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出车祸后，父亲经受不住老年丧子的打击，得了心脏病。
去医院，大夫做了心电图，开了药，又告诫他说不能悲伤、不能激动、不能生气、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不能剧烈运动，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父亲回来后，将抽了半辈子的老旱烟，戒了三个月，又重新抽上了。除了从此不再喝酒，其他的几项，他一条也没做到。
我理解父亲心里的苦痛。儿子离世，儿媳改嫁，俩孙子嗷嗷待哺，父亲怎么能不悲伤？怎么能不激动？为了生活，他又怎么能不做剧烈运动？所以这几年，父亲的病时好时坏，身体每况愈下。
腊月的一天，给父亲打电话，听他说话有气无力，就追问缘由。父亲说身体又不舒服，胸闷、气短、胃也疼。
我心里一疼，对父亲说：“爸，你来银川吧，咱们去大医院，给你看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叫他来城里看病了。
“我昨天去县医院看了一下，开了点药，先吃吃看吧，要是不见效，就再说吧。”父亲像往常一样，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了。
我知道再坚持下去，他又会说出一大堆理由来，所以只叮嘱他按时吃药，少抽点烟。
其实，这几年，每到年底，父亲的病就会犯一次。我知道，他是因为念子心切的缘故！看着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回来跟家人团聚了，他心里堵得慌！自从家里发生这种变故后，父亲的心就无时不刻地倍受着煎熬，尤其过年过节更甚！但他的这种病，却容不得他这般放任自己的情绪。命运，给了父亲一个致命的打击，却剥夺了他宣泄悲痛的权利。
隔两天，我又打电话问:“爸，感觉好点了没？”
“唉，以前吃点药就会好，这次咋一点都不管用。”父亲有些无奈地说。
“爸，你来银川吧，咱给你好好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是哪儿的毛病，好对症下药。”我又劝父亲。
“家里走不开啊，孩子还没放假呢，你妈又回不来。”父亲依然推辞着。
村里的小学合并后，母亲就在县城租了房，供俩孩子上学。父亲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一个人固守着乡下的庄园。除了日夜陪伴他的那条看家狗，我实在想不出父亲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后来，我和妹妹轮番上阵劝说，父亲才答应母亲回来后，他再来银川看病。好在离放假没有几天了，我们也只好同意了。
父亲来银川的第二天早上，妹妹和妹夫带他去医院做检查。我因为临时有事，下午才从灵武赶往银川。
到妹妹家时，父亲还没有回来。夕阳渐斜，我开始坐立不安。打电话问，说是做各种检查，耽搁的晚了一些。
直到屋里的灯亮起时，他们才回来了。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嘴唇干裂，神情疲惫，红褐色的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彷佛一路泼山涉水，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几个月不见，他的白发增多了不少，身体又矮下去一大截。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浑然倒塌了一片。看着眼前又瘦又小又苍老的父亲，我的喉咙开始隐隐作疼，泪水不知不觉已模糊了眼眶。为了不让父亲看到我的悲伤，趁着低头给他拿鞋的功夫，我偷偷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父亲换上拖鞋，对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后，就瘫坐在沙发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原来，因为离医院较远，妹妹一大早就领着父亲去医院了。排队、挂号、等待、做心电图、做胃镜、以及各种各样的检查。这一天下来，父亲已疲于应付。尤其是做胃镜，把他折腾的够呛。我知道，做胃镜是很痛苦的，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忍受不了，何况是父亲这样体单力薄的老年人？再加上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他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晚上，我没怎么跟父亲说话，就让他早早上床休息了。半夜醒来，听到隔壁的房间里，父亲的呻吟声不断，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一夜无眠。
