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学
“忽见家家插杨柳，始知今日是清明”（陆游《春日绝句》）。柳，是清明祭祖与踏青两大礼俗中最为鲜活的载体，作为极富文化内涵与情感色彩的符号，柳，是报春的应时之物，通体皆嫩绿，独占一枝先，把苍茫山野，拽回青葱。柳树的遇水即生、粘土就活，早生早发的特点，成为生命复苏、超越死亡、转世复活的象征，并被赋予哲学的、宗教的和美学的意义。“满街杨柳绿如烟”里，祭祖先、踏青履，何妨手植一株柳？
手植一株柳，慎终追远，不忘根本。
那则最早记载于《左传》，后又进入《史记》，已传诵2500余年的“清明柳”故事，至今仍震撼中华。山西介休县绵山之中，介之推和老母连同那株被烧死的老柳树，执拗得不给晋公子重耳一丝一毫的历史留白，足可让后来已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抓狂，抱恨终生。纵然栽得满山满谷绿丝绦，纵然一国（晋国）禁绝熟食三五日，确立一个“禁烟、禁火”的寒食节，换不回一个千秋大义介之推。那株第二年复又碧玉妆成、竭而重荫的老柳，连同后人附会得极其到位的《清明诗》，舒展秀嫩千条，条条都在鞭笞晋文公：“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介之推呢，不言禄而被烧死，“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北方少数民族清明祭柳，视柳为圣物。《满洲实录》等史籍记载，天女佛库伦，吞朱果而生满洲始祖布库里雍顺。布库里雍顺到三姓治乱，乘独木舟随水而下，“把柳枝折下来拉弯，做成弯状的象坐具样……”，进入三姓地区。满族长篇小说《东海沉冤录》记述明代东海嘎忽坦河部的柳祭大典。满族柳崇拜，还突出反映在用柳刻制神偶，俗称“柳木神”“柳木人”，在满族诸姓萨满中种类极多。满族柳崇拜，后来与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的故事聚会，那株柳就成了“佛朵妈妈”“万历妈妈”或“喜勒妈妈”，是清代满族朝野上下普遍祭祀的神祇。
手植一株柳，禳灾解厄，护佑生命。
清明节不但折柳、插门、插坟，还有戴柳帽、穿柳鞋、头簪柳叶等习俗。插柳、戴柳风俗，可追溯到远古，一说源于教民稼穑的神农氏，一说纪念春秋战国义士介子推。普遍认可的说法是，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旧时清明谓之“鬼节”，柳为“鬼怖木”。“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民间向来有以桃弓柳箭削减煞气的做法。
插柳、戴柳，生机盎然。插柳于井台，喻意“井井有条”；踏青男女头上戴柳，象征吉利，车马轿上插柳，出门顺畅。洋洋大观的宋代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就有人们郊外踏青路上，轿顶插柳的图景。《奉天通志》载：“清明，插柳门首，小儿女皆折嫩柳，曲作连环簪头上，名曰柳树狗。”是日，家家藏柳，户外植柳，妇女头上簪柳，男人身上佩柳，儿童吹柳管(俗称柳哨)，墓前插柳或挂柳钱(五彩纸条如幡)，以柳为崇拜的图腾。
插柳是清明重要节俗之一，“清明戴柳枝于发”，戴柳环于头，有“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带个花，活百八，插根柳，活百九”“清明不插柳，死了变黄狗”等诸多说法。戴柳与不戴柳，曾被视作攸关生死。清明插柳枝于屋檐下，预报天气，古谚云“柳条青，雨蒙蒙，柳条干，晴了天”，又有以是日柳叶焦或青占农作物丰欠之俗，俗谚云：“清明柳叶焦，吃麦用力挑”；“清明柳枝青，百谷又丰登”；“插柳于门户，以迎元鸟（燕子）”；“插柳于门外，以辟不祥”；“插柳条于明堂，驱虫、辟邪、佑护一家平安”；未满十二周岁孩童，清明夜晚，身上插柳枝出门，以避邪祟；柳是清明花，清明戴柳可“明目”；清明祭扫后，“家家门前插柳，并悬纸钱于墓树，曰赆野鬼”……近代寿春“清明日，家家门插新柳，俗意谓可祛疫鬼。”新柳一般于祭墓踏青时，自野外折回，宋人诗曰：“莫把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鬓插青柳，既吉祥又有生气。插柳与戴柳，在民间又有招魂与安魄的解释。
插柳可留春，春夏之交，季节性的疫病多有侵袭，于是人们利用清明节俗进行禳解。这是清明戴柳、插柳的原始民俗意义。青柳留春，春季将逝，人们以青青的柳枝，挽留青春，“留青”也就留住了“红颜”，留住了生命。
