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溜吓了一跳。他把一根手指头飞快地塞进了鸡屁股。
“有蛋哩。真是个母鸡。我摸着有蛋哩。嗬,嗬嗬。”他一脸赖皮的模样。他对德盛笑着,想往外溜。
“放下!”德盛说。
溜溜放开母鸡。母鸡扇了几下翅膀。
“我看它有蛋没蛋。有哩,我不骗你。”溜溜说。
“看你贼眉鼠眼的。”德盛说。
“闪开!”溜溜突然变了脸,喊了一声。趁德盛发愣的功夫,他猫起腰朝德盛冲过来。他没有成功。德盛一把撕住了他的耳朵。他歪着脖子转了一圈。
“我没偷。我看它会不会下蛋。”溜溜尖声喊了起来。
德盛把撕耳朵的那只手往上一提,溜溜就踮起了脚尖。他们就这么出了门,上了街道。一碰见人,溜溜就放开嗓子干嚎,没人的时候就求饶。
“你放了我。我一辈子不来你们村了。谁哄你是四条腿。我把你叫爷。爷,大爷。”溜溜给德盛说。
德盛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指头上。他撕着溜溜的耳朵。
十一
六姥盘腿坐在土炕上,她抽着旱烟。那是一根长杆铜头烟锅。除了吃红萝卜,六姥还爱抽旱烟。那只猫卧在六姥的怀里。
除了拴牢和存道,还有许多人。他们都来找六姥要主意。
“日子没法过了。”拴牢说。
“他不仁,咱也不义。”存道说。
“六姥你拿个主意。”拴牢说。
“把他做了。”有人说。
六姥敲掉了烟锅里的烟灰。她抬起一只胳膊取柜盖上的那半截红萝卜。
他们听见了溜溜的喊叫声。一会儿,他们就看见德盛撕着溜溜走进来。
“他偷我家鸡。”德盛说。
“没有。我看它会不会下蛋。”溜溜说。
德盛使劲拧了一下。溜溜踮着脚叫唤。德盛的手塞进溜溜的褡裢里,取出来一只鞋。
“他还偷鞋。”德盛说。
“叭!”德盛用鞋底在溜溜脸上搧了一下。
“把狗识的绑了。”有人喊。
他们把溜溜绑在门前的树上。
“取刀去!”有人说。
“剁了他!”有人说。
溜溜不叫唤了。他闭上眼。
“死了吧,死了吧。”他说。
人们有些诧异。他们感到事情有些不好办。贼娃子不怕死,你能有什么办法。
六姥从人堆后边走出来。
“放了他。我有话和他说。”
溜溜睁开眼,瞪着六姥。拴牢给溜溜松开绳子。溜溜活动活动胳膊,很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跟着六姥进了屋。
后来就发生了溜溜给来米她爹剃头的事。
来米她爹用热水洗完头,把毛巾围在脖子上,在那条单人木凳上坐下来。看着溜溜磨剃刀。溜溜磨得很利洒。
“你说你能剃头?不像。”来米她爹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溜溜说。他用指头试试刀刃,朝来米她爹走过来。
“弄这事多年了,最拿手的就是剃光葫芦。”他说,“你又不是没见。德盛,拴牢,都是我剃的。你又不是没见。”他说。
“怎么看也不像。”来米她爹说。
溜溜一手按在来米她爹头上,一手举着刺刀。他朝门外边看了一眼。他想这事情事关重大,得稳住神。
“嗞——”来米她爹的脑顶上出现了一道白皮。一堆毛发顺着剃刀卷下来。溜溜的手好像抖了一下。
“嗞——”溜溜挨着白茬又剃了一刀子。又一堆毛发卷了下来。溜溜的脸严肃得有些怕人。来米她爹很有些无所谓的样子。他想起了村上人恶心的嘴脸。
“他们眼红我呢!”来米她爹说,“我日他妈让出了闺女,他们出了点粮就眼红我。这是什么世道。闺女是好养的?我早后悔了,他们还眼红我。黄花闺女换粮食,我吃多大的亏?你说是不?”来米她爹斜过脸,翻眼看着溜溜。
溜溜心虚了,手抖得厉害。他又朝外边看了一眼。他知道他们在外边等着他。
“你剃,剃。”来米她爹说,“我看你的手艺还凑合。听刀子的声音就知道。”
“嗞——”剃刀挨着白茬又一次划过来。溜溜已经满脸汗水了。有人在什么地方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他们都听见了。
“吃白石灰了。狗日的吃白石灰了。”来米她爹说。
“嗞——”
“嗞——”
刺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后来,溜溜手上的剃刀闪了一下,就在来米她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来米她爹叫唤了一声。溜溜从门里跳出来,跌跌撞撞跑上街道。
街道上黑压压蹲着许多人。他们突然站起来,看着溜溜。溜溜从人伙堆里撞了过去,一直跑出村子,跑上那座土峁。种瓜人还吊在瓜棚上,像一件东西。
“啊,啊。”他叫喊着。他不时地看着身后。没有人追他。他们用不着追他。
