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岗 || 夏种记

文／高文岗

         天刚麻麻亮，就一骨碌起身，急火火抹一把脸，扛上拉拉犁、铁耙，左肩背着玉米种子，朝西头地里去。

         清晨的田野，如才睡醒的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万般妩媚，让人欢喜。

        地里已有三三两两的勤谨人，拉开架势，仿佛为了配合日出前，天地间这欲言又止的美。

        拖拉机翻耕过的泥土，踏上去松软软的绵，一脚迈进地来，浑身都是力量，满眼都是怜爱，单单走一圈，都舒服极了。

         南北大步丈量一下，分好行距，双手握住犁柄，身体微微向后倾斜，铮亮的铧豁开刨松的泥土，分拨出一道沟，顺流而下，一路向西。手持搪瓷碗的妻，灵巧地洒下一粒粒新的希望，那种虔诚的模样像佛灯长跪的期待，一粒小小的种子承载着一个家微薄的期盼。

         儿子背着书包，也相跟着：到校时间还早，独个立在路畔，看不远处调播机来回跑，认真而专注。播完战峰的二亩薄田，拖拉机＂突突突突＂冒着黑烟远了，儿子又游荡到自己地头的水泥台上坐下，抬头看东北角，欲出之红日。

        路上往地里来的人，一流带串，渐渐稠密起来。窑尚去上学的娃娃们叽叽喳喳如出笼的麻雀，你追我撵。

         尽管眼观六路，手下的活路一点也不马虎。行子端溜溜的直不说，间距也不大不小，这让素来细活挑剔的妻，微微的笑。喜眉羞眼的她，犹半遮半掩的花萼，而芬芳早已浮动沦陷我的心。

        不觉已到地中腰子，妻看见对面地里，她的闺密，喜娃的娘，高一声低一声呼朋引伴，挤然得如同亲亲的姊妹，相约一道送孩子去学校，顺便在学校门口买菜。路对面的喜娃娘，放下手中的种子盆盆，迈着步子，从松软的地里朝路上走。胸前盈盈挺挺的饱满肥硕地颤巍巍活活地摇，和低矮的个子不很协调，一嘟噜一嘟噜随着脚步的起落而跳跃。

        一个人拉犁、下种，覆盖好土，循环往复，自得其乐。袒露一畦畦，大地的胸膛，飞歌曼舞，泥土独特的味道，扑面而来，熟悉着热烈的亲切，沁人心脾。一株没来得及逃跑的麦子，还孤零零的立在晨风中，我弯下腰，和麦子站立成一个高度，注目这还锋芒毕露的孤单，情不自禁陷入往事的回忆。

         那年我刚被分家，离开窑尚，来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大村庄。身上的现金，仅仅不足三位数的家当，媳妇一个，娃一个，从二人世界到三口之家，激情燃烧就能够实现，而要养活一家，岂止满腔热情？当家方晓柴米贵，养儿倍知父母恩。只有这时候，也只有时候，才能深味父母当年养育我们的艰难困苦。

         日月的水行运转，离开钱，寸步难行。而脚下的行走，人生的铺展，又不仅仅有了钱就可以高枕而卧，万事大吉了。当那一个芒种的黄昏，我卸完水泥赶回家时，顾不上吃饭，骑着＂二八大驴＂还没到地头，就远远看见：只有我的麦子孤零零地还在生长，而左邻右舍都已经收割完毕。孤零零的麦子晚风吹动下，悠悠低语，如同我那时的心情。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泪流满面的黄昏，布谷声声，声声不停，让人欲言又止，欲哭无泪。好在路东还有几家没收割，第二天早上，结帮搭伙，收回了这一料庄稼。

        自那以后，举手之劳的帮忙，送人玫瑰的余香，不仅仅在字里行间徘徊，还在脚下坚实地一步步行动。加之我那秀外慧中的媳妇，左右逢源，伯长姨短的招呼，没几年功夫，由原来的被人欺负到而今的人气旺旺。

        记得去年媳妇做了腰椎间盘手术，还在将息调养，夜里还熬煎作难夏种的事。第二天一大早我伙就急火火敲门，顾不上我客套，扛上拉拉犁就走。我俩边干活边山南海北的谝闲传，六点才下手的二亩犁地、下种，不到十点已经接近尾声。当伙的老父亲提着在学校门口买的油饼来到地头一看，目瞪口呆的表情和手提刚刚烙成的烫面油旋锅盔的妻，是一样一样的。

         谁在我脊背上挠了挠，回头一看，妻送娃上学已经回来，熟悉的锅盔，熟悉的甜美，满足着我的肠胃，我的口味。深情厚意地芬芳着我朴素的日月。

        种地又恢复了起初的模式。笑吟吟的妻，晨光熹微中，红润的面色，楚楚的眉眼，结实的胳膊一同向前走去。

        一同走着，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尽管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再挥汗如雨，想见语依依，而人生的心田还在仔仔细细的打理，耕种让她更加芬芳，就是告别村庄，走进高楼，居住社区，人的交流互动的电波从来都是不会消失的。

         生活无处不在的大事小情，永不消逝的电波自古都是交流电，而不是直流电。

         看得见的根须脱离了泥土，看不见的根须还深深地扎根心灵的大地，并且蓬蓬勃勃，枝繁叶茂，以她不可低估的力量繁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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