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散文 |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

宗旨： 持淡定之心，追高雅之风，沐破晓之阳，品荷之香韵，以文会友，以心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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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常想起爷爷奶奶在世时，他们互相依赖，相互尊敬，相互拥护，总为对方着想的样子。
　　 一米八的爷爷瘦高个，英俊潇洒，幽默风趣。爷爷自小身体不好，胃口不佳，干不了重活，还不能吃杂粮。每顿饭之前，都要喝一盅白酒。家里做杂粮饭，奶奶或者母亲总会为爷爷做面条，和面水里只能放盐不能放碱，因为爷爷胃不好。面条要擀得软薄，多煮一会儿，因为爷爷消化不好。家乡人喜食烫面葱花千层饼，爷爷消化不好，不能吃死面，奶奶会为爷爷煎了馍片，泡了蛋汤或维维豆奶喝。
　　 爷爷炕头双开门的红漆小木柜子里，永远装着奶奶烙好的大油稔籽干粮，油饼、酥馍，烟酒糖茶等。爷爷每打开柜门，香味四溢。我们都要盯着柜子吞咽口水。爷爷总会笑嘻嘻地将他好吃的东西分一些给孙儿们。
　　 爷爷喜食羊肉泡，每当逢集时，奶奶会在晚上发好面，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起来为爷爷烙好锅盔，将爷爷的烟袋子里装满旱烟，和火链放在一起，爷爷用他北京牌皮包背了，带上我这个小尾巴，步行15里去了集市，去食堂买上两碗羊肉汤，泡了馍馍，美美吃一顿，然后给奶奶买了酱醋盐，几个麻糖油饼，或几个糖油糕抑或几个羊肉包子。
　　 奶奶健在时，把爷爷伺候得周到体贴。爷爷好出门做客，不是去父亲的矿上住几天，就是去庆阳的大伯家住几天，还不间断地去“老屋”看他的“大人”（“老屋”是对故土的称呼，“大人”是对长辈的统称）。后来，五爸当兵，爷爷也会经西安，去延安看望儿子。平时，爷爷也去娘舅家，儿女亲家家去转转。爷爷去的这些地方，除过去五爸那儿我正在上学，其他地方都是在我放寒暑假或者星期天，爷爷带着我浪门子。奶奶远远看见爷爷回来，就掂着小脚，跑进厨房，将面条下在冒着热气的锅里。吩咐我用小扫把给爷爷打身上的土，往洗脸盆倒热水，爷爷要洗脸。爷爷洗脸几乎用开水，他将毛巾整个放进水里，然后提起来，捂到自己光头瘦脸上，爷爷的头上就冒着热气。脸皮就红润白皙起来。
　　 爷爷在家，除过早上自己亲自熬罐罐茶，吃饭，按点听秦腔，偶尔给牲口添草外，平时总是背着手，披着外衣，拿着长烟锅在屋子外面转悠，指挥调度儿孙做事，严肃认真，有条不紊。家人听见爷爷的吩咐，一个个端正站立，及时应声，迅速去完成自己的任务。爷爷是不大干活的。家人也不让爷爷干活。

       一米五的小脚的奶奶包揽了所有家务：做饭、扫院子、喂猪喂鸡喂狗喂牲口，洗衣服，种菜浇水锄草，打扫屋里屋外卫生。勤快忠厚的奶奶，总也闲不住。奶奶干了一晌午活，刚坐到炕上要休息一会儿，忽然想起没有盖好缸盖，或者没有将鸡窝门关上，或者没有给牲口饮水……如此三番，我心疼地翻白眼，奶奶吐吐舌头，笑一笑，仍然摇晃着身子，在屋里屋外忙碌着，饿了，从笼里拿起一个蒸馍，也不就菜，用双手掬着蒸馍，有滋有味地吃着，连一个馍渣子也要吃进肚里。小时候受过饥饿的奶奶，吃饭舔了一辈子碗。

