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包金凤
今天是父亲68岁生日。
庆“六一”活动结束，给孩子们安排完假期注意事项，组织他们放学后，我便赶往父母家。坐在车上，接到小妹的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到，说父亲炖的土鸡排骨在锅里都快化了。回复完小妹的话，我的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一些远远近近的思绪都乱哄哄地翩然而至。
说实话，在我40岁之前的记忆中，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是无法用亲切、感动之类的词儿形容的。不仅如此，还带着我的诸多不满，甚至丝丝的恨意：为他常打骂母亲，对母亲极度不尊重；为他霸道强制，让我们几乎没有人身、；为他对我们丝毫不理解，总骂我们兄妹不体贴他。
我感觉小时候我很体贴父亲。同学给我一颗糖，我舍不得吃，剥开糖纸，看一看，咽下口水重新包好。不一会又剥开，忍不住舔一舔又包上。最后把它按压在口袋里再不敢取出来，怕自己再吃或丢了，一直按着回家。一到家，赶紧取出糖用双手递给父亲，说同学给我两颗，我吃了一颗……同学给我一个水果，我也舍不得吃，捂得热热的捧给父亲......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小的我懂得，我们几乎没地种庄稼，父亲一个人做艰难的小本生意养活我们全家八口人，实在不容易。
父亲是个勤俭节约、脾气暴躁特别爱动怒的人。我们小时候，从来没有和父亲共桌吃过饭，因为他不允许我们吃饭说话，不允许我们撒饭掉菜，如果有，父亲自创的新名词即自己的口头禅“造粪的机器”、“腾面袋的”等在暴怒声中会接踵而至，准会训得你泪水拌饭，难以下咽。为此，我也着实伤心怨恨过父亲不知多少次，多少年后，这些阴影总是挥之不去，
父亲也从不支持我们在外面吃大餐，说他做得比外面的好吃，想吃肉食了，他给我们做。如果我们姊妹几个试探着让他和我们去外面吃饭，那还要看父亲的心情，心情好了，尽管心里不乐意，脸色突然会“晴转多云”，但不会训我们，如果在父亲情绪不好时我们提出这些话，那一定会是火上浇油，他会冷冷嚷叫，说我们钱多就花去，并且会不耐烦地摆手让我们出去。为此，我也不解委屈过，总会在心里叨念着一些抱怨的话离开。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每个生日，都是在家里过的。每次都是父亲下厨，给我们姊妹几个、给来的亲友准备吃喝，从来不让我们主厨。我们要上手，他决不让，说我们做不好，只会我们打打下手，干些剥葱蒜之类的杂活。我们要硬来的话，他会发怒，每当这时，吓得我们会赶紧退到一边。每年他和母亲的生日前夕，他都会计划好吃什么，然后一趟趟上街置办食材，蔬菜之类的，会安排母亲提前择好洗好。肉食类的，父亲会一一收拾干净准备好，凉菜类的在前一天煮好，热菜跟我们到之前做熟。每次我们到家，总会有满满一桌荤素搭配的凉菜等着我们，一大锅羊肉汤，或牛肉汤，或烧鸡粉，或排骨汤在锅里沸腾着迎接我们......面对这些，你赶紧吃自己的就对了，如果扭捏吃得少，或不忍看着父亲自己不吃看着你吃而对他加些菜，那父亲就又生气了，又会遭一顿训......
