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夕前几天,关中平原上的人们都会忙着压挂面,做臊子,买大捆的胡萝卜,韭菜,大葱,几乎一整板的豆腐,以及一大袋子的干木耳和干黄花菜,这些都是做臊子面的重要原料,春节期间无论是自家的新年第一餐还是亲戚朋友来访,都少不了吃碗臊子面。
做臊子要选择肥瘦适中的肉,至少三分肥七分瘦,切成围棋子大小的肉丁,肥肉先入锅,炒出清亮的油,再放入瘦肉翻炒,然后加水、花椒、姜、酱油、醋等调料小火慢炖。一小时后,调料和肉在锅里充分融合,产生的香气在空气中四处弥漫,五十米外都能闻到,有时邻居会闻香而来:肉都炖好咧,麻利的很!处在香气包围中的孩子们坐卧不安,围在锅旁边,拼命咽着口水,不停地问:“好了吗?能吃了吗”?
炖好的臊子被盛到一个敞口陶罐里,经过一晚上低温下的自然沉降运动,肥瘦肉丁沉到了最底部,上面覆盖着一层凝固了的白油。在零度以下的冬天,这样保存的臊子能放几个月不会坏掉。
初一早上吃臊子面是关中人的传统习俗,而且要吃的早,几乎和太阳升起的时间同步。很多主妇都会在前一天晚上准备好做臊子汤的配料,胡萝卜和豆腐切成小指肚大小,大葱韭菜切成半厘米宽的小片,泡软的木耳黄花切成一厘米长的小条,分别盛放在碟子里,红白黑绿黄,像一朵五色花,开放在木纹大案板上,细腻与粗犷,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第二天早上,一个锅里煮汤,另一个锅里煮面。在做汤的锅里,把水烧沸,根据耐煮程度,依次下入豆腐、胡萝卜、木耳、黄花菜、韭菜和大葱,再次煮沸之后,舀两大勺臊子入锅,一勺浮在上面的白油,一勺沉在底下的肉粒,根据咸淡再加入适量盐和酱油。冰冷无味的臊子一入锅,被沸水融化后,重新散发出刚熬成时的浓郁肉香,本来平淡无奇的菜汤立刻变得豪华厚重。
放过几个跟小木桶一样粗的惊天动地的红色大炮之后,就可以吃面了。从煮面的锅里捞出煮熟的面条,加入生韭菜末,浇上臊子汤,一碗臊子面就做成了。面被汤覆盖,生韭菜、豆腐浮在油汤表面,翠生生,白花花。一筷子下去,搅起沉在碗底的肉粒,胡萝卜和木耳,褐色、红色、黑色一起浮上来,五色花重新绽放在白瓷碗里,只不过原先大块的花瓣被揪碎了,更能刺激味蕾了。吃一朵白的,还有红的,吃一朵绿的,还有黑的,上一年的烦心事儿就在这一口一口的满足中,被嚼碎吞咽。对来年的期待就在这和着火药味儿的臊子面中升腾起来,透过面碗上的蒸汽,看着刚升起来的太阳,似乎比往日多了红光和瑞气。
初十之前,家里陆陆续续会来客人。待客的流程是,半晌午吃四个冷菜,中午吃臊子面,下午吃热菜。臊子面和往常一样的做法,只是桌上会增加一个小巧的白碟子和盛了一点儿醋的玻璃瓶子,碟子里一半放着红色的油泼辣子,一半放着白色的盐粒子,主人招呼着客人爱吃咸的加盐,爱吃辣的加辣子,爱吃酸的加醋,待客的诚意和讲究都体现在贴心的细节里。
吃完面等热菜的功夫,小孩子跑前跑后,从新衣服的口袋里摸出甩炮,冷不丁的到处乱放。小青年们大多过了对做客表现出喜爱的年龄,更多的像是完成长辈交代的任务,如果没有聊的来的同龄人,借口有事便早早地打道回府了。只剩下老人们,陪着自己难得一见的老表哥、老表姐们,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扯闲传。
炕边的桌子上,电视机里放着热热闹闹的春节晚会或者有腔有调的秦腔晚会。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来的新鲜事,交换着、打探着多年不见的熟人的幸福或病痛。话题切换时,看一眼电视,正好是听了多年的名角儿唱着熟悉的折子戏片段,顺便聊一聊这个名角儿的民间传说。
几个小孩子冒冒失失闯进房间,老人们的视线转到孩子身上,问几岁啦,上几年级,最后会抛出丝毫没想着保护隐私和自尊的杀手锏问题,期末考试怎么样。成绩差的坏孩子,假装没听见,拔腿就往外跑。成绩好的乖孩子,大声响亮地回答出得了多少分,第几名。老人们听完,同声夸赞,这娃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奇怪的是,吃了几十年臊子面的老人们集体看走了眼。多年以后,当乖孩子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城市里找到工作,娶妻生娃,买十万块的家用小轿车时,坏孩子的厂子已经有百十号员工,车子三五年一换,从普桑到宝马,一路换到7系了。
这世事是越来越看不明白喽。罢了罢了,不如靠在墙根晒个太阳,抽根旱烟,听场戏咥碗面。
春节过后,臊子面的香气逐渐消散在越来越温暖的春风里。人们忙活起来,上学的、上班的、做生意的、打工的,个个匆匆忙忙,家里几乎不会再做如此细致而隆重的臊子面,除非正常的节奏被异常的音符打断。比如,老人离世。
消息传开,亲朋好友都会前来吊唁。跟过年的招待流程一样,臊子面是少不了的。只是这一次的面,是忍着老想流出来的泪水,听着唢呐奏出的哀乐,默默地匆匆吃完的。
有时吃着聊着,就会想起以前和逝者交往的点滴。
“好人么,不说话光知道做活(干活)”。
“年前还说好先吃咱的臊子面,咋先吃上你的了”。
“唉,咱也老喽,还能吃几碗臊子面捏”。
晚上,青壮年的远亲近邻们会帮忙守灵,七八个人坐在灵堂旁边,抽烟打牌,玩到忘情处,依旧会大呼小叫。这种场景主人是默许的,这样的闹腾会冲淡家里哀伤和压抑的气氛,他们的大呼小叫有时是在掩饰,是用一种热闹的方式陪伴逝者渡过人世间最后一程,不让他感到孤单和冷清。
为了表示感谢,主人会安排人负责他们夜间玩牌时的吃喝,臊子面的原料准备充足,盛了满满几大盆,有人喊饿了,及时烧汤下面,端上桌来。
招呼客人们吃好喝好之后,顺便给灵堂前的香炉里换根香,香顶上忽明忽暗、若有若无的火星子像奄奄一息的生命,脆弱的令人揪心。
从今往后,捧在手里的面碗变成了过年时放在照片前的祭祀品。这碗面,结婚时吃,生孩子吃,祝寿时吃,寿终时也吃,见证了人生的所有关键时刻,陪伴了关中人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