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蚂蚱,很快就把夏天迎来了。夏天食物丰富,是我们的好时光。那三年雨水特大,一进六月,天就像漏了似的,大一阵小一阵,没完没了的淅沥。庄稼全涝死了。洼地里处处积水,成了一片汪洋。有水就有鱼。各种各样的鱼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品种很多,有一些鱼连百岁的老人都没看到过。我捕到过一条奇怪又妖冶的鱼,它周身翠绿,翅羽鲜红,能贴着水面滑翔。它的脊上生着一些好像羽毛的东西,肚皮上生着鱼鳞。所以它究竟是一条鱼还是一只鸟,至今我也说不清。前面之所以说它是条鱼,不过是为了方便。这个奇异的生物也许是个新物种,也许是一个杂种,反正是够怪的,如果能养活到现在,很可能成为宝贝,但在那个时代,只能杀了吃。可是它好看不好吃,又腥又臭,连猫都不闻。其实最好吃的鱼是最不好看的土泥鳅。这些年我在北京市场上看到的那些泥鳅,瘦得像铅笔杆似的,那也叫泥鳅?我想起六十年代我家乡的泥鳅,一根根,金黄色,像棒棰似的。传说有好多种吃泥鳅的奇巧方法。我听说过两种:一是把活泥鳅放到净水中养数日,让其吐尽腹中泥,然后打几个鸡蛋放到水中,饿极了的泥鳅自然是鲨吃鲸吞。待它们吃完了鸡蛋,就把它们提起来扔到油锅里,炸酥后,蘸着椒盐什么的,据说其味鲜美。二是把一块豆腐和十几条泥鳅放到一个盆里,然后把这个盆放到锅里蒸,泥鳅怕热,钻到冷豆腐里去,钻到豆腐里也难免一死。这道菜据说也有独特风味,可惜我也没吃过。泥鳅在鱼类中最谦虚、最谨慎,钻在烂泥里,轻易不敢抛头露面,人们却喜欢欺负老实鱼,不肯一刀宰了它,偏偏要让它受若干酷刑。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茫茫大地鱼虾尽,又有螃蟹横行来。俗话说“豆叶黄,秋风凉,蟹脚痒。”在秋风飒飒的夜晚,成群结队的螃蟹沿河下行,爷爷说它们是到东海去产卵,我认为它们更像是要去参加什么盛大的会议。螃蟹形态笨拙,但在水中运动起来,如风如影,神鬼莫测,要想擒它,决非易事。想捉螃蟹,最好夜里。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耐心等待,最忌咋呼。我曾跟随本家六叔去捉过一次螃蟹,可谓新奇神秘,趣味无穷。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悄悄的不出声。傍晚,人散光了就用高粱杆在河沟里扎上一道栅栏,留上一个口子,口子上支一个口袋网。前半夜人脚不静,螃蟹们不动。耐心等候到后半夜,夜气浓重,细雨蒙蒙,河面上升腾着一团团如雾气,把身体缩在大蓑衣里,说冷不是冷,说热不是热,听着噼噼嗤嗤的神秘声响,嗅着水的气味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借着昏黄的马灯光芒,看到它们来了。它们来了,时候到了,它们终于来了。它们沿着高粱杆扎成的障子哧哧溜溜往上爬,极个别的英雄能爬上去,绝大多数爬不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只好从水流疾速的口子里走,那它们就成了我和六叔的俘虏。那一夜,我和六叔捉了一麻袋螃蟹。那时已是一九六三年,人民的生活正在好转。我们把大部分螃蟹五分钱一只卖掉,换回十几斤麸皮,奶奶非常高兴,为了奖励我们,她老人家把剩下的螃蟹用刀劈成两半,沾上麸皮,在热锅里滴上十几滴油,煎给我们吃。满壳的蟹黄和索索落落的麸皮,那味道和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