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浮华终是云烟”。转眼之间，我的奶奶韶华居士往生已经百日了！我一直不愿相信，那个用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不知疲倦地操劳一生的奶奶，那个做好了饭站在路边盼着我早点回家的奶奶，那个摔断大腿却奇迹般不治而愈的奶奶，那个觉得社会越变越好日子越过越好的奶奶，那个披着海青在昏暗的油灯下磕头诵经的韶华居士，那个从小就提醒我们常怀善心不能伤生害命的韶华居士，就这么快地离开了我们。我现在时不时会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奶奶仍然手持佛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盼望着我回去看她！新疆当兵快三十年了，离开奶奶也快三十年了，我真的能感觉到，每次回家探亲是奶奶最开心的时候，她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又走了。多少次下定决心，要好好陪伴她，照顾她，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兑现。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再也没有孝顺她、陪伴她的机会了，曾经的那些理由现在看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不值一提。奶奶一生受尽了苦遭尽了罪，老话说，罪遭够了，福就来了。这几年奶奶越来越喜欢这个社会，她曾感慨地说，日子越过越好，现在国家都给她发钱了！幸福才刚开始，奶奶却永远地走了！
奶奶出生在乔山脚下，美水河畔的法门寺边上，自小就在晨钟暮鼓中耳濡目染，不学以能，与佛有缘。后来在良卿法师指引下皈依佛门。奶奶曾回忆说，良卿法师很朴素，自己开荒种地，打理寺院，她和其他居士逢佛节日常去寺院礼佛供养。所谓的供养，不过是蒸些馍或烙些锅盔，间或用自己织的土布给法师做个衣服。但最令奶奶难过的是，，点火自焚，那些破坏之人慑于法师的殉教精神，落荒而逃。打那以后，寺里就没了僧人了。从我记事起，只记得澄观法师是住在法门寺南大坡下面一个土窑里。有一次奶奶带我去看望法师，穿过窄窄的田间小道，来到窑洞里，法师个子不高但很精神，穿着打了补丁的土布衣服。见有小孩子来了，法师摸摸我的头，从佛前供果里给我拿了一个柿子，软软的，撕掉一层薄薄的皮，用嘴一吸，甜在心里。法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形象便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澄观法师重回法门寺，佛历二五三一年四月初八（1987年）， 澄观法师授奶奶菩萨戒并赐法名韶华，从此奶奶便成了在家修行严守戒律的居士。奶奶信愿坚诚，虔心礼佛，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从无间断。在我的记忆里，早上我醒来时，奶奶已诵完，晚上总是伴着奶奶木鱼声中睡去，饭做好了、有新鲜的糖果了总是要先供了佛才分给我们吃。奶奶虽不识字，却能把厚厚的流畅地背念，想必与她从二十多岁开始，七十多年如一日的坚持是分不开的吧？这可不就是滴水穿石的功夫！我当兵提干后，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你奶奶积下的阴德，而我却始终认为是奶奶那干啥事都“要一门烧”的精神潜移默化了我！是奶奶“君子谋道不谋食、不用的人也会用三次、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吃亏是福”之类为人处事的话语指引了我！家里有一张奶奶的老照片，穿着海青的奶奶双手合十，背后是法门寺残塔和扶着小树的澄观法师。记得奶奶说是她照相时，法师见树倒了，怕照出来不好看，就扶起来了！到后来的静一法师，经常会到信众居士家走访，宣讲佛法，传经布道！在我的记忆里，法师们是那样的可亲可敬，是他们给了像奶奶一样饱受磨难、卑微无名的女人一个坚定的信仰，一个众生平等的尊严。自从奶奶心中有了那个“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的西方极乐国土，她的人生从此便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那些遭过的罪、受过的苦也都淡若云烟了！想必持戒修行无疾而终的奶奶现在一定是入住她一生憧憬的极乐国土了吧！
阴雨天，干不了农活，闲下来的奶奶盘着腿，两只小脚轻松地放在大腿上，安详地一字一句地念诵。那时我也好奇地学奶奶着盘腿，却怎么也不能把两只脚同时放在大腿上。诵经累了，奶奶有时也会给我和妹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奶奶生在民国时期，记得她说，她的娘家是在法门寺边的街面上，家里开了铺子，卖各种吃食，生意好的不得了。到了晚上，铺子关了，一家人在一起，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那时那刻，连我这样的小屁孩子都觉得奶奶小时候在娘家很幸福很快乐。记得有一次她说那时她还炸油饼吃呢！我和妹妹那时还小，就问奶奶那现在咱家为什么都没吃过？清楚地记得，奶奶用她的手抚摸着我们的头，半天竟没说出话来。七十年代，农村生活极度的贫困，吃饱肚子就很知足了，不敢奢望吃好的。但奶奶凭着在娘家开食品铺子练就的厨艺，让我们把粗茶淡饭也吃出了美味！玉米面经过奶奶一天一夜的烹制，便成了一种叫“隔夜溜”的美食，切成小块，放凉了吃，香甜可口。参加完奶奶的葬礼，西安的小姑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今后再也吃不上你奶做的砣砣馍了！关中西府人，顿顿吃饭离不开醋，奶奶做的醋酸得醇香，酸得悠远，尤其对面食具有画龙点晴之妙。做完醋的醋糟奶奶也不浪费，加上水反复冲洗过滤，沉淀后，加点麦面，一锣一锣地蒸成醋糟粉，再用铁勺在锅眼里炒些下锅菜，一凉拌，开胃消食，唇齿留香，要是再能喝碗热玉米稀糁子那真是绝配了！记得那年我媳妇要生小孩，父母带年近八旬的奶奶乘火车第一次来乌鲁木齐，专门用玻璃瓶带了自己酿的醋。临下火车时，瓶子碰在车门上碎了，瞬间，那熟悉的酸香扑鼻而来。列车员大概也是陕西人，边扶着奶奶边很享受地猛吸鼻子说是闻到了家乡的味道。前几天妹妹来电话，说她很想学一学奶奶做醋的法子，不能让它失传了。她大概和我一样，睹物思人，也是想奶奶了！
