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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小说||李进祥:三个女人

2023-05-25 17:04:50

作者简介

李进祥,男,回族,宁夏人,196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短篇小说集《换水》、《女人的河》等。小说集《换水》获骏马奖。作品被译介英、法、韩、希腊、阿拉伯等文字。


我想每个人也跟我一样不甘平凡

我想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我的理想

我想有一天能够跟我的老板

亲切的交谈 聊聊我梦想 说一说我的信仰

(可以吗? 可以吧)

能想就能干 敢想就敢当 作社会栋梁

让自己发热 为前途发光 做模范榜样

要扶摇直上 要一直幻想 想想也紧张

这就是现在想要的理想

我想有一天能够跟朋友抢著结帐

(我来 我来)

我想每个人也能看到我身活美满

我想对所有人说 我今天很忙

明天会更忙 天天都赶场 没白活一场

我是个有价值的人 不是下蛋的鸡 我是李想

三个女人

回族/李进祥

 

吹葫芦丝的女人

 

我回老家,到汽车站去坐车。

买了车票,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在候车室坐了一阵,吵得很,味道也不好,我就出来了。到车站外面透透气,顺便抽支烟,打发时间。车站门口有两三级台阶,台阶上已经坐了些人,旁边放着行李箱、背包啥的。大概都和我一样,等车,或者等人。有的抽着烟,还有的嗑瓜子、吃东西。出门人,没多少讲究,刚买的鸡蛋卷饼、方便面、水果啥的,自顾自地吃着。水果皮、面包屑、烟头,也都随手扔下了。一个穿着灰白制服的清洁工,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拿着笤帚,来回地清扫。刚扫过,又扔下了,清洁工转过来,又扫。没出怨言,神色上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好像已经习惯了。清洁工是个女人,大约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了,也是到了不随便跟人吵吵的时候了。

我看着有些不惯,向周围的人看了看。我的目光中含着制止他们的意思,可几乎没人理睬。我只能收回目光来,点了根烟,走到垃圾桶边,站着抽完了,摁灭了烟蒂,专门扔进垃圾桶里。我那样做,是有着做出表率的意思,可还是没人理睬。看了一下表,时间还早,我走到台阶边,也想坐会儿。台阶是水磨石的,看着光亮,但上面千人踏万人踩的,肯定不干净。掏口袋、翻包,没找出纸来,没法坐下去。旁边的几个人看了看我,有点看不惯我这种做派的意思,倒叫我有点不自在。看他们屁股下面没有垫着纸片,就那样坐着,我也就坐下了。

车站前面是广场。我们坐的台阶这边,有一段阴凉,广场上却是一片大太阳。男男女女拉着箱子、背着背包,从广场几头走过来,从光亮处走到阴影处,挨挨挤挤地钻进车站的大嘴里去了。进站口真像个大嘴,把那么多人都吞进去了。当然,不可能消化了,在后面出站口又吐出去,各奔前程。车站、码头,一般都算吞吐量,吞吐这个词语用得很有意味。一吞一吐,人却走上不同的路。有些人给吞进去,也许就此失了踪迹。尽管这样,人还是不住地往进站口涌。广场上开阔些,看着没多少人,到进站口,人聚起来,就多了。哪来那么多人,都要去哪里?真叫人想不通。

广场上还有一些人,是摆摊的。两长溜的伞篷,是固定摊位,应该是车站方面设置收费的,有水果摊,摆着各种瓜果、饮料、土特产;更多的是小吃摊,卖拉面、卷饼、凉皮之类的快餐。还有一些零时摊位,为了躲避收费和罚款,一般都使用便捷的工具,比如三轮车,上面摆瓜果,保安来了,骑上车子跑;在不远处等着看着,保安一走,又过来了。有的是小折叠桌,上面摆着皮夹、钱包、口香糖,或者土蜂蜜啥的,也能随摆随收。还有的就地摆摊,卖玩具。电动的小马,嘚嘚嘚地跑着圈;电动的鸟儿,半空中忽闪着翅膀,简直就跟真的鸟儿一样。这样的小摊前面,围的人最多。摊位前没有顾客的,摊主就使劲吆喝:正宗的凉皮子;大碗拉面,吃饱不想家;大枣先尝后买,枸杞子带上。还有的摊位,用播放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正牌口香糖,十块钱三瓶,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有个流动的摊位很特别:一个挂架,一人多高,挂架下面四只脚,可以随时放下;挂架中间有个洞,与肩膀同高,胳膊伸进去,可以随时挑起来走。这样的挂架摊位,很显然是经过长期地摸索才做出来的。架上挂的是花花绿绿的乐器,最多的是葫芦丝。摊主是个女人,个子小,身子瘦,模样清秀,脸色却黝黑,看不出实际年龄,大约四十来岁。女人的摊位前没人,但她没有吆喝,只是注意地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她忽然扛起摊架,向一边赶过去,似乎那边有人要买她的东西。却没有。她在那边站了一会儿,又赶到这边来。这边也没有人买她的东西。架子上挂着的乐器,摇晃了一会儿,又安静地垂下了。女人却没有垂下头,还是注意地看着不断走过的人。