       我上初中时12岁，住校。每个礼拜六下午四点半放学，骑自行车行10里平路，再走5里山路，远远地看见家里烟囱炊烟袅袅，爷爷奶奶早已站在大门口眺望着我。我刚一转过弯，奶奶的身子就动了，我家的黑嘴就像一道闪电一样，迎着我狂奔而来。再一眼，爷爷依然站在路口等我，奶奶已经不在了。等我回家，热腾腾的手擀细长莲花转臊子面就端上桌了，我唏嘘着，一连咥两大碗汤面，还要吃一碗捞面，吃的爷爷奶奶眉开眼笑，吃的黑嘴尾巴摇的老欢。

　　 晚上，奶奶点上煤油灯，为我烙锅盔，蒸馒头。奶奶至少要为我准备一个礼拜的干粮。蒸馍容易坏，奶奶大多数是烙锅盔给我。奶奶烙锅盔时，总会在发好的面里头兑上大油鸡蛋，炒熟的稔籽。我帮着奶奶烧火。烙锅盔不能用硬火，而要用麦草火慢慢烧。烧火时，我不是把火烧旺了，锅盔焦了，就是火灭了，锅盔不上色。奶奶总是不抱怨我，自己揉面，擀饼，翻饼子，用竹签在饼子上戳孔通气，烧火，一气呵成。当香喷喷的锅盔在案板上散发着热气时，奶奶慈祥的脸上，被锅煤染得像大花脸，我拿着镜子照奶奶的脸，奶奶笑得弯下了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第二天早早起床，倒了尿盆。到门外给爷爷捡拾生火的柴火。给爷爷的茶壶里添满水，倒了电壶里的水让爷爷奶奶洗脸，一家三口坐在炕上吃香脆的烤馒头，喝罐罐茶。然后，我打扫院子、大门外所有的卫生，再去挑水，时常挑满两大缸水，再挑两桶水放着备用，给爷爷奶奶和我清洗一个礼拜的衣服。干活的时候，眼瞅着太阳跑的太快，心里就郁郁寡欢，我不想离开爷爷奶奶，我希望时间能过的慢一些。每一次上学，离开爷爷奶奶，看着爷爷奶奶默默送我到大门口，站在大门外的小路口目送我，直到看不见我为止，我的心里都很痛很痛。
　　 待我大些了，能干活了，就舍不得让奶奶劳累。我会和妹妹将奶奶合力抱到炕上，我俩做饭给爷爷奶奶吃。奶奶坐在炕上，笑着看我们，看一会儿，乘我们不注意，又倾斜着身子，将一只脚放到炕头上，准备溜下炕。忙惯了的人，总是闲不住。
　　 逢集时，爷爷会背着奶奶烙的锅盔，炒的洋芋丝，送来学校给我。中午领我去街道食堂吃一顿炒面改善生活，然后给我几元钱，我舍不得花爷爷给我的钱，攒起来当第二年的学费，或者回家时给爷爷买止疼药给奶奶买吃食。

       爷爷健谈，时常惹得我和奶奶开怀大笑。奶奶沉默寡言，总是默默无闻低头干着伙计。爷爷有时会将奶奶手里的活计夺过去，让奶奶休息。而奶奶笑嘻嘻地说：“我不累，闲着也是闲着，干一点算一点么！”爷爷说：“活干不完，身体是自己的，坐着缓一会儿，你个傻老婆子！”奶奶笑一笑，坐一会儿，又感觉眼前堆放着许多伙计，就摇摇晃晃地去干活。爷爷把烟灰在炕沿上一磕，说：“哎！闲不住的老婆子，命苦的女人。”
　　 爷爷在奶奶背后总会对别人和我们说奶奶的好处：“你看你奶奶个子这么小，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高大健壮。她茶饭针线也好，人脾气好，心善，勤快，从不说别人一句坏话，却耳朵聋了，哎，人世那里有公平可言啊！”言语中，充满着对奶奶无限欣赏和怜悯。爷爷很疼爱孙儿，但是他有自己的原则，孩子们不能睡懒觉，到点一定按时起来，该干啥干啥。他不允许孩子们没大没小，做大的要呵护弟弟妹妹，不能欺负小的。作为小的一定要有礼貌，尊重大的。孩子们若是和别人发生不愉快，尽管是别人的错，爷爷从不会怪罪别人，而是劝诫孩子们，吃亏是福。爷爷平生最看不得偷鸡摸狗，撒谎吹牛之人，他总是摆事实讲道理，严格要求孩子们清清白白规规矩矩做人。爷爷的口头禅是：便宜占不的占了了不的。
　　 