奶奶和民国时期的女人一样，从小就缠了脚。记得她告诉我，大约她八岁左右时，她的母亲便开始给她缠脚了，越缠越紧，到最后，为了脚变尖，硬是把脚趾头折断。奶奶说那时她脚肿得连路都走不成，痛得掉眼泪，脚溃烂淌着脓水，真不知道奶奶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我记事起，奶奶走起路来便颤颤巍巍的，洗脚都避开人，也不愿让我和妹妹看。大约是孩子的好奇心，只要看见奶奶洗脚，我就和妹妹蹲在边上看，奶奶都会摆摆手说，去去去，洗脚有啥看的！见我们终究赶不走，奶奶便开始一圈一圈的取缠在脚上的裹布，一层层的裹脚布取掉后，那双饱经摧残的尖脚便露了出来！脚大拇指向内歪着，其他的四个脚趾全都紧贴着脚掌，清楚地记得奶奶边抚摸着自己的脚边埋怨，“那时候硬是把人脚给缠成这样了，又难看又难洗！现在新社会了，女人都不用缠脚了，多好啊！”奶奶那双本该在家相夫教子的小脚，后来却不得不长年奔波在家乡水利工程建设的工地，行走在泥泞的田野里，蹒跚在乡间的小路上……七十年代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生产队分给的柴火不够烧，家里除了土炕有点温度，其他都是冰冷的，我的手脚都冻肿了，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村口池塘边上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榆树，树冠硕大，冬季每天都会有黄叶飘落下来。每天下午放学了，奶奶便带着我去扫树叶，装满的背篓很沉，我费尽全力往上抬，蹲着背的奶奶才能站起来，望着奶奶负重艰难前行的背影，我那时多么希望尽快长的比背篓高些，能够帮奶奶背着！有了树叶，晚上炕也烧的热起来了。常年住在城里的大姑有次感慨地给我讲，回到老家，傍晚村里烧炕的味道太亲切、太熟悉了！当然，这种乡土的气息出生在城里的人是无法体验到的。人常说办法总比困难多，那时奶奶就想到了一个既节省柴火又能有热水的法子。她从村里医疗站里找来打过吊针的玻璃瓶子，反复洗干净，装上凉水，一个个小心的放进灼热的炕洞里，这样我便早晚有了热水洗脸泡脚了，冻疮也很快就好了！去年我回老家，昔日的池塘已经填平改造成了村里的篮球场，那个带给我童年太多美好记忆的老榆树也不见了踪迹，大约也是没能跳出有生就有灭的定律吧！现在年已九十有五的奶奶也走了，走的那么突然、那么坚决、那么安详、那样的超脱，连那双民国的小脚也一起带走了，想必奶奶一定也是参透了舍生趣生的妙理了吧！
作家路遥说过，“一个人，一生中要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必须以宗教般的信念和初恋般的热情，才能做完它，你休想用一种投机取巧的办法完成一项宏大的工程。 往事不会像烟雾似的飘散，将永远像铅一般沉重地浇铸在心灵的深处。不过，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不幸。即使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这不正是奶奶一生的真实写照吗，唯一不同的是奶奶没有挣扎而是完全逆来顺受地面对了现实！对奶奶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普通得村里人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农村妇女来讲，人生最大的事情就是用自己柔弱肩膀一人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奶奶不但扛起了这个重担，而且给我们营造了一个虽然清贫但却完整幸福的家。为此，她肯定是吃了比男人更多的苦，受了比男人更多的累，那该是需要多么强大内心和坚韧毅力才能做到呢？！让她老人家最不能理解的是她和儿子俩孤儿寡母，清贫如洗的人，当年也受到地主成份的牵连，受到各种不公正的对待，成绩优异的儿子连高中都不让上；让她一提起来就泪流满面的是分家那会只有三双碗筷，连个做饭的锅都没有；让她抱憾终生的是那时竟然凑不齐区区几十元治病，导致儿子一只眼睛永远失明；让她最自豪的是她参加了周边所有水利工程的修建，看着一渠清水流入田间地头，从此旱塬变了良田；让她最欣慰的是后辈儿孙都走了正道，做了有益社会的人；让她最感叹的是社会越来越好，分田到户了，国家给她发钱了，她住院也能报销了，她是发自内心的爱国爱教爱家爱这个社会的；让她最释然的是皈依三宝，心中有了信仰，做人有了力量，守住了寂寞、守住了本份、守住了清贫，看淡了得与失、爱与恨，笑对了人生，这大概就是她得以安享天伦之乐，健康长寿无疾而终的缘由吧！
悲伤的唢呐声响起，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亲爱的奶奶，慈悲的韶华居士，我们还有因缘与您际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