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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仓:父亲进城 | 花城首发

2021-07-16 22:41:28


长篇 父亲进城

作者 陈仓

全文刊载于《花城》2012年第6期,本文节选其开篇、第2节及第9节。


接农民父亲进城,这是2012年春节期间发生的一场革命。

父亲出生于农历1938年5月2日,一直生活在陕西省一个叫塔尔坪的村子,我认为这是中国目前最为偏僻的山区。有这么几个关键词,可以说明父亲进城的特殊之处:第一,他是农民,最最纯正的中国农民,一日三餐吃的、喝的,全是自己一手种出来的;第二,他是文盲,虽然在地主崽子时代读过两年私塾,经过几十年原始的农村生活,已经变得斗大字不识了;第三,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任何电器与机械,这个村子至今没有手机信号,可以这么说,他还处于新石器时代;第四,他从来没有进过城,曾经路过一个县城,他把县城叫做“大屋场”,没有任何过夜的经历,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是电梯,什么是抽水马桶,甚至不知道煤气灶,他过着的生活与他心中储存的信息,绝对与一个现代人是格格不入的;第五,父亲耳朵彻底聋了,眼睛也花了,牙齿掉得一颗也没有了,而且他只会一种语言,那就是陕南方言的一种,懂这种方言的人,只有一个叫石门镇的几百口人,随便举个例子:“瞎得着”,你不要以为与眼睛有关,其实就是自我埋怨“完蛋了”。

《百年孤独》里说,有一个死去的亲人埋在这片土地,就算是故乡了。但我却以为,是有一个至亲之人,长期生活在身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便是故乡了。所以在异地他乡,年年都有接父亲进城的动议,就是想让父亲把故乡带到一千三百公里之外。虽然父亲也是天天盼儿,但是故土对他而言,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了,让他离开故土等于要割他的肉。每次他都会以“要喂猪”,或者是“麦子黄了”为借口,而不能动身。

▲ 丰子恺 丰一吟 

父亲近年身体异常糟糕,不是腰痛,就是腿肿,刚刚还在砍柴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下去了。我害怕起来,如果有一天,他突然不在了,至死也不知道流着他血脉的儿子,如今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比如上海楼高,他一辈子只见过双层的戏台,无法想象一百层高楼的模样;比如上海人多,他一辈子遇到的人也许不到两三万,无法想象这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人多到什么程度;比如上海有钱,他一辈子赚的钱,包括带给他的一点好烟好酒,他在小卖部里换的,还有哥哥出车祸时得到的八百块赔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几万块,他根本不能相信,这仅仅值上海中环左右一平方米房子。如果在他有生之年,连他儿子住着什么,吃着什么,玩着什么,干着什么,统统都一无所知的话,那将是我多么大的遗憾与心痛。

突然接到姐姐的通知,父亲死活不愿意出山。接到父亲不来的消息,我十分恼火,我真的不知道,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有什么与儿子一起过年更重要的事情。父亲的理由还是一样,开春了,天暖了,砍了一些木头,要点香菇;还有马上要给麦子镐草了,几亩坡地要种土豆了,等等。我让姐姐传话:一是告诉他,机票花了很多钱,不能退,不能延期,如果不坐的话,就是废纸一张了,等于父亲十年的地白种了。父亲一生生活节俭到了极点,就连撒泡尿吧,也要撒在自己家的玉米稞子底下。二是说我非常想他,房子已经装修了,儿子在上海安家了,儿子的家就是他的家,他凭什么不来看看他的家呢?三是他不来了,说明他根本不想儿子,那儿子也没必要整天牵肠挂肚的,儿子就可以安心地呆在上海,一辈子再也不回那个小村子了。有点要与父亲断绝关系的意思。

别说一辈子,就是一年两年不回去,还不知道父亲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说不定,真爬到秦岭头上,朝山外张望儿子也不一定。最后通牒还是有效果的:他老泪纵横地决定,要来上海。但是初三晚上,当我与爱人双双飞到西安,姐姐再次传话(每传一次话,都得跑几十里路,赶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说是故乡在下大雪,已经把几条路都封住了,根本没有办法出山。我真是又急又气:哪怕就是步行,也得走出大山,走到西安!

