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0°是一条神秘又奇特的纬线，沿着这条纬线有世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最深的马里亚纳大海沟、古老的金字塔、恐怖的百慕大，还有壮观的钱塘潮、秀丽的黄山……。我的家乡小镇正在这条纬线上。她没有这些神奇的景观，只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流经小镇，静静地向东流淌。小镇的东南方向曾有一望无际的湖泊和芦苇荡，其中盛产优质芦苇，因而应运而生了许多纸厂，小镇因此有了一个名字——纸厂河。
我的老家就在小镇河码头旁，一间高大的明末清初时的老房子，是当年一位山西商人开当铺留下的，曾是小镇地标性建筑，行路之人倘若远远望见我家墙头，便知纸厂河不远了，那高高的马头墙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常听祖辈们讲，小镇以前是方圆百里的货物集散地，河码头更是热闹非凡，大多是些湘商和川商，满载货物而来，停顿数日又装满货物而去。听他们追忆昔日的繁华，可谓是千商云集、万物交易。也时常听祖辈们说些随船赶岳阳、下洞庭的经历和见闻，让人很是羡慕，想不到小小的河流可以通向这么大的世界。
随着时代的变迁，打我记事起，小镇和码头就褪去了往日的喧闹，古老的码头只有一只渡船无言地摆送往来的行人。河的北岸是乡村，沿河南岸是南北相对的两排民居，中间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街，民居以木架子屋为主，各家虽是各开门户，但许多家的阁楼却是相通的。记得和小伙伴们捉迷藏，明明是从张家藏进去，却从刘家钻出来是常有的事。雨天，走在那长长的青石板上的感觉让人难以忘怀，淋着濛濛细雨，光着脚踏在凉凉的青石上，甚是惬意，唐诗中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顽皮时，偷偷穿上大人的木屐，摇摇晃晃地走在石板街上，咣当，咣当，木屐敲打着青石板，倘是一不留神摔倒了，一阵阵哗笑便打破了小镇的宁静。小镇的居民除了经商的人家以外大都有一门手艺来维持家计，张记香铺、王铜匠、高银匠、申铁匠、酒作坊、丝烟铺、染匠铺、丝线铺……我家先前好像是恒丰茂杂货铺。小镇上当然不乏美食，祥发斋的饼干、刘家的糯米精果条糍粑、宋家的锅盔油饼子、卢家的糕点……，让人至今口馋。镇上还有一些“奇异”之人，让我印象很深的一个是住在横巷子口的拾荒人，他收养了很多流浪猫、流浪狗，每当开饭之时，猫、狗、人便围在同一个桌上，不分彼此，让人砸舌。另一个是住在小镇南飞仙观的爬行人“骑儿”，据说他小时候得了一种病便再也没有站起来了，靠双手，双脚“走村串户”，做些帮人收拾柴火，一种叫“弯把子”的零活。他为人和善，不时也来镇上逛逛，小镇上的人都爱和他说笑，甚至取笑，但他也不恼。因为得过病，脸上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我们小孩只会远远地看着，不敢靠得太近。他还有一手善看猪病的绝活，得了病的猪，只要经他一摆弄，用上一些草药就会痊愈，真是让人称奇。
小镇和码头虽说自洈河改道后安静了许多，但仍是我童年的乐园。春风吹绿河两岸时，燕子会从河岸衔来柔软的泥巴在我家堂前筑巢。爷爷是个有心的人，在堂前的楼板上钉上两只长长的钉子并放上一片瓦，以便燕儿筑巢，还特地备了一块长条的薄木板，请镇上有学问的思谦老先生，写上“喜燕来朝”四字，而后将木板四角用细绳固定，悬于燕子窝的正下，燕儿的粪便不会随便落在屋里。要不了几天河边的桑椹就红了、紫了，爬上树，吃着酸甜的桑椹，等候着五月五龙舟的到来。每年这个时候，临近村子的人都会来河码头赛龙舟，沿河两岸就挤满了看客，擂鼓声、号子声、划浆声、助威声、喧笑声……一时间码头又喧闹起来。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夏天到了。清晨，河面上还氤氲着薄薄的晨雾时，我们便起早去收蜘蛛丝做粘网，待太阳出来了便可捕捉飞舞的蜻蜓和在树梢上高鸣的知了。