我看了一阵儿,没有人买女人的东西。女人有些落寞,也许是想招徕顾客,她拿出一把葫芦丝,吹起来。她吹奏的声音并不高,广场上本来不聚音,又被各种噪声压制着,也就十米左右的距离,还是听不真切。断断续续的,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女人的吹奏技巧也一般,大多是单音,很少叠音、滑音、颤音那些垫衬。这样的声音不像是葫芦丝,倒像是笙箫之类的乐器发出来的。我不懂音乐,分不清各种乐器的音色,只是一种感觉。还有一种感觉是,女人用心在吹,不是为了招徕顾客。女人吹了一段,停住,又四处张望。我注意看着她,她似乎感觉到了,向我这边笑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我忽然心里一动,想买她一把葫芦丝。

我走过去说,给我买一个吧。女人笑了一下说,买个啥样的,你挑。我说,你给我挑一个吧。女人问,谁用?女人这样一问,倒把我问住了,我还没想好给谁用,随口说,给孩子。女人又问,多大了?

儿子女儿都二十多岁了,也不喜欢音乐,给他们很显然不要。我正想着该咋说,女人开口说,七八岁吧?七八岁的娃娃最喜欢这个了。我赶紧点头说,就是就是。女人这样一说,解了我的窘,也提醒了我。小弟的儿子刚好七八岁,我回老家去,正好送给他。忽然又想起,三弟的儿子也七八岁,要给就得一人一个。我说,买两个吧。女人说,要两个干啥,两个孩子?我说是,两个侄子。女人又笑了一下,给我挑葫芦丝。挑好了,女人说,你看行吗?我说,行,行,我不懂,你挑的,肯定没问题。我这样信任她,女人更高兴了,说,这两个都适合七八岁的娃娃吹。七八岁的娃娃最喜欢这个了,我儿子就喜欢葫芦丝。我说,你儿子也七八岁?女人说,在的话,今年十七岁了,过两个月就满十七岁了。我说,对不起,你孩子他?女人说,不是不是,我儿子在呢,肯定在呢,他是走丢了,肯定回来呢!我说,孩子走丢了?啥时候走丢的?女人说,快十年了。我说,七岁的孩子,咋能走丢呢。在哪里走丢的?

女人说,就在这个车站上。

女人接着说,那年八月,8月16号,我记清楚着呢。我和他爹领着儿子回老家,送儿子回去上学。儿子七岁了,该上学了。我和他爹在这边打工,他爹在工地上当瓦工,我在街上摆个水果摊。儿子小,他奶奶有病,没人看,也带过来了。租房子住,没户口。买了房就能入户,我们哪有钱买房?没户口就没户口吧,我们就那样住着,也没想着住一辈子,要个户口干啥呢。到娃娃上学的时候,人家说要户口,没户口不给入学。没户口的想入学也行呢,要交几万块钱的赞助费,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托人找人的,还是弄不成。娃娃念书是大事,不能耽搁了。我们都是吃了没念书的亏了。想来想去,想不出个辙来,只能把娃娃送回老家去上学。我和他爹领着儿子到车站上,车站上人多,怕买不上票,赶紧往里面走。车站门口有个卖葫芦丝的,儿子看到了,要买呢。快开学了,他爹怕耽搁时间,没给买,拉着他进站了。到站上买了票,还要等一阵儿才发车。我们就在候车室等着。儿子又想起葫芦丝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他爹拉着个脸子,不想给买。儿子听话,很少乱要东西。他要葫芦丝,肯定是真喜欢。想着这回回去,要把儿子一个人丢在老家,心里不落忍。我就想给他买一个。我叫他爹看着儿子,看着行李。我出去买葫芦丝。出了站口,买葫芦丝的人挪了窝,找了半天才找到。挑拣,说价,又耽搁了一阵儿,时间就有点长。买上了,想着儿子看到葫芦丝,不知有多高兴呢。我回去找他爷儿俩,他爹在,儿子不在。他爹说等了半天不见,儿子出去找我了。他爹是个马虎人,心大得很。儿子没随他。儿子懂事,眼窝子也好,一个人出去玩一会儿,总能回到我们租的房子。我在摊子上忙了,他有时也乱跑,一会儿就回来了。所以,我也没在意,折回身去找。找到买葫芦丝的人那里,没找到。折回到候车室,儿子也没回来。我这才着急了,他爹也着急了。一个看行李,一个轮流出去找。找了几圈,就是不见踪影。