其实大雪是真下了,但是为了钱,班车安上防滑链,就可以走盘山公路。说是大雪封山,不过是父亲一个借口。正月初四早上,姐姐便把父亲送到了西安城,送到了我的身边。虽然需要使劲地大喊大叫才能让他听见,但是毕竟可以与父亲面对面交流了。等我一声“爹”喊出口,我们父子都哭了。

父亲住在长江源头的深山老林,如今要来长江之尾的国际化大都市上海。他就像一滴水,先渗出一条小溪,进入一条至今都没有名字的小河,然后再并入丹江,流入汉江,汇入长江,抵达东海。2012年春节期间,父亲终于进城了,由此产生的震动,不亚于滚滚长江所掀起的波浪。说实在的,父亲进城其实就是一场革命,既是精神的,也是肉体的。

……

2.零食的寂寞


在西安等待出发的几个小时里,我抽空出去见了一些朋友。这之间,爱人独自看管着父亲,因为怕出意外,爱人决定除了吃饭之外,一律让他呆在宾馆里,不得出门。他们其中的一顿饭,是在钟楼旁边的同盛祥吃的,这里是羊肉泡馍的经典老店,应该算是最纯正的陕西小吃了。

在我没有在场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我的意料。父亲是第一次吃这种外来的食物,有着太多的不适应,因为他一生中的食谱,我足可以背出来:早餐是糊汤(有时候会加一些土豆、红薯,或者红小豆),午餐基本是面条(有时候是手擀面,或者是挂面),晚餐基本是馒头再加糊汤,而一年四季都有的菜,是腌白菜、土豆丝、腊猪肉,春天会有一些野菜,夏天会有一些青菜,秋天会有一些西红柿,冬天就只有萝卜了。过年过节的时候会磨一些豆腐、长一些豆芽。除此之外我再也想象不到别的蔬菜与食物了。

父亲坐在同盛祥里,当服务人员给了一个大白碗,又给了两个烧饼后,他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用餐了。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饼掰碎,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爱人说,你就照着我做吧,于是爱人掰一下,他就掰一下,爱人拌一下,他就拌一下,爱人吃一个糖蒜,他就吃一个糖蒜,他尽量与爱人的动作保持一致。好像这不是吃饭,而是做体操一般。

我能理解父亲的感受。那是十几年前,我还在《爱人》杂志工作的时候,按说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很久,比起父亲来说,应该懂得很多了吧。但是有一次,一帮同事中午出去吃羊肉泡馍,因为是别人埋单,所以我过意不去,执意要做点什么。吃完了后,同事说,那就买点蓝箭吧。于是我就买了一包分给他们,看到一帮女人一人一片,扔进嘴里嚼着,而另外一个男人没有动嘴,我便无所适从了。我便问:蓝箭男人能吃吗?她们众口一词:这是女人专用。我心想,这可能与卫生巾是同类的东西,于是没有敢动。下午的时候,一帮女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问她们笑什么?才知道我上了无知的当。

不过父亲比我厉害得多,从同盛祥回到宾馆后,他的胆子已经相当大了。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树皮树根,甚至是石粉子,父亲都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有敢对河里的小鱼小虾下过手。也许父亲觉得,连羊肉泡馍这种混沌不清的东西,都有如此大的名气,有如此多的人敢吃,天下就没有什么不敢尝试了。趁着爱人休息之中,他便把我们随身带着的行李,一点一点翻了个遍,一边翻一边吃。果然,他还真吃了许多他一辈子没有吃过的小东西,比如说葡萄干、巧克力、奶糖、开心果。等爱人醒来时,发现他正在啃着一包牛肉干。这所有的小零食,他都是平生第一次享用,他一边吃一边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爱人问他好吃吗?他回答:真好吃。为了怕他把一些不相干的东西翻出来,比方药品或者化妆品,还有一些干燥剂之类的,也吃进了他贫乏了几十年的胃,爱人就把所有的零食,都分成小包,然后交给他,装在身上。

