事情。
后来有一天我问老妈：怎么就想起要给我们姐弟讲家史呢？
老妈一边择菜一边说：不给你们讲，我们慢慢也就忘了。
3.
说起家庭教育，突然想起一件特别有意思的小插曲。
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村里有人卖油饼。
于是我嚷嚷着老妈去给我买，老妈便去买了一大张饼回来。
可是因为饼很大，于是老妈就撕成了两半，一大一小。
大的给了姐姐，小的给了我。
写到这里，你可能看出来了，这不就是传说中“孔融让梨”的故事么？
可是，我毕竟不是孔融。
我一看姐姐的饼比我的大，就特别不开心，然后耍脾气非要吃大的。
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天阳光晴朗，万里无云。只有我，眼看就得打雷下雨。
这时候，老妈走过来对我说：听话，吃了吧，下次再给你买。
我说：不要。
然后老妈又问：真不要？
我说：我要的话是小狗！
在我以为接下来，老妈肯定会好生安慰我一番。
然而就在我为自己的坚定窃喜的时候，让人始料不及的一幕发生了。
老妈抓起我面前的油饼，然后一个漂亮的反手，
把！饼！扔！给！狗！了！
那一刻，我想只有一个词语可以形容了——“目瞪狗呆”！
记得特别清楚，老妈很平静地对我说：你看，小狗真要。
大家谁数学好，帮我算一道题，求一下我当年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吧。
说来也有意思，自打那之后，凡是老妈分的东西，分多少我要多少。
因为当你知道，这世上跟你抢食的除了人，还可能是狗，那么你自然就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4.
本来想认认真真写一篇文章送给徐老太当生日礼物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很多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文字越来越像流水账，这样的水平，恐怕徐老太看后要失望了。
毕竟，在十几年前，她还期望她的儿子长大后能当个作家呢！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三年级写了人生第一首七言绝句，在那之后便喜欢上了写诗。
后来，看到很多报纸有投稿信息，于是怀揣着一个文学梦，便会偷偷寄信过去。
还记得有一次，终于有一家报纸给了回复，说想要刊登我的稿件，但是前提是需要交纳二百块的版面费。要知道，那时候的二百块，都要顶徐老太半个月工资了。
我兴高采烈地回家告诉老妈，老妈一边夸我一边从炕席底下拿出了她的“私房钱”。然后第二天，便陪我把钱给交了。
那个稿子后来发没发我现在倒记不得了，但是记得很清楚的是，去镇上邮局寄钱的时候，老妈一边填单子一边对我说：你看，我就说你可以吧。
多年后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三年前了。
我熬了一个月翻译了一本《》，稿费第一次过了五位数。我特别开心地给老妈打电话，老妈说：你看，我就说你可以吧。
电话里我旧事重提，说很感谢老妈小时候帮我打下了古文基础，建立了写作信心。
聊着聊着，说起十几年前的那次投稿。
我说：妈，我那个稿子刊登了没有你记得么？
电话那头的老妈突然笑了。
我说：你笑啥啊？
老妈说：其实寄钱之前我就打听过了，那个报纸其实就是骗钱的，学校里有几个老师都被骗过。
突然感到无比幸运和幸福。
幸运的是，生在农村的自己，竟然拥有这样一位把目光投向未来的母亲。
幸福的是，多少年来，老妈都一直在默默保护我的快乐，以及我的梦想。
5.
今天是老妈生日，过了今天，她便60岁了。
看到60这个数字，突然很揪心。
本该儿孙绕膝的美好退休生活，却因为我的北漂之旅把心操的稀碎。
中午打电话的时候对老妈说：妈，你想想今年假期上哪儿玩，我带你去！
老妈说：你带着上哪儿都行。
我说：那也得你喜欢的地方啊。
老妈寻思了一会儿说：要不，去趟泰安吧。
我有点纳闷：去泰安干嘛？爬山啊？
老妈说：山倒没什么好爬的。只是你在泰安读书七年，我跟你爸都没去看过你，感觉挺对不住你的。我们陪你一起回去走走。
怎么说呢，听到这一句的刹那，我眼中有泪，心中有笑。
徐老太，生日快乐！
——2016.8.23，农历七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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