我说,咋不叫车站广播喊?

女人说,人一急,就没主意了,哪里想到呢?我们疯疯地乱找了好一阵子,站上的警察看到了,问我们啥事。说了,警察才在喇叭上喊。喊了半天,还是不见。警察又帮着四处找,也没找见。警察又调了摄像。那时候,车站上装的摄像少。在一个摄像上看到了,儿子进了车站了。其他的摄像上,都没有影儿,谁知道去了哪里。娃娃个子小,夹在人群里,也看不到。我和他爹就守在车站上找,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

我说,也许已经走远了。

女人说,我和他爹也这么想。留下我在车站上守着,他爹出去四处找。找了有两三年吧。钱也花光了,心劲儿也没有了,他爹就回老家去了。说是看儿子自个儿回去吗?我想着也是,儿子知道老家的地名。说不定能找回去呢,就让他爹回去了。我呢,就守在这里,在卖葫芦丝的摊子上等着。买葫芦丝的是个云南人,想回老家了,也是看我难肠,就把摊子转给我了。我卖葫芦丝赚几个钱,等着儿子。他要是回来的话,肯定先找卖葫芦丝的人。你说对着吗?

我说,就是就是。我问了一句:你就这样等了十年?

女人说,可不?快十年了,差两个月就十年了。我儿子今年十七岁了,一个大小伙子了。我就怕见了也认不出来了。

我说,肯定能认出来。

女人笑笑说,就是,我天天想着他的模样,咋可能认不出来呢。他要是从这个广场走过,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怕他认不出我来,我又老又黑的,都不成个人样了。

我赶紧说,哪有儿子认不出妈的。

女人说,我就怕他不想认我。又不是他跑掉的,是我把他弄丢的。那么大点娃娃,一个人,不知受了多少罪。他肯定怨我,不想认我了。

我说,不会的。为了岔开话头,我又问,你们没再要个孩子。

女人苦笑了一下,说,要啥呢,咋要?刚开始,他爹天南地北地乱找,我们也见不上个面。见了就骂仗,互相抱怨。我骂他没把儿子看好,他骂我为啥要去买葫芦丝。都是心里烦,骂仗也是解个泼烦。到后来,一个都不敢见一个了。不见了,就想不起来了。他说回老家去等,实际上也是不想见我。他回去两年,跟村里一个寡妇好上了,又生了个娃。我不怨他,他也是没办法。

女人叹了口气。我怕她继续说下去。这样的事,谁听了心里都不好受。还有一点,我感觉发车时间快到了,得进站了。我歉疚地冲她笑了一下,付了钱要走。

女人说,你是个好心人,这有我儿子的相片,你拿上。我儿子小名叫大牛,官名叫杨满喜。你要是碰上的话,叫他回来,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他呢。

抱孩子的女人

 

上了车,对号找到座位。座位上已经坐了人,是个小媳妇,二十多岁;旁边是个小伙子,戴副眼镜,他们像小两口。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想着总不能把人家小两口分开吧。最好是换一下,我坐她的座位。我刚要问,你的座位是几号。小媳妇说话了,不按座位,随便坐。小媳妇说话挺冲的,好像和谁生气。她这样说,我倒不知该坐哪里了。我问售票员,也说是随便坐。我就在后面找个位置坐下了,旁边空着。这样也好,坐长途汽车最怕挤,旁边空着,要舒服些。

后面的人陆续上来,大多都随便坐,看来已经习惯了。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我暗自庆幸,没人坐才好。又想着,要是有人坐,也不能不让人家坐。大热天的,最好坐个瘦些的。