父亲从此开始,嘴里便不再空洞了,总是被零食充实着。第一天到西安的时候,他吃下了一碗稀饭,竟然还吃了七个肉包子,等第二天的时候,竟然连三个包子也很勉强了。随后,他来到上海,无论在岳母家,还是在我的家里,他都要趁着人不在的时候,翻出各种各样的零食来。他并不装进口袋,而是各尝那么一点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吃零食的频率开始减少,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这些小东西很贵,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但是在他感觉太急人(无聊)的时候,经常一边唠叨着,一边掏出一块糖果,花半天的时间,反复地辨认着包装纸,然后再花半天的时间,把糖纸撕开,再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把一个小零食消灭掉。

有一次,当爱人又从外边给他准备了一堆的零食时,他拿出一袋“小馒头”,开始低着头眯着眼睛,辨认着包装上的文字,他自言自语地说:“小,头”。然后又拿出一包蔬菜饼干,自言自语地辨认着:“元小饼”。爱人听到了,连忙跑过去,发现第二包零食的全称是“菜元小饼”,就问他前边还有一个字怎么认?他摇摇头。他之所以认得后边三个字,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元”字,“元”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排行,至于“小”与“饼”,他是怎么认识的,就再也无从知晓了,也许他一生就是一个“小”人物吧,而“饼”对他来说,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开始的时候,父亲也许是好奇,所以才不停地吃着这些小玩意,这是食品表面存在的意义。但是后来,父亲或许是为了用这种小零食,来填充内心的空洞与无着,这才是零食的内在的意义吧。

父亲因为耳朵的问题,不能看电视;因为不识字,不能看书读报;因为不熟悉城市生活,他不能独自出门,去逛街逛公园。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给他找到在城市里取乐的方式。虽然他的牙齿是假的,他的胃口也十分不好,但是他恐怕只剩下吃了,只有吃是天性的,是可以一直伴随着生命的,是他唯一可以力所能及的寄托方式了。他到城市才刚刚几天,已经太寂寞、太陌生、太不适应,已经开始唠叨着,想回家了。

现在每每看着他嘴里含着糖果或者牛肉干,望着窗外奔驰的火车,或者斜躺在沙发上睡去,我的心就十分难过。

我为找不到留住父亲的方法而苦恼。留不住父亲,也就意味着,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我还没有找到让自己灵魂扎根的生活方式。

……

9.儿子与猪


对于父亲这次上海之旅,我称之为父亲的一场革命,自然就有革命的步骤。基本上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是看景,把上海及周边的景色,让父亲彻底地游旅一遍;第二个阶段主要是吃,要让父亲吃遍他这辈子没有吃过的东西,比如说日本生鱼片,比如说西餐牛羊排,比如说港式小点心,比如说鱼翅燕窝,等等;第三个阶段主要是玩,要让父亲去蒸桑拿,去洗脚,去按摩。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如果父亲有需求的话,我心想不排除给他找个小姐。这三个阶段,一是转变目光,二是清洗脑子,三是灵魂再造。把一块土疙瘩,通过水与火的洗礼,最后打磨成精美的文物瓷器。

前两个阶段实施得洋洋自得,已经带他登了东方明珠,在半夜三更,还偷偷带他钻进外滩工地,欣赏了还未开放的浦江夜景,也带他去动物园看了大熊猫与长颈鹿,去长风公园的海底世界看了美人鱼与一千两百斤的大白鲸,中间已经穿插着,带他吃了日本寿司与四川火锅,还有冰激凌这样的小玩意。甚至还带他去刷了人生的第一次牙,让别人给他掏了人生的第一次耳朵。这一切无论大小,都是父亲的第一次,心想这些节目,应该已经打开了父亲那双封闭的眼睛。就连爱人也说,说不定他一高兴,就不回去了,永远和我们呆在一起了。

