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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记(2):对坐何须谈大雅

2022-02-20 02:42:17

杭锦旗锡尼镇街上,明晃晃的大太阳。

 

“孙老四大碗羊肉店”里没空调也没电扇,倒也不热。几个孩子围桌在玩“三国杀”;女人们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小声闲聊,聊着聊着聊到生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话渐渐密起来,像沙沙沙下起一阵雨。

 

柯镇恶坐在角落,鼻梁上深黑色的墨镜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盲目的杀手。

 

柯镇恶身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副县城中学生的模样,好像刚把毛茸茸脑袋从一个大蛋壳里伸出来,又愚蠢又好奇地偷偷打量一切。

 

“我们就要看到沙漠了吗?”少年问对面的胖子。

 

“嗯。库布齐沙漠。”胖子用红润的手端起眼前的啤酒,“库布齐是蒙语,弓弦的意思,说它像一根弓弦搭在黄河上。等饼烙好,酒肉备齐,我们就动身,穿越沙漠。”

 

少年朝店铺深处看了一眼。宁夏人孙老四和老婆孙四娘背着身,正在厨房里烙大饼。旁边案板上,已经摞起两寸厚的一摞。

 

店外,停着三辆越野车。其中两辆,一侧的车门开着。两个男人靠着座椅在假寐,腿颇有难度地跷着,直到把俩大脚伸到前玻璃上。

 

“靖儿,”胖子唤着对面少年,“知道这地方汉朝时叫什么吗?”

 

这个叫郭靖的少年摇摇头。

 

“朔方郡。我们去沙漠深处要找的,就是朔方城。汉武帝出击匈奴,在此筑城。因为处在长安城正北,所以叫朔方城。”

 

胖子把手中啤酒一饮而尽,然后低声吟唱起来:“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边唱边用红润的胖手轻轻拍着桌子。

 

胖子叫朱聪,穷教书的。教数学。平生最爱的却是跟人谈古论今,喝酒吟诗。

 

“朔方城现在还有什么?”

 

“应该什么都没了吧。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什么也没了。”朱聪说到此处停了停,看了一眼柯镇恶。柯镇恶点了点头。

 

“靖儿,你跟着师父们南北漫游,高山大河地看过来,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拣几件说说。”

 

“印象最深的……”,郭靖嘴里嘟囔。这个憨憨的少年,像许多嘴拙的人一样,被人突然一问,顿时脑子短了路。“……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跟柯师父骑自行车去泰山,路过山东一个小镇,在一个小饭店吃饭。那天太阳比今天还毒,特别热。我们吃完饭,出门一看,我们俩的自行车车座上,搭了两块毛巾。是店主怕车座晒得太烫……这个我印象最深……蓝道道的毛巾……”

 

“靖儿果然天性醇厚,五色不迷目,他只记得别人的善意。”从那边聊天的女人中,走过来一位,挨着朱聪坐下。

 

“善则善矣,只是缺点奇气。”朱聪叹口气,“靖儿,能再说件不可思议之事吗?”

 

郭靖偷眼看了看柯师父。柯镇恶的脸比墨镜更黑。郭靖觉得他就像一块散着冷气的黑铁,而对面朱叔却像红火炭。

 

“也是跟着柯师父在山东时,骑车经过另一个镇子。师父让我去买烧饼。那是个特别平常的小镇。我站在烧饼摊边,等着。打烧饼的男人突然对我说,今儿早晨天上掉下来一架战斗机,就在东边的麦地里。”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呢?”

 

“我是觉得,那么大一件事,说发生就发生,一点预兆也没有。可是,发生了也就发生了,那个小镇还是那么普通,打烧饼的还跟往常一样打烧饼。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这个意思,我可能没说清楚,反正印象很深,后来一遇到事,我就想起这个……”

 

女人抬手,摸了摸郭靖脑袋,眼里泛出只有母亲才有的光。她叫韩小莹,以前在苏州一家公司做工程师。三十三岁,还没结婚。她是在网上一个叫“大雅久不作”的论坛,结识了朱聪这些人。

 

“大概十年前吧,我从张家口的飞狐峪坐车去大同。”

 

“是‘太行八陉’最北边那个飞狐峪吗?”

