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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与《中国葫芦》

2020-11-23 20:28:08

 

  傍晚时分,浏览马未都博客,惊悉王世襄先生于十一月二十八日仙逝,享年九十五岁。王先生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家中不设灵堂。十二月八日,北京文化界为王世襄先生召开了追思会,悼念这位国宝级的文博大家。

   数年来,我一直是王世襄先生的忠实读者,对老人的离去,深感惋惜。特发旧作,作为奉献给先生的一瓣心香。

                                           —— 小引

 

《中国葫芦》,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谈葫芦的专著,不仅图文并茂,情趣盎然,在我看来,亦堪称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的旷世奇书。

大凡研究学问的书,多为高头讲章,正襟危坐,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想做到生动有趣,殊为不易。当真学问、趣味,如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中国葫芦》则不然,寓学问与趣味之中,谈文化于葫芦之外。点点滴滴,别有情致;时时处处,皆见学问。

究其原因,则不奇怪。这是一门玩出来的学问,此书又出自大玩家王世襄先生手笔。俗话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读了《中国葫芦》,眼界顿开,才知道小葫芦里别有洞天,居然蕴藏和积淀着如此丰厚的民族文化。它与中国书法、绘画、金石、雕刻、音乐……竟有着千丝万缕、源远流长的联系。“本书所收百数十器,盘、碗、瓶、壶、炉、罐、盂、盒之外,堂上陈设,案头清供,闺房佩饰,乐器音槽,无不有之。他如簪花注水,贮药存烟,呼鸟饲鹰,畜虫系鸽诸具,亦足以赏心悦目,养性怡情。”

                             二

《中国葫芦》分为上下两卷。上卷谈葫芦,共七类:天然葫芦、勒扎葫芦、范制葫芦、火画葫芦、押花葫芦、针划葫芦、刀刻葫芦;下卷爱屋及乌,谈鸣虫种类与所用葫芦、畜虫葫芦各部位分述、秋山捉蝈蝈、育虫与选虫、鸣虫之畜养。王世襄先生从种葫芦到葫芦器的艺术创作,皆为亲历,远非道听途说、隔靴搔痒者可比。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可谓所好者道也。

王世襄先生少年时,即与葫芦名家多有接触。耳濡目染,心摹手追。十七八岁学火画葫芦,七八年间,创作多达两百器。押花葫芦制作虽少,却有一段故事。所谓押花葫芦,是以玛瑙、玉、牛角等,磨成钝刃,押、砑、挤、按葫芦表面,使之出现浮雕般的花纹,而葫芦表皮不破不裂,方为高手。

二三十年代,北平押花高手有陈锦堂、小雷与怯郭。怯郭是罐家(以育虫为业),又兼卖秋蛐蛐儿并任把式。他押花技艺不及小雷,更远逊陈锦堂,但喜自炫,常大言炎炎。一年初冬,高中生王世襄与怯郭相遇于隆福寺茶肆(隆福寺庙会极富盛名,多旧书摊、字画摊、古玩摊)。怯郭手持所押葫芦示人:“押成我这样,至少得苦练十年。”王世襄年少气盛,厌其夸耀,遂拿出在古玩摊刚买的倒栽葫芦,对怯郭说:“我没押过花,现在想学学,明天就把它押完给您看,怎么样?”

回家途中,王世襄购骨筷一束,锉成刃具,通宵达旦,押成樱桃鸣禽图。怯郭看了,无言以对。这段故事,既见王世襄少年性情,亦可略窥其天赋聪颖。

王世襄的范制葫芦,被香港收藏家鉴定为清代文物,更是传为佳话。一九三八年,王世襄于燕京大学东门外刚秉庙侧菜圃中试种葫芦,手制木模,车旋完备,摹绘古人月季图于其上,请人雕刻并翻为瓦范。是年,葫芦因虫厄仅得两三器。十余年后,罐家赵子臣屡次登门求借此模,说交给天津摆设(种葫芦者绰号)范制。谁料自从借出,即如泥牛入海。后赵子臣、摆设相继去世,此模不知所终。

一九八三年,香港收藏家曾柱昭寄《国际亚洲文物展览图册》一书给王世襄先生,书中赫然有此模范制的两只蝈蝈葫芦。色泽深黄,图案古雅,仿佛百年旧物。看着葫芦所标的年代,王世襄先生不禁哑然失笑。

王世襄先生自幼畜虫听鸣,数十年兴致不减。他就读燕京大学时,听邓文如教授讲《中国通史》。那日天气晴暖,怀中蝈蝈鸣叫不止,他碰巧又坐在前排。邓先生怒叱:“你给我出去!是听我讲课,还是听你蝈蝈叫!”王世襄赧然退出,惹得同学们皆掩口窃笑。但邓教授以后并未责难这个玩蝈蝈的学生,王世襄的论文《论贰臣传》,还得了满分。

晚年,王世襄仍乐此不疲。每至霜降前后,备圆笼、汤壶,以毡棉裹之,周围安放葫芦及小罐。“初蜕虫不能鸣,旬日后方振翅,半晌一二声,名曰‘拉膀儿’。又旬日,连续而渐长,曰‘连膀儿’,选虫斯其时。”值此,王世襄常卷纸筒凑近葫芦,侧耳聆听,遴选佳虫入怀。老伴袁荃猷,见他嬉戏如儿童,静肃若老衲,遂拈管作画,谓之“世襄听秋图”。

