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将自己长大
他抱在手里的书洒落了一地，嘈杂的校园竟然瞬间失去了声响，他感到有些眩晕，险些跌倒，捏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感到冷，如在冰窖，南方盛夏的高温竟没有融化他渐渐结冰的心，手机里是母亲压抑而沙哑的声音：“回来吧，阳阳！你爸爸没了……”电话里母亲哭了起来，他没有听见别的话，怔怔地，手机却一直是通话状态，他的世界此时一片空白，脑子里回荡着母亲的话：“……你爸爸没了。你爸爸没了……”他想问问母亲：“什么是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胡说，妈妈？爸爸明明上周还给我打了电话，怎么说没就没了？”他是想问问的，可是竟没有一丝力气，喉咙发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机票是朋友帮他买的，朋友送他到机场，相对无言。临走时，朋友像原先给他打气一样，用拳头撞撞他的肩膀，轻声说：“坚强点。”他明白，明白朋友的关心，努力想挤出一个笑给他，却无能为力，皮肤僵硬，连一个笑容都牵不起。他昏昏沉沉地走上飞机，差点儿坐错 位置。坐好后，他又开始发呆，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好像脱离了这个世界，连飞机何时落地都不知道。乘客都走光了，一位空姐轻声叫着：“先生。先生。”他没有反应，空姐又轻声叫道：“先生。先生。”他这才转过头来，眼神呆滞，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事？”嗓音沙哑。“到了，先生。”他就匆匆拿起包，走了出去……
才不过半学期，家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屋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息。母亲双鬓全白了，仿佛就在一夜间；母亲消瘦得厉害，满脸憔悴，哪里还有半学期前的神采。半学期，不过半学期，竟物是人非。母亲已哭得没有眼泪了，他轻轻抚摸着母亲的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深夜，他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回忆喷涌而来，都是关于父亲的，父亲的笑容，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味道……记忆中，父亲总是慈祥的，对他百般包容，对母亲百般迁就。然而，父亲仅有的一次暴怒，却让他记忆深刻：那时的他十七岁，叛逆情绪高涨，原本温和的性子变得倔强起来，成天找麻烦，简直成了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那天，逃课几天的他回到家里，母亲一派严肃，冷冷地说：“这几天干啥去呢？竟然逃课。我把你送到学校，是让你逃课的吗？”母亲气急之下扇来一巴掌。他却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还没回家，就唠唠叨叨，还让人活不活？我逃课干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这时，母亲就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眼里透出的尽是不可思议。原本坐在沙发上看书的父亲走过来了，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他禁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凭什么？凭她是你妈妈，凭她生了你养了你。”他被暴怒的父亲吓坏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拉开门跑了出去。已是深夜，路上的灯散发着孤冷的光。他走在街上，不知往何处去，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不知不觉就走进一家网吧。可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靠着座椅呆呆地坐着。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他发现父亲正焦急地朝网吧里望，看到了他，就急忙跑过来。深秋的夜晚，北方已经很冷了，可父亲却满头大汗。“回家吧，阳阳。”“不。”他冷冷地回答。父亲无可奈何，只好说：“我等你。”他没有反应，父亲走了出去。他依旧没有玩电脑的心思，却高傲地不想低头，又在网吧里头坐了两三个钟头，最终还是想通了就走了出去。凌晨的天气，风有些刺骨，他看到父亲只穿着衬衣，风把父亲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父亲一看到他出来，就高兴地说：“咱一起回家吧。”他跟在父亲的身后，看到父亲的背微弓着，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曾经伟岸的父亲在不经意间却变得如此瘦小，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父亲真的老了。父亲回到家后就开始咳嗽发烧……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的叛逆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听话，懂事，学习努力。后来就考上了大学。在这个夜晚，记忆的碎片被连起来，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他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内涵。
父亲的葬礼上，来了好多亲朋好友。他是独生子，自是披麻戴孝。多日的压抑在父亲的棺木被撒上第一锹土时爆发，他不想让父亲永远留在黑暗里，不想让父亲被虫子咬，不想让父亲孤单一人体味冰冷的滋味……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大喊：“不要，不要埋我爸爸。”他爱父亲。下雨时，是父亲把衣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外出时，是父亲一直牵着他的手；父亲的一生，爱他胜过爱自己。“为什要埋我爸爸？”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昏迷中，他又看到了父亲，父亲慈祥地对他说：“要坚强，阳阳。以后，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爸爸把妈妈交给你，替爸爸照顾好妈妈。”他使劲伸手想抓住父亲的手，可是没有抓住。
一年后，他得体地招呼着前来祭奠父亲的亲朋好友。分明稚气未脱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同。毫无疑问，今天他嘴角的微笑能融化冬日的坚冰。两年后，他又来看父亲了。记忆中，父亲还是原来的模样。看着墓碑，他仰起头来，硬是把眼泪给逼了回去。他说：“爸爸，还满意吗？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已经学会了微笑着面对一切困难。”
没有成长不是伴随着伤痛的，没有盛开是不经历风雨的。在褪去稚嫩之后，在伤痛愈合之后，他将更加坚强，直到他足以庇护他所爱的人免遭风吹雨打，直到他足以给予他所爱的人温馨，直到他不在畏惧难以预知的各种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