来米家厢房屋也有一种“呵呵”的叫唤声。那是从来米她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后来,人们就看见他从门坎上爬出来半截身子,脖子上的刀口冒着一种粉红色的泡沫。
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他们围在他的跟前,直到那些红色的泡沫一个一个破灭净尽。
“死了。”他们说。
拴牢把来米她爹的头转过来。他们看到了一双怕人的眼睛。眼珠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沾满了土,圆鼓鼓地对着他们。
人群一阵骚动。人们向粮囤拥过去。来米她爹倒完粮食后扔掉的那些空口袋堆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他们翻腾着,找自己的口袋。
拴牢从布衫口袋里掏出一个麻纸本。
“还有规矩没有?”他说。
“一家装了一家装。”他说。
他照着麻纸本念了起来:
“刘存道,谷子三斗,小麦二斗。”
刘存道提着口袋走向粮囤。
“王德盛,谷子八斗。”
他们排着队,挨个儿装粮。一会儿,来米她爹曾经抚摸过的粮囤就空了,像一只空洞的眼窝。
院子里安静下来。来米家的猪不知什么时候拱开了木栏,在院子里吃着撒落的粮食,一直吃过门坎,吃到粮囤跟前。
十二
他们在一孔土窑跟前停了下来。天已麻黑了,他们想歇歇脚。他们看着那孔窑。
“你进去看看。”鳖娃给仁义说。
“你去,你去喀。”仁义说。
那是一孔拦羊人废弃的空窑洞,很大。里边有些干草一类的东西,好像有人睡过。鳖娃把干草往一块踢踢,踩平。
“就睡这。”他说。
“怎么睡?”仁义看着干草说。
来米已在最里边躺下了。鳖娃从木轮车上取下铺盖卷。他伸手进去摸了摸,里边有银洋的响声。它们在。他把铺盖卷放在头底下当枕头,紧挨着来米躺下去,边上留出来一溜干草。仁义知道那是给他留的地方。他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他坐在干草上,脱鞋,倒鞋窝里的土,然后躺下。
窑里一满是干草和羊粪的气味。
月亮光从窑门口照进来。他们都张着眼窝。
“睡不着。日怪了,想睡睡不着。”仁义说。他听见来米的身子动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两只胳膊一用力,把半个身子撑起来。他看看来米,又看看鳖娃,然后就看他们之间的空档。来米和鳖娃的身子快挨在一起了。
“我睡不着。”仁义说。
“咱换换地方。”仁义给鳖娃说,“我这人躺在门边上睡不着。”
鳖娃一动不动。仁义又躺了下去。
“睡不着,真日怪了。”他说。
他感到他身上有一样东西正在起着变化。他立刻就想起了他那位肥胖的婆娘。一到晚上,他总要想起她。他想起她的时候,就会闻到一股缠人的怪味,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会变化,硬挺挺的让他难受,他就想干一件什么事情。他就这么想着,难受着。
鳖娃真是个鳖娃。鳖娃早睡着了。他想没沾过女人的男人都这么贪睡。他这么一想,就有些模模糊糊了。
他听见了一阵干草的声音。他看见来米站起来,从他的脚跟前走过去,出了窑门。他推了推鳖娃。
“来米想跑。”他说。
鳖娃跟着来米出了窑门。他看见来米在一块石头背后蹲了下去。他感到身上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他看着那块石头,听见了一串尿水声。仁义站在他后头,和他一起听着。来米一站起来,就看见了他们。来米没说话,来米动了动眉毛,来米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你看人家来米尿尿!”仁义说。他感到鳖娃很无耻。
“你真不要脸。人家一个大姑娘。”他说。
来米好像听见了仁义的话。来米没回头,她进了窑门。鳖娃一直看着她。
“我看你存心不良。”仁义说。
“好啊你个鳖娃!”他说。
鳖娃瞪着仁义。鳖娃的脸让仁义感到害怕。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爱看你看去。看还不是干看,哎嗨!”仁义说。
他们没有进窑。他们在石头上坐下来。山沟里很安静。
“你说咱能杀了老眼?”仁义说,“他们都是杀人的货,咱能杀了他?你说。”
“咱不弄那事。咱把来米送到就走。咱管毬他。”仁义说。
“他们会把咱怎么样?咱把来米和钱给他们送到手,他们能把咱怎么样?”仁义说。
“不知道。”鳖娃说。
“来米呢?他们会把来米怎么样?他们把来米……”仁义说。
“不知道。”鳖娃说。
“咱跑。咱不去了。”仁义突然说。他看着鳖娃的脸。
“咱手里有三千块大洋。咱满世界浪去。咱浪出个什么眉眼就什么眉眼。”仁义说。