                              三

区区小虫,何以令人痴迷如斯?王世襄书中亦透露玄机。古琴国手管平湖,以《流水》、《广陵散》等古曲名于世。且书画盆栽、养鱼畜虫、火画葫芦,皆臻绝妙。一九五五年,王世襄与管平湖均就职于中国音乐研究所,每夜听管先生弹《广陵散》,王世襄怀中的大草白蝈蝈即振翅鸣叫与琴声相和。管先生连赞:“好!好!好!”顺手拂几上古琴曰:“你听,好蝈蝈与唐琴一弦散音一个味儿。”

鸣虫之鸣叫,与葫芦之关系,王世襄先生条分缕析,深入浅出,讲的晓畅明白。人工孵育之虫鸣于冬者,有蝈蝈、扎嘴、油胡卢、蛐蛐儿、梆儿头、金钟等六种。因其习性、大小有异,所用葫芦亦不相同。蝈蝈、扎嘴属缘枝类,高离地面,故葫芦腰多偏上,且中空不垫土底。葫芦口只安轻质瓢盖,而不加框子与蒙心,这样才更有利于发音。

油胡卢、蛐蛐儿、梆儿头、金钟属穴居类,葫芦须垫土底。腰多偏下,但大小高低则因虫而异。

欣赏虫鸣,又分“本叫”和“粘药”。本叫即天然虫鸣,粘药则是点药于虫翅上,改变鸣叫之音色。药,是以松香、柏油(或白皮松脂)、黄蜡加朱砂熬成。其色甚艳,如镶珊瑚小珠。粘药要眼明手快,操作并不难,难的是,对虫的观察与理解。视虫翅之不同,粘药亦有异。——或“盖药”,或“底药”,对“症”下药。更难得的是,如何用现有之葫芦,粘入选之虫,使鸣声恰到好处。虫,葫芦,粘药之部位,得通盘考虑,胸有成竹。“善粘虫者量材粘虫,量虫选器,务使虫尽其材,器尽其用。”

博才多艺的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粘药技艺冠绝一时。当年有人得大翅油胡卢,其翅之宽之长甚为罕见。但翅动却无声,买主复退罐家。平湖先生闻讯,市之而归,以一珠盖药点于近翅尖处(此部位养虫家均视为“禁区”)。数日后,管先生携此虫至茶肆,“异音如串铃”,举座皆惊。人弃我取,绝处逢生,不仅独具慧眼,还得有超人的胆识。

这种点药的绝技,是怎么捉摸出来的呢?相传清宫中内监一日悬蝈笼于松下,忽闻鸣声大变,视之乃松脂滴于虫翅之上,遂悟点药法。世上真有这般奇巧的事吗?匪夷所思。

王世襄先生不仅畜虫听鸣,亲制葫芦,还时常长途跋涉,远往京郊数十里外的安子沟和牛蹄岭捉蝈蝈。中,除非禁锢“牛棚”,秋分、霜降间,王世襄必至山林。他感叹道:“生逢乱世,竟至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无亲可认,无友可谈,无书可读,无事可做,能使忘忧者,唯有此耳。”“私念得入山林,可暂不与面目狰狞,心术险恶之辈相见,岂不大佳。夜蜷铺板(床被抄走),虽力尽精疲,亦未尝不默感上苍,于我独厚,使又得一日之清静也。”神州板荡,世态炎凉,不堪回首之往事,寥寥数语,跃然纸上。由此亦见王先生当时的忧愤心境。

此书用浅近文言,简洁生动,隽永洗练,状人写物,宛然在目。如“秋山捉蝈蝈”一章,读之有身临其境之妙。

                               四

王世襄先生乃当代奇人,玩物大家,于学无所不窥。他善书画,能作诗填词,会古文骈文;他养鸟,养鸽,养鹰,养猎犬,无一不精;他畜鸣虫,制葫芦,收藏并研究明清家具;他通外语,能用英语聊天。调和鼎鼐,人称美食家。他出版过《刻竹小言》、《北京鸽哨》、《画学汇编》、《雕刻集影》、《髹饰录解说》……这些书,用启功先生的话说:“无一不是中国民族文化的注脚。”

王世襄先生胸罗万有,他的“玩物”,就是他治学的一种方式。他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没有什么诀窍,更无捷径可寻。他的朋友黄苗子说他凭的是两股劲:“傻劲和狠劲。”“另一个特点是严肃认真的科学态度。”一九五八年初,黄苗子借住在王世襄居家的芳嘉园东屋,早上五点就起来读书。而王世襄的书房,已透出灯光。

读王世襄先生的作品,感觉他好像一直过着闲适写意的生活,其实他的境遇颇为艰难坎坷。一九五七年被错划“右派”,他仍然没有停止编写《髹饰录解说》。并且自费刻印二百册,署名王畅安,分送给图书馆、博物馆、漆器厂以及他认为需要此书的人。,他被抄家,收藏的明清家具堆满仅有的一件房子,房子又破又漏,仰头可见星斗。老两口蜷缩在两个拼合起来的明代柜子里睡觉。后来,他带着肺结核病,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他的总角之交朱家溍先生与他毗邻,朝夕相见。说王世襄先生虽然疾病缠身,岁月蹉跎,但意志并未消沉。他看见菜畦边有一株菜花,倒伏在地,仍黄花灿灿,遂为之赋诗:“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这是在写菜花么?分明写的是诗人自己。

《中国葫芦》,正是王世襄这株清健苍润的老树上,结出的又一硕果。虽然他自谦这本书无关国计民生,但我以为,中国葫芦和其它门类的艺术一样,都生长在中华民族丰厚的文化土壤里,同样是民族智慧的结晶。

沈从文先生八十大寿时,他的学生汪曾祺做诗祝贺。诗中有一联:

“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

这两句诗,送给王世襄先生,也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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