 

“嗯。一路上被卖了两次。就是那种长途客车。开半路,停下,让你下车,挤到另一辆车上,再接着走。到了大同,看了看云冈石窟,华严寺,九龙壁……可能是我没准备好,这些看下来,也觉得不错,可是没有什么大的感觉。”

 

“是语境破坏了。你和它无法对话。”韩小莹说。

 

“嗯。然后又坐车去浑源,想看看恒山和悬空寺。悬空寺就是公路边。站在路边就可以看到。挂在一面山崖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从恒山上下来,没坐车,顺着路往浑源县城走。一路很多运煤的卡车。我跟着一个拾垃圾捡矿泉水瓶子的男孩儿,一前一后走。大太阳。又渴又累……”

 

“就这样折磨自己,到头来还是个红润细腻有弹性的胖子吗?”不知何时,闪进来一个瘦小的男人,拣把椅子径直坐下。瘦子后面走着一个笑呵呵的男人,五官端正,如果矜持一些,是个成色很纯的帅酷大叔,可是他非要笑呵呵,笑呵呵,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

 

瘦子叫全金发,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在石家庄经营一家小超市。帅大叔叫张阿生,家在青海西宁,专卖牦牛酸奶,却是个来历分明的汉人。

 

朱聪给他们一人倒上一杯啤酒,接着说,“我又渴又累,浑源县城倒是不太远,可是我脚起泡了,泡被我戳破,一走路疼得不得了。”

 

“我想起来了。你有次发短信问我,走路走到脚起泡了怎么办?”韩小莹说。

 

“对。结果她告诉我,买条卫生巾,垫在鞋里。”

 

“没骗你,很管用的。”韩小莹笑着解释。

 

“问题是,我在山脚那个村子的小卖部门前徘徊来徘徊去,到底还是没勇气掀帘子进去说,给我来包卫生巾。你想想,一个异乡人……”

 

“关键还是个胖子。”全金发补了一刀。

 

“后来我拦了一辆摩托。我说,给你十块钱,把我捎到浑源县城。我坐在摩托车后座,问他,县城里有什么值得看看的古迹。那人说,没啥看的。”

 

“你问当地人这样的问题,不管哪儿,得到的回答一定是:没啥看的。”全金发捏了捏鼻子。

 

“那人后来想了想说,要不去大寺看看吧。我到寺前下了车。寺门紧闭,当中一块大匾,写着‘永安禅寺’。那是下午四五点钟,寺门前三三两两坐着一排当地人,乘凉。旁边立着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碑。有个小小的侧门。我从侧门进去,看门人拦住我。是个四十多岁中年人。身边还有条大狗。他那个类似传达室或者售票口的屋子很特别,里面盘了一个大炕。炕上放着他的铺盖卷。这个寺是收票的。我忘了多少钱了。寺里一个游客也没有。清净得很。我给他递了根烟,在他炕上坐着歇了会儿。”

 

“接下来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难道又是穷书生寄身古寺读书,遇见上香的女客,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呵呵……”张阿生打断朱聪。

 

朱聪道:“俗了。俗了。话说我们抽完烟,那看门人拎着一串钥匙,另一只手掂着一个手电筒,引我往大殿走。那条大狗很熟练地跑在前面。看门的叮嘱,不是所有人来了我们都让他进大殿的,记住,看几分钟就出来,不能拍照……是个清幽的院落,石板缝里长着青草。那大殿,我一眼看过,就觉得好看。朴素。简洁。”

 

“辽代建筑?”全金发问。

 

“看门的说,初建于金,元初重建。元初有个叫高定的人,是永安军节度使,发愿修建,经祖孙三代才建成。殿门紧闭。那人打开殿门,放我进去,马上关门。殿内一片昏黑。然后他打开手电,朝北面墙上照过去……”朱聪停下,吸口气,闭上眼。

 

“全是壁画……”朱聪的声音微微发颤,“十大明王,凶恶狰狞,他们的坐骑,身边的小鬼,随着手电光的移动,从黑暗中一一浮现,又依次重新跌入黑暗。”

 

“佛有慈悲相,也有忿怒相。明王就是佛菩萨的忿怒相,本是降伏邪魔,点破愚暗的,却隐在黑暗中。光明似乎是由你带来的。我说的是似乎。老朱讲了个好故事。”韩小莹道。

 

“其中一副,画的是明王两手撕开自己狰狞的皮,露出慈眉善目的一张脸来。让人头皮刷地一下。麻。那人又用手电往东西两侧的墙上照过去。密密麻麻,全是颜色。三教九流,神、圣、人、鬼都有。除了壁画,整个大殿空空荡荡,但你觉得一下子空间里全是呼吸……其实那人只让我看了两三分钟就催着出去,然后重又锁上殿门,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灯点破千年暗……”韩小莹道。

 

“其实还是‘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一个瞬间即是机缘……”张阿生道。

 

