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是座山脉,牛头山是它的一座岭。名曰牛头,形状是也。碾儿庄不足百户,零零散散地分布在牛首下一面面坡的沟沟坎坎上,恍如片片树叶洒落。若起风,在树木的摇曳中,碾儿庄好像要飘起来似的。
碾儿庄人流传着一首民谣:牛头山,紧挨天。山上出猛虎,山下出状元。
山上的猛虎谁也没见过,村子里近百年也没出过状元。不过碾儿庄人并不在乎。他们在一起议论着:从前啊,这山上肯定是有过猛虎的;以后啊,也是要出状元的。
从牛头山旁的山沟里流出一条小河,叫碾儿河,二爷住在河的边上。
“吃好些,穿烂些,见了人走慢些。”这是二爷向我传授的人生哲学。
二爷这辈子,吃饭是从不亏自己的,每天早上一个鸡蛋,一斤牛奶,一个馒头。乡下人是不缺鸡蛋的,为了每天能喝上牛奶,他养了一头奶牛。他身上穿的衣裳,总是补丁摞补丁,夏天一身粗布做的单衣,冬天一件露絮的黑棉袄。前些年,村子的老人都已经穿上了毛衣毛裤,保暖内衣,他依然是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黑棉褂子。不知底的人,还以为他家里穷得叮当响。其实,二爷家殷实着呢。新中国成立前他家有十几亩地,还有一头牛,一挂辘轳车,农忙时也雇小工,楼上堆满了粮食,三年地里不打粮,他家也不会断顿。但因为二爷的父亲为人低调,一出门总是衣衫褴褛,见人低头哈腰,给人落下好印象,新中国成立后也只评了个中农成分。
受父亲的教诲,二爷当然明白不露富的好处。
“吃好些,穿烂些”容易理解,“吃好些”是为了身子骨结实,“穿烂些”是不惹人注目,不被人嫉妒。至于“见了人走慢些”所蕴含的哲理,修行不到的人很难悟出这其中的内涵。我从来没有见过二爷高声和人说话,且语速极慢。我记事时,他已经七十岁过了,总是拄着拐棍走路。不过,我总是疑心他的拄拐棍是在做样子,按他的身子板,完全不用依赖着拐棍走路。无论碰到村子的老人还是小娃,他都会略作停步,微微一笑,让人觉得温馨。
“人一辈子走多少路,吃多少粮,经多少事,那都是定数。急着把路走完,把粮吃完,把事办完,那活着还有啥意思,就只有进棺材了。”清早,我从炕上爬起来喜欢去二爷家串门,常常是太阳出来了二爷才睁眼,躺着用手指磨蹭头皮,在嘴里鼓捣唾沫,磕碰牙齿,深长呼吸,旋转丹田,这些事做完了,才磨磨蹭蹭地坐起来穿衣裳。村子人吃饭,喜欢簇堆儿,相隔不远的就端着碗沿着沟沟坎坎串门。二爷家门口有个碾盘,圆形,厚实,中间有个圆孔,每到吃饭时,碾盘旁就蹲一圈汉子。这家的酸菜辣子,那家的锅盔蒸馍就排放在碾盘上,菜随便操,馍随便吃。别人都在狼吞虎噎,唯独三爷细嚼慢咽,那样子把人能急死,一口汤,也要在嘴里鼓捣半天,才徐徐咽下。别人都吃完了回家了,他还在那儿不急不慌地吃。其实,他和别人一块吃饭是做做样子,没出门的时候,他就在屋子里吃过了鸡蛋,喝过了牛奶。吃完,儿媳妇出来收了碗筷,二爷不急于回家,盘腿坐在碾盘上叼着旱烟锅,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问题,或者在体验什么感觉。地里没有要紧活时,队长让社员把地里的黄土用架子车运回来堆在饲养室门前,形成一座小山。黄土要垫圈,起了圈的牲口粪再拉到地里做肥料。拉一车土回来,二爷是那样的姿势;再拉一车回来,二爷还是那样的姿势,仿佛一个永恒的雕像。一只麻雀想在碾盘上歇歇脚,被二爷挥挥烟锅赶走了。有时二爷不在那儿,我就学着他的样子,傻乎乎地坐在碾盘上,可总是坐不出什么感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