  父亲与儿子能够呆在一起,这将是人生的幸运,对一名游子而言,意味着灵魂与血肉的相聚。但是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在左一句右一句“好看吧”的追问中,父亲简短地总结了这几天的时光:“给眼睛过生日。”

意思相当明白,眼福是饱了,但是相当的虚幻。父亲是什么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是原始部落里的一分子,他的精神享受与物质享受是合而为一的,他一辈子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哪怕就是拔一根草,摘一滴露水,都是要开花结果的:下几颗种子,就要收获几把粮食;栽一棵树,就要摘几篮果子。山里不缺少小桥流水,不缺少山岚与彩虹,不缺少红叶与黄花,这都是世上绝美的风景,但是在一个农民的眼里,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春去秋来,早出晚归,一身泥,两身汗,图的是什么呢?什么才是景色呢?

是春天的播种,是秋天的收获!在父亲的心里,你城里的景色再好,就是看一百遍,也长不出一颗芝麻的。有一天外出,回到楼下,父亲不走了,蹲在路边开始一根一根地拔着荒草,花了好几个小时把路边的小草拔得光光的。我说,这又不是咱们家的麦地,拔这些草有什么用呢?父亲说,不拔草闲得人心慌啊。

我苦恼于对父亲理解的浅薄,于是赶紧调整下一步的计划。但是已经晚了,正月十三这天,再让父亲出去玩的时候,他称自己头晕得很,不想出门了,就是到楼下公园,他也不愿意动了。他坐在阳台上抽着烟,望着远方问我,这里离火车站有多远?他说刚刚看到火车了,就是跑得太快了,没有看清里边坐着的人。我心里十分吃惊,我在这个家里,少说已经住了一年吧,从来没有发现坐在家里可以看到火车,但却被刚刚才呆了几天的父亲发现了。

父亲发现的不是火车,而是他自己的心思,他的心思已经不在上海了。果然,父亲说,他想回去了,就这几天,越快越好,飞机是从天上走的,他一个人会丢掉的,所以想坐火车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难道这里不好吗?饿了就吃,冰箱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零嘴,大瓶小瓶的可乐橙汁冰红茶;困了就睡,冷了热了有空调,嫌硬了,就睡席梦思,嫌软了,就睡羊皮沙发,不软不硬的,还可以坐在大阳台的太阳光下,打个盹;无聊了,咱就出去玩,想跑远点的,两部小车随叫随到,指哪里开到哪里,不能开的地方,咱也可以违章;想就近,那咱就去公园绿地,与老头老太跳舞下棋看热闹,还可以哼哼黄梅戏;不想跑的,咱就在家里看大大小小的电视,有老戏有小品有韩剧还有骗人的购物频道。

我说,看看你满手的茧子,掐灭一个烟头都不知道痛,但不让你干点事情就心慌。那你大不了给我拖拖地板擦擦窗子,这样还不行的话,你从老家带来的一袋子核桃,不是还没有砸吗?你就把核桃仁子砸出来吧。万一还不行,我就给你弄一堆麻绳子,你在上海给咱打草鞋,说不定还可以卖钱的。父亲并不松口,而且说,我不给他买票的话,他就一步一步走,走回塔尔坪村去。

你别以为他是讲笑话,因为一千多公里,对他这个没有太多距离感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但是凭着父亲的坚忍,这点路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步行的路,如果不是原地踏步或者围着村子画着小圆圈,那早就绕地球一圈了吧。

我说:“你怕连家在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吧?不信你现在到小区外边走一趟,让我看看?我不是不让你回去,只是现在过年期间,这火车票比当年的粮票都紧张。”父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有点绝望的感觉。他说:“瞎着么,早晓得回不去,就不应该来!”父亲的这句话,把我的心刺痛了,我知道回家对他而言,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你知道我们村有个马金堂吗?他死了。他儿子马崇春,在西安最早做糖木耳的,生意做大了,全家搬到城墙里边了。所以把父亲马金堂也接到城墙里,要一起享福。但是种了一辈子的地,这城里的福消受不起,马金堂死活要回山里,儿子又死活不答应,他就从四楼跳下去,淌了一大摊子血,死掉了。