车上闹嚷嚷的,找座位的,放行李的;有些人互相认识,大声说话。老家那边的人,就这个样子,我心里稍稍有些惭愧。但看他们的样貌,听他们说话,又觉得很熟悉,很亲切。抬头看了一圈,好像没有发现熟人。离开好些年了,都生疏了。有两个人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对方也看着我,似乎想打招呼,可又走过去了。

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人们的心思都和我一样,车上人少的话,谁都愿意一个人坐着。人多了,才都找空位坐。还有一点,我有意无意把手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了,人都以为有人占座。

座位渐渐坐满了,司机已经发车了。一个女人背着个大包,抱着个孩子上车来。孩子不知为啥哭闹着,她边哄孩子边走着看,前面的座位都满了。她走到我这边,问,这里有人吗?我说没有,把手包拿起来。她就坐下了。孩子还在哭,哭出了眼泪鼻涕。她扭着身子,可能是想找点纸,没找到,就用手把孩子的鼻涕眼泪都擦了。一只手上沾了孩子的眼泪鼻涕,没处放了,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抱着孩子。孩子几乎到了我的怀里。

我本想着一个人坐两个座位,或者旁边坐个瘦些的人,没想到却是两个人,又是鼻涕眼泪的,心里稍稍有些嫌弃。但看到女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又有些不忍,就从包里找纸。记得前面找过一次,没找到,这回却从一个夹层中找出几张纸来。我递给女人。女人接过去,先把孩子的脸擦了,才把自己的手擦了。擦完也没扔掉,还攥在手里。她哄了哄孩子,孩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冲我说声谢。我看到女人的背包还在身上,就说,包可以放在行李架上。女人抬头看了一下行李架,才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往下摘包。座位小,她弄得很吃力。我说,孩子先给我吧。她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才把孩子给我,站起身来,摘下包,往行李架上放。

我抱着孩子。孩子一岁多的样子,短头发,圆实的脸,看着就是个农村孩子,但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看着我,没哭也没笑,眼神有点紧张疑惑。孩子的眼白中泛着蓝,眼珠子也黑中泛蓝,那么干净!我很长时间都没见过那样干净的眼睛了,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我逗孩子笑。孩子先是不笑,可能是看到我脸上的笑意,一会儿,孩子也笑起来,咯儿咯儿笑出声来。我逗一下,孩子就笑一下。孩子开心,我也开心。旁边的女人这会儿也轻松了,坐下来,把身上的衣服整了整,看着我逗孩子。

好些年都没有抱这么小的孩子了,除了逗笑,我不知还能怎么交流。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不说话。我又问,你几岁了?孩子还不说话。旁边的女人说话了:这娃娃言语迟,还不会说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女人对孩子说,喊爷爷。孩子看了一下女人,又看了一下我,没有喊。女人又说,喊爷爷!孩子眼睛闪了闪,忽然喊了声:爸爸!我有点尴尬,女人也是。她说,这娃娃刚学说话,胡喊呢。这样解释了,似乎还有些不够。女人对孩子说,小心尿爷爷身上了,过来妈抱。说着,抱过孩子去。孩子到妈妈怀里了,还扭过头来看着我。我又逗了一下,孩子又叫了两声:爸爸,爸爸。女人说,这几天见了他爸爸,就学会了喊爸爸。

我问:孩子爸爸干啥着呢?

女人说,能干啥?在城里打工。

我说,打工也好呢,听说大工一天三百,小工都二百了。比我们的工资都高。

女人说,你们整天凉房房坐着,茶喝着,风不吹,雨不打的,月月有个麦子黄,咋比呢!女人的话音不好,有些呛我的意思。我也感觉说错话了,不好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女人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又说,要说挣钱,也好着呢,就是苦得很,危险得很。

我又问,你丈夫干啥活?

女人说,他干啥活,人笨得很,没手艺,就是个下黑苦。前几年,给人刷墙。不是屋子里的墙,是楼房的外墙。猴一样趴在架子上,给人刷墙,晒着来晒死,冷着来冷死。好在还有个架子,不太危险。他说是不危险,我想着也危险呢。楼那么高,人在半空中,咋不危险呢,想着就叫人头晕。今年,又干的是旧楼改造的活。你们城里人,楼房住旧了,国家又出钱给改造。国家的啥便宜,都叫你们占了。

我赶紧说,我也是农村人,前几年才调过来,买的是新楼房。旧楼改造我知道,就是给旧楼房加装保暖墙,再粉刷一下,主要是保暖,节省燃料,环保。

女人说,农村那么多旧房子,咋不装?