满族人家，祭祀柳的化身佛托妈妈，以求赐福。清明插佛托于坟茔，意为柳是人类始祖，人是柳的子孙，插柳为祭，表示后人不忘先祖。佛托妈妈是保婴之神，为孩子换锁时，拜佛托妈妈，把子孙绳从神位前拉到院里柳枝上，家萨满用柳枝蘸水，洒向孩子头部，意在驱邪，随后取下子孙绳上的五彩线，套在孩子的颈上。又过三天，把五彩线收回贮在佛托妈妈看管的子孙袋里。因五彩线称为“锁线”，此俗谓之“换锁”。
重庆家家插柳，沿袭至今，有街名“杨柳街”，长春人人环柳，有路名“柳条路”。故清·杨韫华《山圹棹歌》云：“清明一霎又今朝，听得沿街卖柳条。相约比邻诸姐妹，一枝斜插绿云翘。”
柳枝，降除瘟疫的象征，南海观音菩萨，一手执杨柳枝，一手托甘露净瓶。“杨柳净水，遍洒三千”，扫除人间烦恼垢浊，祛病消灾。僧人极崇柳，每诵经礼前，必用柳枝疏牙刮舌，清洁口齿，柳成了僧人对虔诚之物。
用柳枝祛病消灾，因为柳树的“植物精气”，富含杀菌素，其实早在战国时期，柳树就应用于医药。医学家扁鹊用柳叶熬膏治疗疔疮肿痛，三国时华佗用柳枝治疗骨折。
古代印第安人当痛发热时，就用捣烂的柳树皮敷在前额上，退热止痛，柳被称为神奇之树。直到1975年，美国哈佛大学植物生理学家克莱兰发现，捣烂的柳树皮汁含有阿斯匹林的主要成分水杨基酸。
手植一株柳，调试身心，谐和自然。
“别馆青山郭，游人折柳行。落花经上巳，细雨带清明”。在“四野如市”“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的清明节里，人们娱柳、植柳，“卷叶吹为玉笛，剥条卷作银环”，吹出清明的欢乐之声。
掐春，清明时节，满族青年女子，打扮得桃红柳绿，呼朋唤友，姑嫂相携，邻里相伴，奔赴青山，去探春、掐春。东捋一把苣麻菜，西挖一棵大脑瓜；掐掐年息香打没打苞，捏捏柳毛狗多昝放叶。你掐鲜嫩我掐新，格格（姑娘）鹰展翅，阿莎（嫂子）凤点头，额娘（妈妈）龙摆尾，额云(表姐)摆雁阵……
射柳，箭亭处，驰马绕柳枝三匝，弯弓射柳，铸造了女真尚武精神。或将鸽子放进葫芦，挂罥于柳梢，弯弓射中葫芦，以鸽子飞出后的高低定胜负；或在细柳摇曳处，着一缕红绸，百步以外，马上挽弓，射断那枝柳条，待柳条落地前，飞马接住者为赢。
折柳赠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古人分别时，折柳相送，清明时节，亲朋分别，折柳送与远行者。柳树生命力蓬勃，赠柳预祝枝繁叶茂。“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有词，叹灞桥折柳。“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送乱秋千。”荡秋千，据传为春秋时北方戌族所创，齐桓公北征时始将此游戏带入中原，到唐代开始走向民间，宫女们上下凌空，彩衣绣裙迎风舒展，体态轻盈优雅，宛若仙女从天上飘飘而降。唐玄宗看得高兴入迷，呼之为“半仙之戏。
赐榆柳火种。清明有禁火的习俗，把冬季保留下来的火种熄灭了，至清明又重新钻木取火。《春明退朝录》记载：“……唐时，惟清明取榆柳火，以赐近臣戚里，本朝因之。”据《周礼》载：“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按《周礼·月令》，主管春季的是木德之帝大皞，木行之神句芒，这一帝一神皆属木，皆惧火，而春天东方的苍龙七宿升起，七宿中的心宿，即为大火星，按阴阳五行生克关系，春天最易起火，所以《周礼》中有遍街摇木铎而禁火的风俗。
植柳，《白虎通》记载：“鞑靼地面极寒……，能种柳一株，土人以为异卉，春时竞至观之”透露着满族先民将柳视为神奇之物的历史信息。《梨树县志》记载：“清明日，谓鬼节……后改为植树节，人咸就隙地栽树”又有于河畔植柳之俗，是日排长队于河堤，且舞且歌，每隔十二步插柳两株，然后继续踏歌前行，又十二步又两株；十二，乃一岁十二月之象征，直到堤岸堆放杨柳插毕为止。清明：何妨手植一株柳？你插一株柳，我插一株柳，你插柳色如烟，我插柳浪闻莺，你插柳，“绿柳才黄半未匀”，我插柳，绝胜烟柳满皇都。你插“碧玉妆成一树高”，我插“万条垂下绿丝绦”。在青绿色主基调的清明里，柳，强大无朋的生命力，给你以青春，给我以勃发；柳，驱邪辟疫的禀赋，让你宁静致远，给我清白人生。春风杨柳，传禹汤之圣，布尧舜之德。谐和自然，环保人生，中华民族卓立世界的生存智慧，。
（作者施立学，中国满学会副会长、吉林省民俗学会理事长、吉林省政府文史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