我站在十四楼的窗口向下望,因为太高有些晕。我缓和了口气问:“家里有什么放不下的吗?”父亲说:“年过了,家里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一是几个架的香菇木耳要马上点菌,不然永远结不出香菇了;二是马上就要种洋芋,洋芋种还在窖里,得赶快扒出来,不然长了芽子,就坏掉了,这一茬子庄稼,就荒了;三是麦苗子已经绿油油的了,杂草马上就要长起来了,如果不早点镐一镐,麦子就长不成了。父亲最后说,关键是槽里还有一头猪娃子,喂猪娃子的饲料已经没有了,不预备的话到年底就长不到三百斤,我们那里,哪家过年不杀一头大猪呀。”

我拦住了他的话问:“你儿子难道没有一头猪重要吗?我把你接来,一是想让你好好过几天好日子,另外也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呆几天。”话还没有说完,两个人都哭了起来。

我要父亲把他一年的所有收获都摆出来,大家先好好算一笔账。父亲告诉我,家里共有两亩地,两块自留山,一年可以产洋芋四千斤,每斤5毛钱;产小麦一千斤,每斤一块钱;产黄豆五百斤,每斤两块钱;产包谷两千斤,每斤8毛钱;还产杂粮五百斤,每斤两块钱。还有几棵核桃树,可以打几百斤核桃,还可收几十斤香菇木耳。我知道,父亲所说的这些,都是风调雨顺的理想数字,一旦遇到旱涝灾害,有时候是颗粒无收的,而且还不算化肥的花费。我按照这个理想的数字给父亲算了算,最后的结果是全部加在一起,一颗不剩地卖掉,也就八千块的收成。

我问父亲:“你卖过这些粮食吗?”父亲回答,早几年还要饿肚子,现在基本上够一年吃喝。我问父亲:“那你图什么呢?不就是图吃吗?你看看,城里有一块地吗?他们种庄稼吗?”父亲很疑惑地问,上海这么多人,整天急火火的,看不到一棵庄稼,路边种几棵树吧,又都不结果子,这不是瞎忙吗?我想不通,他们吃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父亲:“你不管他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的,你先说说,他们吃的比你平时吃的,好,还是不好?”父亲说,当然好,人家大鱼大肉的,我们只有过年才有。

我说,这就对了。既然不种庄稼吃得更好,你为什么还要认个死理。这样吧,你一年不就八千块的收成吗?这些钱我全部给你,你就不要回去了,怎么样?这次到西安接你一趟,我们花掉的远远不至八千块!你现在都七十多岁了,你还能活多少年?你年轻的时候,是为了供我们姐弟上学,有负担,你不种地不赚钱不行,现在我都跑到上海来了,一个月赚的比你一年的八千块还多,你还操这个心吃这个苦干什么?

我再一次错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账算得很清楚了——父亲如果再回家的话,是不划算的,甚至是赔本的。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生意人,也许很好理解,但是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和大山、庄稼、猪娃子、一树一木等等,算不清账的农民,他心中的那一点一滴的牵挂,有谁能帮他算清楚呢?父亲听完了,依然嘟囔着说:“再怎么说,我还是一个农民,农民不种地不养牲口,是说不过去的。不然那地不就荒掉了吗?那猪不就饿死了吗?”

在上海住着,我曾经多少次梦见故乡,曾经多少次因为想念故乡,而悄悄地流泪。难道说,我思念故乡,就真是思念我的亲人吗?答案是错的,我同时还牵挂着,我逝去的童年岁月,以及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年年被杀年年在养的猪娃子。

灵魂的故乡是不可更改的,是无价的,也永远只有一个。我只能叹着气,开始给父亲预订返乡的火车票。

……

全文刊载于《花城》2012年第6期,本文节选其开篇、第2节及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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