我没话说了。

女人又说,城里人命大,农村人命苦,这没啥说的。主要是,旧楼改造,刷墙不搭架子,半空中吊个篮子,人就站在篮子里,吊上吊下的,危险得很!

我说,现在国家对安全工作很重视,一票否决,工地上安全措施都很到位,你放心。

女人说,我放心。我的心咋放得下?他人在篮子里吊着,我的心就在半空中悬着。一大早,想着他上工了,人到篮子里了,我的心就悬起来。到天黑了,想着他收工了,我的心才落到腔子里。谁知道这一天,有没有啥事,想问一问,又不敢打电话。挨过几天,他打来电话,吓得不敢接,怕有啥不好的信儿。男人心大,好些天才打个电话。他还说得好,没有电话,就说明没啥事。他还说,以前刷新楼的墙,里面没住人。刷旧楼的墙,他们在外面刷墙,城里人就住在楼里面,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楼房面子看着旧了,屋里面可都好着呢,家里啥都有。也有些家里不行,穷着呢。城里人在屋里做饭、看电视、睡觉,他们就吊在外面刷墙。他们看城里人,城里人也看他们。有些人隔着窗户喊:墙要刷好,刷不好就投诉你们。有些人还不错,打开窗户,跟他们说话,问他们喝水吗?哪里都有好人呢。

女人正说着刷墙的事,身上的手机响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掏出手机来。接通了,放到耳朵边,哎了一声。怀里的孩子挣着去抓她的手机。女人躲着,孩子就是要抓,边抓边喊爸爸爸爸。女人忙乱中把电话挂断了。女人有些气恼,硬把孩子拉开了。孩子撇着嘴,快要哭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说,你打电话,孩子给我,玩我的手机。女人把孩子递给我,孩子抓住手机,冲着手机又喊爸爸。我这才明白,孩子不是想玩手机,是从手机里听到了爸爸的声音。我的手机里没有爸爸的声音,孩子有些失望,嘴又撇开了。我赶紧打开一个动画游戏,孩子看着,才不哭了。

女人又打通了电话,说,坐上车了,坐上车了。车走了一阵子了,我和娃娃都好着呢。没啥事,你放心吧。赶天黑,我们就到家了。家里有我呢,你不要操心,操心好你自个。主要是安全,你要出点啥事,叫我们一家人咋办?你说玲儿?在跟前呢,旁边一个爷爷抱着呢。行,我叫她喊。

女人拿过手机来,举到孩子嘴前说,喊爸爸,喊爸爸!孩子不喊。女人又说,喊爸爸!孩子还是不喊。孩子这会儿一心盯着我手机上的游戏,用小手推开了女人的手机。女人又说了几句,挂断了电话。回过头来,在孩子额头上点了一指头说,不叫你喊你乱喊,叫你喊的时候,你咋不喊了?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孩子在我怀里。女人觉得这样可能不妥,解释说,娃娃几个月没见爸爸,妈妈、奶奶、哥哥都会喊,就是不会喊爸爸。这回见了爸爸,不住声地喊。这会儿她爸爸想听她喊,她偏不喊,你说气人不。

我搭了一句:你和孩子到城里来看她爸爸?

女人说,就是的。他打电话回去,我听着声音不对,鼻子囊吼吼的。我问他咋了,他说是感冒了,输液呢。挂了电话,我就想,他这个人,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从来不说,怕我们担心。这一回,肯定严重了。又一想,说不定不是感冒,是出了啥事情了。出啥事情呢,莫不是从篮子里掉下来,摔伤了?几个月前,村里和他一起干活的小伙子,就掉下去了。幸亏楼不高,掉下去后没摔死。可是头着地了,脑子伤了,到现在还不能下地走路,说话也直着个舌头,听不清。我越想越不对,给婆婆说了,婆婆也急了。我公公殁了,家里就一个婆婆。婆婆老了,出不了门,留下看家,看我儿子。儿子六岁了,能离开手脚了。女儿小,放不下,我就抱着过来了。

我说,没啥事吧?