吃过早饭，呼朋唤友带上长短不一的鱼竿，到菜地里挖上几条蚯蚓后，沿河边树下一字排开。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小翠鸟轻盈地掠过水面，鱼儿在水草间闪着银光，不时还有好奇的泥鳅钻出水面来探个究竟。有时，我们还煞有介事撒上酒米，打上“窝子”，静等鱼儿上钩。开始，总有些倒霉的鱼儿上钩，一会儿鱼儿也聪明了，我们也坐不住了，就会去捕知了，捉蜻蜓，或是拾起河边的瓦片去打“漂漂”，比试谁打出的圈圈多，谁的瓦片漂得远，这时总会招来一些叫骂声，那是仍在专心钓鱼的伙伴说是惊走了鱼儿。这些对骂是不记恨的，最多明早就都忘却了。河码头最热闹的时候是傍晚时分，镇上的女人们会来洗菜洗衣，男人们会来担水，孩子们会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水性好的游到河中间，水性差的抱着木桶在岸边扑腾。大人们在码头聊天守望，孩子们在河里嬉戏打闹，狗刨式、扎猛子、仰窝子、三五成群打水仗……河面刹时沸腾起来。胆大的会爬上渡船，站在船帮或船头，高高跃起，重重摔下，溅起一片水花。若是影响了行船，或是溅湿了客人的衣裳，船家会佯怒用船浆拍打水面，呵斥几声。河里的孩子们若不是大人们三番五次地催喊是不会自觉地上岸的。回家吃过晚饭，我便躺在爷爷早早准备好的宽敞凉床上，仰望浩瀚天河，数着满天星斗，听着夏虫低鸣。奶奶坐着凉椅上，轻轻地摇着蒲扇，望着牛郎织女星诉说他们的故事；爷爷教我辨认北斗七星，讲诉他们年青时闯荡的经历。望着、数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每早醒来却在屋里的床上。此事甚是疑惑，并且很是后悔，没能在慈祥的爷爷奶奶在世时问个究竟。
转眼天气就凉了，燕儿要南飞了，记得有一年我家的燕儿唤来好多同伴在我家房前屋后久久盘旋，好像是不舍，也有好像是告别。这时河里的鱼虾也肥了，河上总有些捕鱼人来往，或三两成群用鱼罾，或一叶扁舟在河中撒下了鱼网，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鱼划子，一群鱼鹰围捕鱼儿，哪只鱼鹰若是捉住了大鱼，渔家便用竹蒿把鱼鹰高高举起，仿佛在炫耀它的功绩，那时总是极想得到像那样一只鱼鹰。捕获的鱼有时渔家会带回家，但大多直接放在镇上鱼行里叫卖，那鲜美的鱼现在好像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几场冬雪过后，鸟雀们无处觅食时，便可使上迅哥儿在百草园中的法子，用竹筛在门前雪地上捉鸟，牵着绳子远远地躲在门后，说来也巧，捕捉到的尽是些麻雀和养不过夜的“张飞鸟”，所获也不多，情形几乎和迅哥儿一模一样。小河的水总是流动着，大雪纷飞的日子也很少结冰，渡船迎着风，冒着雪仍在忠实地摆送着来往的客人，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
说起这渡口，很是有些来历。相传“天下明德，皆自帝舜始”的舜帝，携娥皇、女英二妃为治理天下水患，平定三苗之乱南巡过此，并在此设义渡。不料，舜帝继续南行中积劳成疾，从此不归。司马迁《史记》记载：虞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南宋时在此建有虞渡寺，清人亦在此作诗叹曰：“二妃随之往，环佩何娟娟，从兹望九疑，竹染泪痕斑。”清同治年间，曾在南岸立巨碑，刻有“虞氏古迹”四字。冬去春又来，年复一年，河水悠悠，岁月悠悠，古老的渡口在此默默地等候了几千年，仿佛在守候着心系天下的舜帝和二妃的归来！
我家紧临河边渡口，夜深之时，躺在床上时常可以听见夜里过渡人的声音，倘若渡船泊在对岸，行人便在渡口呼唤船家，“过河，过河……”。过不了多久，又可听到“吱呀、吱呀”的浆声。而今，年过中年，常有夜里辗转的时候，但只要想起那弯弯的小河，和那夜行人绵长的唤船声、吱呀的浆声、哗哗的水声……记忆深处的记忆，便会萦绕在脑际，慢慢地、悄悄地，我便会沉沉睡去，梦里总能回到故乡的小河。
（作者系湖北省松滋市农税局副局长）
特约编辑：李远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