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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勤文学]泥水匠 作者:唐仪天

2021-09-09 23:01:57

泥水匠是由来已久的职业,村子里原先是有一个泥水匠,因为他食量惊人,脾气暴烈,一般人家是不敢轻易使用的。他一顿能吃一升黄米的稠饭,一个驴头只够他一顿午饭。小户人家即使不挣分毫的工钱也不愿使唤他。他脾气暴烈,接土坯时既不能超过肚脐之上,也不能低于肚脐之下,违反了他的标准,他不但不接,反而用瓦刀砍下来。抹泥的时候,一锨只能盛两泥板泥,剩余的泥小工只好端回去。那时代匠人稀奇,不像现在只要社会需要,各种速成班、技术学校立马就能给你批量生产出各种技术人才。我父亲年少时在村里的驼户家做活,正赶上驼户家大兴土木,父亲就给那个脾气操蛋的泥水匠打下手,动辄遭了他日娘操老子的辱骂。父亲几次想解工回家,东家知道泥水匠的坏脾气,就耐心劝父亲:你就当他说话是放屁,不要理识他,干你的活就成。父亲就忍着为他打了半年的下手。一次他驴脾气一发,把一板子泥摔到了父亲脸上,年轻气盛的父亲怒发冲冠抡起包头锨就去劈泥水匠,泥水匠急忙躲闪,众帮工死拉硬拽才不至酿成祸端。此后,我父亲喂猪喂驴也不伺候泥水匠,泥水匠见了父亲也有几分怯意,没头没尾的见了面,谁也不招呼谁。许多年后泥水匠死于一次工程事故,死时年愈花甲。他被一个民办的土建队请去为粮站的廒房发楦,在未到拆楦时间,他犟着说:老子挖掉的泥能埋掉你家几十代先人,老子说能卸就能卸。卸到最后一块接近门口的楦板时,屋顶坍塌,他不能幸免的遭了此劫,沉重的泥土屋顶压得他没有了人形,他几乎和泥土合二为一了。


后来城镇人口下放,村里就安置了一户姓赵的人家,男主人叫赵方章,会许多技术。他会做粉条能干简单的木工铁活,尤其砌砖弄灰干得无人能比。他擅长起灶打炕,他的灶不使用风匣,借助烟囱的吸力把炉火引上锅底,省时省料,这种灶名叫吸风灶。赵方章的入住,引起了村里的一场厨灶大革命。人们看着他砌的灶不用拉风匣就在短暂的时间里把一顿饭造熟了。大家都惊羡于他的技艺,纷纷出钱央求他砌灶。那一时期赵方章成了村里最红的红人,每天背着工具袋出入于村民家中挣高工分,吃油泼辣子、油泼蒜的拉条子、碱面。男人女人左一声赵大师,右一声赵叔的叫着,好不分光,好不滋润。随着声名的远扬,赵开始拿做起架子,如果谁家伙食不满意,他就使些小技巧,譬如在烟道里堵土块、糊纸,烟道不畅灶就不利索,人家就得重新请赵大师收拾。赵借言推托,那家人就得准备点酒肉吃饱喝足了他支出主人暗暗拆除机关,灶就通畅了。他在村里的厨灶革命,为村民节省了大量能源。后来公社就把他先进的盘灶技术在全县推广。赵被抽调了在外村传播推广他的技术,不几年老式的灶台就远离了人们的生活。后来他在村里推广他的扯炕,扯炕同样比传统的煨炕省能源,简洁方便。他在村里待了约略十来年,几乎吃过每家的饭,做过每家的活,人们永远记着他。恢复政策后,他携带着偌大的家口进了城,村里的人每次进城都拿着馍去看望他。进城没几年老人就患病去世了,消息传来,村里人都备了礼物去奔丧,丧事办得特别隆重,让城里人唏嘘慨叹了许多年。


赵方章在村里留下的标志性建筑是大队部的门面。那时,唐家湾子大队的队部在全公社乃至全县都是一流的。清水砖柱的大门,门额门联都用水泥刻成,上联为“四海翻腾云水怒”,下联为“五洲震荡风雷激”。字是著名书法家马玉浩亲笔书写的魏体,赵用一把特制的刀一字一字的刻出来,字隙用水泥丢了毛,有极强的立体感和欣赏价值。门额上雕了“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字用红柒染成夺目的颜色。所有的清水砖柱都经过了细心的打磨。砖是砖,缝是缝,横平坚直,属于砖工中的精品。那时候我在村里上学,下课的间隙都要逃出校门观看赵大师砌砖,那动作之缓慢,神态之认真,今天的人是很难想象的。那时能这样大量用砖造建房屋的村庄稀之又罕,赵自然不敢稍有闪失。门面墙上用白灰纸浆搪得闭了双目都摸不出开裂和不平,青砖白墙成了村里最好的建筑物。唐家湾人因此骄傲了许多年。据说有一个媳妇嫁到我们村里,闹房的人问你看上啥啦?这女子说我看上你们的大队部啦。这绝不是胡编乱诌,这个女人还活着,她已经作了祖母,提及这事时,她仍不改其口。她动情地说:那青砖的门墩,那洁白的外墙,真让我眼热死了。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九八一年秋天,土地下放了,我也完成了高中学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只有灰楚楚的混进村庄,干起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农家营生。土地的承包大大地解放了劳动力,健壮的父母,耕种那点承包地自然不是什么负担。我们这茬人就被腾了出来搞副业。副业门路并不多,脱土坯、倒砖坯、上工程队就是我们挣钱的营生。在乡工程队,我们什么杂七杂八的活也干了,每天的工资也就两、三块钱。这阶段我们勤勉地当着泥水匠的小工,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一个泥水匠,拿略高的工资,干略轻的活生。小工也不好当,能给女人提裤带,不给泥水匠扶尺杆。为了挣钱啥活也得干,啥气也得受。不几年我们这茬人中就出现了许多泥工、木工,作为工程队的中坚力量,建设着各新种规模宏大的建筑物。


我也成了泥水匠,我东走西窜地做泥水活,攒了钱翻修破旧的住房,迎娶自己的新娘,孝敬苍老的爹娘,喂养幼小的儿女。我不是一个高超的手艺人,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职业,但生活一次次胁迫我去从事这样的营生,通过这样的营生,我才能赚取一点比较高的收入,所以不是我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阐释不清楚的,只能采取“和稀泥”的办法,稀泥好和,糊涂人好过。我们喜欢某件事,生命却让你做了另一件事。有牙的时候没锅盔,没锅盔的时候有了牙。谁也拗不过命运。


传说人是由女娲用泥和水造的,离开了泥和水我没有更好的生存办法。泥是可塑性极强的物质,人何尝不是如此呢?今生今世我立着就是一堵墙,躺下就是一块地,我是泥土的一部分,我熟知了泥土的秉性,泥土也熟知了我的本领,做个泥水匠和做个农民都不影响我的情绪,我会好好地活着,坚持着,完成自己生命里构想的巨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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