     爷爷一直病怏怏的，我们都很担心爷爷的身体。健康坚强闲不的奶奶倒被我们忽略了。1992年冬，一场大雪覆盖了故乡土地，奶奶得了一种叫脑动脉硬化的病，送医院抢救，保住了生命，从此失语，半个身子失去知觉，卧床不起。那一年，奶奶才62岁。
　　 奶奶有病的三年时间里，除过儿子媳妇有空伺候奶奶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由爷爷伺候奶奶饮食起居吃药翻身。瘦弱的爷爷抱着奶奶大小便，由于力量有限，将奶奶右臂关节拉脱臼。寒暑假我回家，爷爷给我看奶奶脱臼的右胳膊，奶奶还笑嘻嘻地，一点都不怪罪爷爷。我卷起奶奶的衣服看，奶奶失去知觉的右半身胳膊腿上都是脱落的厚厚皮屑，我含泪帮奶奶擦洗，换衣服洗头，奶奶感到舒服了，拉着我的手，开心感激地笑着。太阳好的时候，我抱着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有时候，就在架子车上铺上褥子，将奶奶放在架子车上，我拉她到大门外转悠，爷爷跟在车子后面说：“哎，你奶奶真是没有白疼你，看，都给奶奶还功了。”奶奶似乎听懂了爷爷的话，她笑着，用能动的左手抚摸着我的脸，一脸慈祥温柔满足。我的心里，忧郁极了。
　　 大伯回来伺候奶奶时，让爷爷出去散散心，爷爷就到矿上来看我。那时候我正在读书。爷爷待了一段时间后，就要回去，我们留不住。爷爷说：“你奶奶如今又聋又哑，大伯不懂得奶奶需要啥，你奶奶受罪呢。我能懂。”爷爷感叹道，你奶奶伺候了我一辈子，如今遭了这样的难，该是自己还功的时候了。执意回去了。母亲叹息道：童家的男人就是有情有义，从你爷爷身上看，我老了也不愁没有人管了。

      93年夏季，我已经待业待分配。在宾馆餐厅待业的我，天天在宾馆看着一个个领导吃得肥头大耳，喝的昏天暗地，浪费的食材让人心疼，心里就不由想起我可怜的奶奶爷爷是如何度日的。这些浪费掉的食品要是奶奶爷爷能吃掉多好啊！怀着强烈的愤懑和思念，在单位不允许请假的情况下，我写了假条，毅然回到了奶奶身边。学了烹饪技术的我，变着法儿给爷爷奶奶做可口的饭菜。我唱着跑调的歌做饭时，爷爷满脸笑容，奶奶靠在炕头堆起的被子上，一脸幸福地看着我。一有时间，我就给奶奶按摩失去知觉的胳膊腿，我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奶奶能站起来走路，能开口说话。每晚，我睡在奶奶身边，拉着那双曾经给我温暖的双手，看着她慈祥的脸，禁不住热泪长流，奶奶看着我，亦一脸悲伤。人生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你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你眼前渐渐远去，却束手无策，束手无策啊！
　　 爷爷给奶奶还了三年功，奶奶安静去世。卧床三年的奶奶，去世时，身上没有一处褥疮。不能不叹服爷爷对奶奶用心的照顾。
　　 奶奶疼爱我十几年，就那样离开我。没有能全力照顾伺候奶奶，成为我心头永远的伤痕。那时的我，尚在读书期，一心希望通过努力读书，将来能有好的工作，好的收入，好接我的奶奶爷爷在我身边，孝敬他们，可是时间不等人，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时，奶奶就匆匆离我而去。