第二天，父亲起得很早，看样子精神比之前稍微好了一些。我连忙端来为他准备好的早餐：玉米粥、面包、还有葱花饼。怕他吃不习惯，又为他泡了一杯淡茶。（父亲清晨有喝罐罐茶的习惯，但大夫说浓茶对胃不好，所以我试图用泡茶代替它，没想到效果却适得其反，让父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萎靡不振）。
医院隔两天才出结果，父亲的身体不适，所以这一天，我们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陪他。
第四天，化验结果出来了，除了胃有些糜烂，父亲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鉴于他这种胸闷气短腔子胀的症状，大夫建议他去做次CT，来个全身检查，看看他的心血管有没有问题。
父亲不知道CT是什么东西，我给他做了解释：这种检查方便、迅速、安全、而且高效，你只要躺着不动就能完成，还没有一点痛苦，就是费用比较高一点。父亲听后有些犹豫，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说：“爸，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有我们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你们俩也不宽裕，看病的钱，我带着呢。”
“爸，看你说的，只要你身体没事，我们花点钱算什么。”
“光一个检查，咋就要那么多钱呢？”父亲觉得不可思议。
我心里一阵苦涩。他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如今又落下了什么？
隔天早上，带父亲去医院做CT，没想到他刚准备好，CT机却出故障了，大夫让回去等消息。
父亲回来后忐忑不安，说费用都交了，万一做不了，可咋办？我说没事，好多人都等着呢，很快就会好的。父亲依然不放心，在他看来，万一CT机修不好，那钱就白瞎了。
接下来的两天，父亲哪儿都不去，就在家等医院的消息。眼看春节即将来临，他开始着急起来，万一过年之前赶不回去，可咋办？母亲和俩孩子还在家等着他呢！
清晨起来，父亲打开窗户，站在冷风中发呆。
“爸，要不你到楼下走走？”我看得出父亲极不习惯这种吃喝撒拉睡都在一个屋子里的生活，便劝他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不去了，下去也没事干。”父亲关上窗，回到客厅。
我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忙着做早餐，心里隐隐有些不悦，难道非要让人陪着才去吗？没看我正忙着嘛！那一刻，我全然忘记了父亲是个从乡下来的小老头。他一辈子在黄土地上摸爬滚打，几乎就没出过什么远门。猛然间到了城里，又怎么会适应这里的生活？就连去楼下走走这么简单的事，在父亲那里都变得有些障碍。因为他一出去，面对一模一样、千篇一律的楼房，就如同走进了迷魂阵，连家的方向也辨不清。我忽然有些自责，为自己的不悦感到愧疚。
下午，我特意叫上父亲，领着女儿去街上溜达。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让父亲散散心，看看城里的风景。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父亲显得局促不安，过马路时有些紧张。我走在中间，左手牵着女儿，右手拉着父亲，心里忽然就有些悲凉。他曾经可是我面前的一堵墙啊，为我遮风挡雨，庇佑我健康成长，却在何时变得这般笨拙谨慎，甚至于连走一步路，都需要他的女儿的帮助？
路过一家农贸市场，我带他俩进去买东西。父亲指着一堆土豆问商贩：“这个多少钱一斤？”
“一块五，要不？”商贩问。
“这么贵？”父亲笑着摇摇头。
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惊讶，像这样的土豆，他开春劈出两三分地种下去，秋后就会收获出一大窖来。猪吃，狗吃，人吃，从花不着半毛钱。而在这里，这么不起眼的东西，价钱却翻了好几倍。
看我买完蔬菜买鱼肉，买完鱼肉又买牛肉，父亲跟在我身后不断的阻拦：“够了，够了，你买那么多干啥呀？”
“爸，这两条鱼你帮我拎着点。”我没有理睬他，又买了一些干炒和水果。
回去的路上，看到路边有卖烤红薯的，知道父亲爱吃，又买了几个烤红薯。于是，，磨蹭回来时，已接近黄昏。父亲显然有些累了，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不动，嘴里却还不忘念叨着：“你这一趟，又花了不少钱吧。”