女人说,没啥事,就是叫冷雨给激着了。下大雨,他们挂在半空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叫雨水淋着。等下来,就给激出病来了。他原来落下那个病根儿,冷雨一激,就咳嗽发烧肚子胀,好几天都缓不过来。我过来,他还没好。感冒不要紧,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心里就踏实了。他抱怨我跑来干啥,乱花钱,白跑路。可看到娃娃,他精神了,抱上不丢手了。我看了两天,他病好了,领着我们转了一天街。他们那个工头好,专门给他请了一天假,叫陪着我们转街。

我说,来了,就好好转转。

女人说,有啥好转的呢,干啥都要花钱,还耽误他上工。家里也有事呢,儿子和他奶奶,不知咋样了。田地里还有活计,眼看着麦子黄了,要收呢。我哪有心思转呢。

车里突然有人争吵起来,是一男一女。我抬头一看,就是前面占了我座位的小媳妇和小伙子。小媳妇站起来,指着旁边的小伙子骂:有本事你考个公务员,考个老师呀!啥都考不上,你还不打工!搬砖砌墙你嫌苦,到工厂里你嫌累。你说你要干啥?你说你能干啥?

小伙子小声说,车上,你嚷啥嘛。

小媳妇声音更高了:车上?车上咋了?你怕丢人?你是大学生,有面子。面子顶个啥用?里子都顾不住了,还顾啥面子。你啥也不干,吃了睡,睡了吃,整天玩手机,等着我养活你呀!你还想要孩子,你养得起吗?

小伙子站起来,盯着小媳妇,脸上扭歪了,说不出话来。

车上的人都听着,看着。售票员忽然发话了:想吵架回家吵去!这是班车,公共场所,吵啥?都坐下,把安全带系上。售票员这样一说,小媳妇和小伙子都坐下,不吵了。

此后,再没人说话。

我旁边的女人抱紧了孩子,拍着,摇晃着。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女人也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眯着,还是也睡着了。

 开出租车的女人

 

班车到县城,离老家还有几十里地。下车出站,再打出租车。

一车下来几十号人,有来车接的,有分散走的,剩下的都在车站门口打车。过来几辆出租车,都围上去争着上。上去的走了,没上去的骂骂咧咧地继续挡车。停下一辆,又都争。我不习惯这样,也争不过别人,只能等到最后。我终于拦住一辆车,听我说去乡下,司机说不去,我只好再挡。

又停下一辆车,司机是女的。我想着女司机怕危险,不愿意出城往乡下跑,就想放弃。女司机却催促说,赶紧上车,等啥呢!我说,我要去乡下,去吗?女司机说,咋不去?给钱,去哪里都行。这个女司机倒是个爽快人。

刚上车坐好,女司机问:去哪里?我说了要去的地方,还没讲好价钱,女司机一脚油门,车就蹿出去了。经常回老家,这里打出租车的规矩我知道。县城小,打出租车一般是五块钱。出城就加价,加价不打表,议价。到乡下也是议价,看路的远近,也看路好走不好走。老家离县城三十公里,路平,好走,一般单趟是五十块钱,遇到天气不好,得六七十。要是不提前说好价钱,司机张口要八十块、一百块的都有,乘客也没办法。我吃过这样的亏。想着一个女司机,不至于讹人吧,又想,女司机要是讹人的话,更没办法,架都不好吵。我心里想着,还是提前说一下价钱好。

我正想着如何开口说价钱,女司机却开口问我,从银川来,回老家?我说,就是,你咋看出来的?女司机笑了一下说,明摆着的,咋看不出来?我说,我脸上又没写着。女司机说,气色上就能看出来。我笑说,那你看我是干啥的?女司机说,干啥的?当官的呗,以前回来有公车接送,现在没公车了,自个又不会开车,就打车呗。我说,你看错了吧?我不是啥当官的。女司机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在银川工作的,哪个下来都是官。我说,我真不是当官的。

女司机又盯着内视镜看了看:那你是干啥的?又不像做生意的,也不像当老师的。我说,我以前真还当过老师。女司机问:现在干啥?我说,在文联,知道吗?女司机说,文联?不知道。

很多人都不知道文联,出租车司机更不可能知道了。按说,出租车司机啥人都拉过,啥路路道道都清楚,连他们都不知道文联,我也不想解释了。女司机却说,反正是坐办公室的,不是官也是官,是官就比民强。话到这里,女司机忽然换了话头,说,那里有两个人,我带上,行吗?我这才看到,车子就要出城了,路口有两个人招手打车。女司机想顺路带上,多赚几个钱。我说,能行,能行。

车慢下来,滑行到跟前,女司机探头问:去哪里?打车的两个人说去麻疙瘩。麻疙瘩是个地名,我知道,和我老家不在一个方向。女司机应该也知道,一脚油门,车就蹿出去了。她嘟囔了一句:想顺两个钱儿,还顺不上,去球子!