      奶奶去世后，爷爷身体似乎硬朗起来了，他除了伺候奶奶，也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次回家，找不见爷爷，去大门外的苜蓿地里，只见满头银发的爷爷正在背着一大捆苜蓿往家赶，爷爷看见我，张着没牙的嘴笑着，那欣喜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每当想起，就眼眶湿热。失去了奶奶的照顾，爷爷的饮食习惯也有所改变，我发现爷爷会默默地吃死面饼，碱面面条。爷爷，面对生活的变故，他选择了改变自己，适应环境，我的爷爷，他该是如何克服着这种蒂固根深的保留了70多年的饮食习惯啊，个种滋味，只有爷爷知道。
　　 奶奶过完三年的春节，我回去看望爷爷，爷爷曾经精明明亮的眼睛看起来很浑浊，见到我，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回家时，母亲给爷爷做了香酥鸡，爷爷像孩子似的用手剥着一块块吃，三爸怕爷爷积食，不让吃，爷爷用胳膊挡着三爸，使劲吃鸡，看着让人心酸。那时，我刚参加工作，煤矿效益也不好，工资低不说，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我多想挣好多好多的钱，接我的爷爷在我的身边，朝夕相处，就像爷爷照顾我一样照顾他，可是，当时的我，连自己尚且不能养活，哪里有能力实现愿望？只能把诸多的伤心埋在心里，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我的爷爷能够活到100岁，让我有能力照顾他，以慰失去奶奶的痛苦。
　　 春节在老家呆了几天，我要走，爷爷抓着我的手不放，就像我小时候不愿爷爷离开我一样。他要随我去矿上，三爸想爷爷年龄大了，身体不是很好，不让爷爷去，爷爷执意抓着我的手不放，用期待的眼神看我，我强忍着泪水，拉着爷爷走了5里山路，坐长途车去了矿上，爷爷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满脸欢喜，像小孩一样天真地笑，可是，我的心里却是无限悲哀，我明显看见爷爷虚弱地连走路都在颤抖。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爷爷如此境况，却无能为力。
　　 那时的我，已经选择了停薪留职，出外打工，想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所以，年过完不久，我就惜别爷爷，踏上了漫长期待又艰涩的打工之路。这次分别，成为我和爷爷的生死诀别。
　　 我走后，爷爷在矿上住了几天，病情发作，去医院检查为：心肌梗塞。心脏病的爷爷，一辈子都没有检查过自己的心脏，每当发病都当胃病治疗，吃了不知多少去疼片、土霉素之类的药，想来都让人难受。
　　 待爷爷病情好转后，三爸四爸雇了一辆出租车，来矿上接走了爷爷。这是爷爷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小车！
　　 这个时候的我，24岁，正处于谈婚论嫁的年龄，把爱情驾辕于一切情感之上，虽然思念担忧着爷爷的身体，却并没有舍弃一切回到爷爷身边，伺候爷爷。没有经历过世事的我，心存美好希望和理想，自信爷爷一定会好起来，我一定可以事业有成，挣到足够多的钱，治好爷爷的病，带着爱吃爱游爱看戏的爷爷尽情享受生活，报答爷爷的养育疼爱之恩。
　　 爷爷没有让我的愿望实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夏季，爷爷病逝于心肌梗塞，享年76岁。我25岁。
　　 爷爷奶奶并没有文化，他们的婚姻，也是媒妁之言，生儿育女，劳作生活，彼此毫无怨言，相互帮衬，从不争嘴红脸。爷爷主外，行使男主人的权利，调度派遣，张弛有度。奶奶主内，操持家务，看护孩子，逢年过节，爷爷会帮着家人做吃食，和蔼温和。爷爷奶奶以身作则，共同用自己宽阔的胸怀为子孙后代树立了家庭生活的良好典范，使家庭和睦，长幼有序，孩子快乐单纯成长。
　　 其实，婚姻生活，不光是两个人的事，很大程度上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父母留给孩子什么样的家庭环境，什么样的行为准则，子女一般就会如法砲制父母的生活轨迹。爷爷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捉狗儿子看狗母子。
　　 言犹在耳，亲人长眠地下20载。可是，爷爷奶奶的为人处世的精神，却世世代代流传在子孙后代身上，并没有随着爷爷奶奶的离去而消失。
　　 生活中，每一个闪光点里，每一处幸福快乐里，每一朵白云蓝天里，每一次花开声里，每一段铿锵浑厚的秦腔声里，我都能找寻嗅闻到爷爷奶奶的痕迹，亘古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