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到了父母家，赶紧进屋，问候完来给父亲过生日的每位亲友，然后大喊着祝福父亲生日快乐（父亲听力很不好，我们给他买了助听器他不戴，只能喊叫。）父亲吃力地站起来，一边抱怨着他以为我不来了的话，一边颤颤巍巍地往厨房走。（父亲的腰腿年轻时磨损厉害，现在老疼着，走路很艰难。）
我赶紧跟到厨房，父亲拿起一个大碗，要给我盛肉，我连忙夺碗准备自己盛，可父亲躲开了我的手，大声喊着让我过去。很快，一大碗排骨鸡肉摆在了我面前，父亲让我先吃肉，等会喝汤，说汤很好喝。我吃不上，想往外拨点，可父亲不让，生气地喊起来：“现在都几点了，这点东西吃不上！”我只好慢慢吃起来。父亲看我开始吃了，便蹒跚着，颤颤巍巍地向外走去，我抬头，父亲这样的背影，一下子定格在了我的眼前，我的脑海。我的内心突然被一种情感快速包裹，喉咙哽咽，下咽东西吃力，而且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滚落，就像小时候常被父亲训得太委屈咽不下去东西一样。可是，我知道，此时此刻的这种情感中绝对没有一点委屈和抱怨的成分，有的，是感动，是愧疚，是......泪眼模糊中，看到父亲又一步挪一步地，颤颤巍巍地进了厨房，手里拿着一个锅盔，两个花卷，问我汤里泡啥。我的眼泪流得更快了，为了不让父亲发现，我赶紧低下头装着大口吃肉。表姐和妹妹在一旁看到我的样子，赶紧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说着劝慰父亲的话儿，扶着他去大屋休息了。我赶紧擦眼泪。表姐一边给我递纸，一边说：“舅舅心甜得很呀，自己走路都那么艰难，还做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自己不吃，对谁都劝着吃。”
表姐的话惹得小妹的眼圈也红了。我擦干泪，带着一股不辜负父亲辛苦的劲头吃完了碗里的肉，又喝了一碗汤。刚喝完，父亲又一步步挪进了厨房，让我吃饱了就去吃凉菜。我大声汇报：“吃饱了，喝足了，正准备去吃凉菜。”
父亲笑了，对着他46岁的女儿笑了，笑得是那么甜，脸上的皱纹和胡须好像变成了花，那时那刻，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不管你多大，在父母眼里，你永远是孩子！这个想法，让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心绪极不平静：今天是父亲的生日，我们却坐享其成，可父母毫无怨言，乐颠颠忙乎。在父母眼里，我们还是孩子，可在我眼里，父母应该是神圣吗？为什么我要抓住对他们的不满不放呢？深深的愧疚感袭遍我全身每个毛孔，我感觉周围有无数的嘴痛斥着我的行为，无数的眼睛鄙视地瞪着我肮脏的灵魂。父亲是骂过我，可绝对没有记恨过我，可我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从小到大，竟然有那么多的怨恨，甚至延续至今，我，还是人吗？
不知是想弥补自己的过失，还是什么别的想法，我突然大声对父亲说了这么一句话:“爱大（我们陇西方言，称父亲为爱大），请再给我们讲讲您当年走外县，赶乡集的故事。”两个妹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很快，二妹好像了解到了我的心思，也嚷叫着让父亲讲讲。父亲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们，也带着些许兴致说:“哎，我那时候的故事，你们听，就像听古经一样。”
是呀，父亲曾经教训我们时，多次生气伤感地提及列举过他曾为了我们而受的苦，可当时在被训产生的逆反心情影响下，我们怎么能听得进去这样的“榜样教育”呢！
“哎，说起你大，那真的太可怜了！”姑姑有些激动地插话了，“你大5岁时，你亲奶奶过世，他就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后奶奶来之后，我们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那时你大刚上完一年级，由于学习成绩特别好，跳级到了三年级，没上几天，就被你后奶奶逼着退学了，从此就过上了了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们没死在后妈手中，也是命大。”姑姑激动地一口气吐出这些话时，眼里滚出了泪水。