可能是开出租车时间长了,女司机随口就说出粗话来。开出租车的,一般都是男人,很少有女人开出租车。一个女人家,整天混在男人堆里,说话就粗了,人也就糙了。她看上去四十岁的样子,模样周正,素面黝黑,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就是化妆了,也应该是浮在上面,遮不住底色。穿着也很随意,甚至有点邋遢。

我忍不住问她:女人开出租车的少,你咋干了这个?我这样说,表达不准确,似乎是她干了啥不应该的事。我正想表示歉意,她说话了:我不干这个,还能干啥?这个来钱快,天天有个麦子黄。我赶紧说,就是,就是。

我接触过几个出租车司机,家里买辆出租车,两口子一起跑。主要是男人跑,女人换班当个帮手。男人跑远路,跑夜班;女人跑白班,跑近处。我以为这个女司机也一样,就说,你和丈夫两人跑?女司机说,我自己跑,我没男人。我不好再问了。女司机说,他死了。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女司机说,没啥,死了七八年了!我说,年轻轻的,咋就?女司机说,他咋死的,我到这会儿也不知道。

我感觉很奇怪,但是不好问。

沉默了一会儿,女司机说,七年前,八年了还啥七年。我那时租了个柜台卖服装,他做个小买卖,贩个羊皮羊毛啥的。挣的钱不多,也就混个日子。两个娃娃,都是儿子,一个上五年级,一个上二年级。一蹿身子,两个娃娃都长高了,还没有房子,我们就租房住。租人家的房子,由不得你,要看人家的脸色。隔几个月,就涨房租。人家不高兴了,我们就得搬走。大腊月天的,叫你搬你就得搬,有啥办法?几年下来,不知搬了多少次家。我们还没觉着有啥,娃娃觉着了,说出话来了,同学家都有房子,就我们家没房子,我们啥时候买房子?娃娃大了,知道羞臊了。租房子住,他们在同学跟前没面子。我们从农村出来,到县城,本来就啥也没有,也顾不住脸面。娃娃呢,得把脸面顾住,不能和我们一样。你说对不对?我就和娃他大商量买房子。他是个焉皮蛋,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一说买房子,把头佝下,就一句话,没钱。我就骂他,你一个男人家,窝囊不窝囊?我跟着你,吃苦受罪不说了,娃娃一人高了,也跟着你受气。你像个男人嘛?我这人,嘴瞎得很,想骂啥嘴里就出来啥。骂了些天,他不见了。他也没跟家里说,一个人走了。电话打不通,啥信儿都没有。我四处打听,说是跟着别人到外面做生意去了。到底去了哪里,不知道;做的啥生意,也不知道。他那个人,做个小买卖还行,出门做大生意,根本不行。我知道他。再说了,也没本钱。他挣的钱,都交给我了,我手脚大,平日里花销了,就攒了两三万块钱。他自个儿是不是偷着藏点,我不知道。藏也藏不了几个。没本钱,他能做个啥生意呢。我心里悬得不行。我是个大心肠人,平时心里啥事都不搁,可那些天我的心一直悬着。人说怯处有狼,怕处有鬼。二十多天后,人带信说他出事了。没说啥事,只说他人在云南,叫家里人快去。我不知道他出了啥事,反正是有事。我就把两个娃娃安顿好了,把家里的钱都拿上,坐上火车去云南。和我同去的还有几个人,跟我的情况差不多,都是有家里的人在云南出事了。看来是一档子事。我哪里知道,事的确是一档子事,可事情大小不一样。他们的家人事小,我们家那个人事大。他们都没告诉我。坐火车要两天多时间,闲得心慌,他们就打牌。我也跟着他们打牌。在火车上,不敢明着耍钱,先是脸上贴条子。贴着贴着没意思了,就偷偷地算钱。我手气好得很,一路打牌到云南,赢了八百多块钱。想着回家的路费都赢上了,我心里高兴得很。又想着,手气这么好,我们家那个人肯定也没啥大事。老话咋说的?人高兴,骚命尽。这话偏偏就应在我身上了。到了地方,。,一进去,心就惶惶地跳。警察问了话,填了表,按了手印,我就见到了人。我见到的不是活人,是死人。人其实早死了,死了三四天了。咋死的?谁知道呢。他们说是他贩毒,毒品包破了,把自个儿毒死了。你还不知道吧?贩毒的人有钱,自己不拿货,都是雇马仔。马仔没本钱,就给别人带毒过关卡。咋带呢?用身子带。塑料包裹了毒品,吃进肚子里。过了关卡,再吃泻药拉下来。他就是给人当马仔,带毒品。他们说,我们那个人到了关卡后,就捂着个肚子,看样子难受得很。警察三盘问两盘问,人就越来越不行了。送到医院查了,说是塑料包破了,毒品渗出来,中毒了。抢救了半天,没抢救过来。话是这样说,谁知道呢?反正是我见到的人已经死了,肚子也给豁开了。跟他一起带毒的人,也给抓住了。人抓住了,判刑坐牢的,还有个活路。我们那个人,就那样死了。他们问我说,人要拉回去吗?想拉就拉回去,不拉的话,他们就地火化。我咋能留着叫他们火化呢?就雇了个车,拉回来了。雇车花了三万多块钱。我带去的钱不够,还借了些。回来埋人,又花了些钱。他本来想着挣大钱,没想到,一分钱没挣上,把命给搭上了,把家底也刮干净了。没办法,我只能把服装摊子低价转给别人,把借的钱还上。那些日子,我疼也疼不过,气也气不过。想来想去,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抱怨他责骂他,他也不会走上那条道去。