“哎呀，爸，你操那么多心干啥呀，买回来你吃就是了。”我放下东西，赶紧去准备晚饭。
晚上，发现父亲的腿脚有些浮肿，以为是路走多了，便赶紧打来热水，让他泡脚。父亲一边泡脚，一边念叨说牙疼。我看到父亲的牙龈，肿得老高，仅有的几颗牙齿，也已经个个松动，无法履行它的职责了。虽然父亲表情痛苦，但因为牙疼药和他的胃病相冲突，所以我不敢给他吃。除了胸闷、气短、腔子胀、牙疼、腿肿、胃糜烂，父亲身体的其它部位也相继出现不适，比如眼睛干涩、模糊，以及脸部肿胀。我的内心开始焦虑不安，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医院那边还没有消息，父亲开始坐立不安。我说实在不行就换家医院去做CT，父亲却不同意，说再等等吧，钱都交了，还换啥呀！
“钱交了可以退嘛，再等你身体受得了吗？”我有些懊恼。
“还是再等等吧，如果明天还修不好，咱们就去别的医院。”我知道父亲心里比我还着急，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就没再坚持。
午饭是牛肉臊子面，知道父亲的胃不好，我特意将肉和菜切得碎碎的。饭桌上，父亲边吃饭边和我们聊起一些家里的事。说着说着，他忽然就伤心起来了：“算年龄也不是太老么，我咋就窝囊成这样了？身上的各个部件，都不中用了！”
“爸，人老了都这样，谁还没个小病小灾的？”我安慰他。
“我看咱村那几个年纪跟我一样的人，人家都健健康康的，精神着呢！”
“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嘛，你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以后不要太操心了，吃好，喝好，别想那么多的事儿。”
“我能不想吗？孩子还那么小，啥时候才能长大呀？万一我有一天不行了，他们可怎么活？”父亲突然放下碗，在我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除了哥哥走的那次，我从没有看见父亲如此失态过。看着他伤心欲绝、孤独无助的样子，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爸，不是还有我们呢吗？”话说出口，忽然又觉得不妥。
“所以啊，爸，为了两个孩子，你得把心放宽一点，打起精神来，只有你的身体好了，才能照顾他们不是？”我狠了狠心，将眼中的泪水硬生生憋回去。
“不管有病没病，这次回去以后，我再也不来医院看病了。”父亲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抹了一把脸说。
“爸，你说的这是啥话呀，好像我们多么不孝似的！有病就得治，要不怎么会好？你就是操心太多，心里不痛快才这样的。以后别想那么多事，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车到山前必有路，孩子的事，有我们呢！”
“就是，爸，走一步说一步，你想的再多也没用。只要你和我妈的身体好，其他一切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妹妹也流着泪劝他。
“唉……”父亲长叹一声，又重新端起碗。
“爸，别吃了，饭都凉了。”我怕他心里难过，吃下去胃不舒服。
“今天这饭香的很，我把碗里的这点吃完，剩下的你别倒了，留着明早热上吃。”
“爸，你想吃我明天再给你做新的。”我看着他，心里生生的疼。
医院那边终于传来消息，父亲做了ＣＴ，却没查出什么问题。正如我之前预料的一样，父亲身体的各种不适，皆来源于他垮掉的精神。我们大家长舒了一口气，轮流上阵给父亲做思想工作，但效果依旧甚微。这样的劝说，曾经何止三次？五次？上百次？我知道，这种老年丧子的痛苦，别人永远是无法体会的。父亲失去的，何止是一个儿子？那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唯一的依靠啊！
“爸，你放心，将来你和我妈老了，有我一口吃的，就永远不会让你们饿着。”我对父亲说。
父亲看着我，浑浊的眼里溢出了泪花。
父亲走的那天，穿上了我给他新买的棉衣。我和妹妹把为他准备的胃药、为母亲买的新皮鞋、还有送给孩子的一些礼物，全部装到一个大袋子里，放到车上。并叮嘱他回去按时吃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们过几天就回去陪他过年。父亲隔着车窗对我俩挥手，示意我们早些回去。
我转过身，任泪水肆无忌惮的在脸上流淌。
父亲回去的第二天，天降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换上了新装，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走在前几天与父亲同行的路上，却找不到他曾经来过的任何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