鳖娃不吭声。
“要不你让我走。我的腿有病,你给我分点,咱各走各的。”仁义说。
“行不?”仁义说。
“我割了你。”鳖娃说。他突然变了脸。
仁义听见鳖娃裤腰上的挑刀盒响了一声。
“看你看你,”他说,“不跑就不跑。我还有老婆娃哩。不跑就不跑。”
窑里传来一阵哽咽声。他们听了一会儿。
“来米想他爹了。”仁义说。
他们一进窑门,看见来米坐在干草上抽泣。来米没想她爹。来米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啦。来米压根就没想这事。来米想你让我坐单轮车我就坐单轮车,你让我去骡马寨子就去骡马寨子。来米想往前的路是黑的。来米有时候会想起她妈。她记不得她妈的模样。她想她妈可能是个比她年龄大的女人。她一想她妈,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就想流些眼泪什么的。她感到这很怪。人有时候就有这么一种很怪的感觉。
天麻亮的时候,来米出了窑门。仁义看见来米出了窑门。他没惊动鳖娃,悄悄跟出去。他看见来米下了沟坡。他有些慌失了。
“来米跑了!”他朝鳖娃的腿骨上踢了一脚。鳖娃一骨碌爬起来。
“我看着她从沟坡那里下去了。她跑了。”仁义说。他没跟鳖娃出去。他从铺盖卷里取出了装银洋的布袋。他没想到鳖娃会折回来。他愣了一下。
“看什么?人都跑了你还看什么?我说她要跑你还不信。”仁义说。
“一人一千五,咱各走各的。”仁义说。
鳖娃没动。
“你想多分?那不成。一人一半。”仁义说。他解开了布袋上的绳子。
他们听见了脚步声。来米从沟坡那里走上来,来米的怀里抱着一抱山果。来米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她看着他们。
几块银洋从解开的布袋里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像仁义张大的眼睛。
“这熊人。”仁义说。他给鳖娃笑了一下。
来米坐上单轮车。他们又起程了。来米把一颗鲜红的山果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后来,他们就碰上了溜溜。
十三
溜溜在沟里坡里胡窜了几天几夜,就忘了他给来米她爹剃头的事。他感到肚子很饿。他看见了在沟底下行走的鳖娃他们。他想他应该把他们截住,也许能弄点吃的。他抡开胳膊,从峁顶上栽爬下来。
鳖娃他们一上沟,就看见了溜溜。他们不认识他。他坐在路边的塄坎上。在这么个很难看见人影的地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他们都有些惊奇。他们想和他打个招呼,但没打。他们从他跟前走了过去。他们甚至没有回头。
溜溜一直看着他们。他感到他们太没道理,有这么见人不打招呼的么?
“嗨!”溜溜喊了一声。
鳖娃和仁义回过头看着溜溜,等溜溜说话。溜溜不言语了。仁义感到没什么危险,就朝溜溜走过来。
“你喊啦?”仁义说。
“我喊啦。”溜溜说。
“你做什么喊?”仁义说。
“我说嗨!”溜溜说。
“你吃多了?”仁义说。
“我饿啦。”溜溜说,“我几天水米没沾牙了。”
“饿了你还喊?”仁义说。
“我说嗨!”溜溜说。
“我摸摸你肚子。”仁义说着就要摸。
“摸女人的肚子去。”溜溜说。他看了来米一眼。
“你狗日的真会想。”仁义说。他突然伸出手在溜溜的脖子上扇了一巴掌。溜溜跳了起来。
“你打人。”溜溜说。
“我想卸你的腿。”仁义说。
“你敢打人。我几天水米没沾牙你敢打人。你看你看,你还卸我的腿。”溜溜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一直退到本轮车跟前。他扫了来米一眼。他愣住了。来米的脸很美,红是红白是白。他给仁义笑了一下。
“你们送新娘,得是?”溜溜说,“我跟你们混口饭吃。”
“我推车。”溜溜又看了来米一眼。
“你知道我们去哪儿?”鳖娃说。
“我管毬。该不是杀人去?”溜溜说。
“还真让你说着了,哎嗨!”仁义说。
“我推我的车,我管毬。”溜溜说。
“到时你就尿裤裆。”仁义说。
“墙缝里看人哩。我也弄过那号事。剃头刀子一抹,就是一个血脖子。你不信?我溜溜走南闯北,什么事没经过?”他又看了来米一眼。
“我给咱推车吧。”他说。
“一路上都推?”仁义说。
“看你说的。给点吃的。”溜溜说。
鳖娃给溜溜一张玉米煎饼。溜溜推着来米在前,鳖娃和仁义背着手相跟在后。
就这么,他们收留了溜溜。
后来,他们碰到了一棵树。那时候太阳正热。他们在大树下睡了一觉。
黑风景(一)
黑风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