女司机说得有些激动了,车开得越来越快,连续超过了好几辆车。又要超一辆货车的时候,突然对面一辆车直冲过来。我吓得叫出声。女司机也注意到危险了,猛地一打方向,车啸叫了一声,斜刺里冲过去,半个车身到了辅路上,差点栽进路边的沟里。女司机又猛打方向,车才回到路上,摇晃了半天,终于平稳下来。这时候,我才敢说话,抱怨了女司机几句。女司机说,不是个啥事,你命大,福还没享够呢;我命苦,罪也还没受够呢。她这样说,我就没法再抱怨她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我咋这么苦的个命呢!小时候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长大了,找了个对象,他家穷得瓦碴刮尻子。家里父母不同意,我跟着他跑了。村里待不住,我们就到县城。想着年轻轻的,干啥还不能活?苦活累活也干了,生意也做了,就是攒不下个钱,日子总是过不到人前头去。稍微好点了,他又走了那条路,把我丢下了。这不是命苦这是啥?唉!钱没了,自己的男人也没了。我还得活,还有两个娃娃呢!服装摊子转给别人后,我一点儿抓手都没了。其实,那个服装摊子也挣不了几个钱。我是个马胡子人,心粗得很,进不来个时髦货,自个儿又不会打扮,穿不出个样子来。也就赚不了几个钱。他在的时候,我开着服装摊子,也就是解个心慌。主要还是靠他养家。他这一死,我靠谁?只能靠自个儿。干别的啥我没本钱,就开了出租车。干这行,不用本钱,每天都见钱。苦是苦些,有啥办法呢!两个娃娃一天比一天大,都要花钱呢。大儿子去年考上大学了,一年光学费就一万多,加上吃饭穿衣零花的,少不得两三万。小儿子也上高中了,花钱的路数多了,今儿要钱买这个,明儿要钱买那个的,还偷偷摸摸找对象呢。

说到这里,女司机侧脸向我笑了一下。我说,孩子大了,过几年都大学毕业就好了。她说,好啥呀!大学毕业,还不都要房子,娶媳妇,那才花大钱呢。我就这么苦着,跑着,给我娃攒一点是一点。

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呢。

女司机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就想着,娃娃都供着把书念成,再帮着他们成个家,我能给填补多少算多少,不能叫我娃像我这么过一辈子。

这时,我看到了父母的家。我说,前面右手那个院子跟前停下,就是拴着牛的那个。一头黄牛,拴在大门口,那是母亲喂养的。母亲七十多岁了,还闲不住。

女司机停下车。我问车钱,她说五十块。我给了她一百块,她硬找回我五十块。我让她进屋坐坐,喝口茶。她笑着说不了,前面还有几个人等着打车,她要顺路带上,还能多挣几个钱。她说着,麻利地调转车头,车就呼啦一下蹿出去了,转眼不见了踪影。


原载《朔方》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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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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