“过去的伤心事就别提了了，都是命。”父亲这时显得比较冷静，一边安慰着姑姑，一边调整着自己的思绪，心平气和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12岁开始就跟着你爷爷，从武山，甘谷等地买一些便宜的菜，主要是葱和韭菜，回来择择，绑成把，哪个地方逢集，就用架子车拉到那儿去卖，步行到渭源，漳县，临洮等地卖菜是经常事，每个地方每周要去一次。”
“天啦，你们步行去，那要走多长时间呢？”表姐吃惊地问。这次，我们都听得很认真，姑姑和妈妈也专心听着，我也这么寻思时，表姐替我道出了疑惑。
“晚上一吃完饭就走，，不能走。”妈妈简洁回答了我们的问题。
“怎么回事？”两个妹妹一起问。
“那时私人做买卖，是犯法的，被称为‘投机倒把’犯，抓住了东西就被没收了，所以只能在晚上走。”姑姑给我们慎重解释，我低头一声不语地听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是，只能在晚上偷着走。后来你爷爷有病不能出门了，我就一个人挑起了养活全家八口人的重担，和你们李叔合伙去外县外乡卖菜。有自行车后，我们有时也骑车，各带200斤的东西。吃完晚饭出发，半夜到四甸梁下休息两个小时，凌晨两三点又出发，翻越大梁后一直走，顺利的话天蒙蒙亮就到三岔了。如果出现车胎磨破，天下雨路打滑等情形就不能按时到了。有一次半夜走在荒凉的四甸梁上，我突然腿疼得厉害，一步都不能走了，便用车上的一根长铁丝把腿紧紧地箍住，让绑痛感压倒莫名其妙的疼痛感。扶着车子艰难地走，快中午时，才挪移到了三岔。”父亲稍带感伤，悠悠讲述着。
“菜零卖还是给菜贩子总卖？”小妹揉着眼睛，哽咽着问。
“总卖好点，虽然少卖几个钱，但可以躲过市管会的盘查和收税，总卖不出去时就零卖，零卖很熬人的，有时会饿得头晕眼花，但舍不得花钱买碗饭吃，就剥根葱充充饥。”
我迅速抬头望向父亲，盈满泪花的眼正好迎上父亲感伤的眼睛，突然，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我赶紧低下头，任泪水肆意地流......
“菜卖完了又得往来赶吧?”表姐满眼关切地问父亲。
“还不能回来。要悄悄打听哪家有私卖的化肥，偷偷买好，等到晚上路上没人查了再往赶。”
我和俩妹妹都成了低头泪人儿，不敢抬头，但能感觉到姑姑、母亲脸上的表情都很伤感。
“买化肥种地吗？”表姐又问。
“那时我们没地，买化肥是为了去陕西换粮食。”父亲顿了顿才说出了这句话，说完沉默了。我偷偷抬头，用泪眼望了望父亲，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比较复杂，即将进入一种新的回忆的样子。
母亲等不及了，接着往下述说：“有一次你大他们背着化肥在陕西刚下火车，，幸亏你大和你们闫叔那时麻利，趁着混乱，抢过自己的化肥扛在肩上就飞奔，那些人竟然没撵上。那一次，就他们两个的化肥换了些粮食，别人的都被没收了。”母亲的讲述语气里，好像有些小得意。
感觉泪水不那么肆虐了，我慢慢抬起头，扫视了周围一眼，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姑姑还揉着眼睛。我望向父亲，父亲也平静地望着我，我们对望着，对望着，突然感觉，自己记忆深处对父亲的一些不良印象，正在慢慢消退，消退，一直消失殆尽，永远再不会来，不会再出现......
“舅舅，你的古经刚才把我们都听哭了，有这样能干的舅舅，我太高兴了！今天的相聚太难得了，走，我们到院子里去拍照留念！”聪明灵活的表姐兴奋地提议。
“走！”我们积极响应，扶着父亲往外走。
拿起手机，镜头对准父亲、母亲、姑姑，永远保留了让我难忘的一幕：照片中的父亲，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让我敬畏......
谢谢您父亲！昨天，是您无私严厉的爱，成就了我的今天！今天，是您无私多彩的爱，您美丽的故事，让我狭隘虚伪的灵魂得到了及时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