“我出了庙门,再看门前坐着乘凉的三三两两闲人,他们似乎跟这些毫无关系,背过身去,任伟大的美在身后沉睡……离庙门二十多米,还有一座塔。我走过去,是一个人迹寂寂的院子,门口写着‘浑源县晋剧团’,院里拉着一根铁丝,上面晾着几件衣服。塔在院子正中,周围长着几行玉米,玉米里有块碑写着“圆觉寺”。这该是当地人所谓的小寺。整个院子,只有塔铃在随风鸣响……那座塔的造型如此优美,可是它似乎毫不被珍惜地跟玉米和晾衣绳呆在一起,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它不仅来自这座塔,还来自与它有关的一切,它就这样嵌入了日常生活,它和它周围的一切有着生动的对话,在这个寂静的小院里,有着生动的对话,我能听到,真的,我真怕几年后当地修几座仿古的东西,然后把它圈起来搞成旅游点……”

 

“那个大殿里只有壁画?”柯镇恶突然开口问道。

 

“空空荡荡。”朱聪答道,“看门人说,以前是有佛像的,佛,菩萨,侍者,。大殿变成了仓库,放粮食。仓库嘛,少有人来,那些壁画才因此保存下来。”

 

“你没有朝头顶上看吗?”全金发道。

 

“没有。”

 

“顶上应该也有像的。”全金发说完,和柯镇恶对视了一下。柯镇恶缓缓问道:?”

 

全金发点点头,言道:

 

“三教九流,神圣人鬼,空中地下,过去未来,仁慈忿怒,虎啸龙吟,杀戮救赎,牺牲超度,一切俱备。朱聪你是一脚踏入了另一个宇宙。想来那个永安军节度使高定建寺的初愿,该是超度亡灵。超度那些战死者。大同一带,或者说长城一线,一直到祁连山,世代战场,亡魂攘攘,许多寺庙都是为超度亡魂而建,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张阿生刚起了头,朱聪便拍着桌子一块儿唱起来。唱完,意犹未尽,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问对面一直没作声的少年:“靖儿,屈原的《国殇》你读过吗?”

 

郭靖点点头,开口结结巴巴背起来。背到中间,渐渐抛去了少年人的羞怯,声音雄强起来。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唱到最后,不仅那边聊天的妇女们被吸引住,就连扎成一堆儿玩牌的小孩子们,也停下游戏,朝这一桌看过来。

 

这时,一直在门外越野车里假寐的两位大汉也闯进店来。矮壮的那位叫韩宝驹,韩小莹堂哥,司机,这世上还没有他玩不转的车。另一位,高而壮,叫南希仁,以前是个身家过亿的矿主。

 

两位朝聊天的众人走过来。韩宝驹问张阿生:“肉啦菜啦都买好了?”

 

张阿生得意地指指脚边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到时候你尝尝这牛肉。绝对好。老板说,即便在杭锦旗,你也很难买到他家这么好的牛肉。在别的店,很有可能你买的连牛肉都不是,是马肉。”

 

南希仁坐下,点点头:“那倒是。有时候你有再多的钱都吃不到最地道的那一口。前天从宁夏过来,有截高速因为修路,我转到国道,穿过一片破败的工矿区,走到甘肃平凉,快要拐上高速的时候,就在国道边,左右都是修理大卡车的铺子,夹着一家‘牛羊肉泡馍店’。一个姑娘,围着头巾,蹲在门前空地上,用一把小铁壶,细细长长的嘴儿的洋铁壶,倒水给自己洗手。仔仔细细洗手。我当时就觉得这家店的东西地道。直觉吧。进店一看,店不大,不多几个食客。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孩子把手里的馍掰得碎了一桌子。靠里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小镜框,一点点的小镜框,里面是一张旧奖状,‘公社优秀食堂’。往厨房看了一眼,锅啦灶啦都很干净。那个门口洗手的姑娘就是厨师。我要了一碗羊肉泡馍,就是简简单单一碗。”

 

南希仁顿了顿,往韩小莹那里迅速扫了一眼:“好吃。好吃得我都相信爱情了。”

 

大家一起笑起来。

 

韩小莹笑得比大家稍浅那么一点点。

 

柯镇恶缓缓言道:“刚才老朱说,庙门前闲人,背对着大殿,似乎对身后伟大的美毫不在意,这倒让我想起那年夏天,就是我带着靖儿骑自行车去泰山那年,我们骑到山东平阴,要过黄河……”

 

“《老残游记》里写的,在桃花山遇老虎,雪夜深山与高士闲谈那个平阴?”韩宝驹道。

 

“对。我们的路线跟《老残游记》大致相仿。不过没什么猛虎大雪,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俩从黄河大堤上顺坡下去看黄河。前两天刚下了大雨,河水罕见的壮观,以前水漫不到的地方,农民们种上庄稼,本来已成了庄稼地,现在都被河水冲走。走到最边上,能看到本已冲成直立的土层截面,还在不停地崩塌。有个农妇,蹲在庄稼地里,她的地已被冲掉了一半,她就蹲在离崩塌边缘几米远的地方,低着头在锄她的庄稼苗。她似乎对背后的黄河,浊黄的打着漩的激流,不断崩塌的岸,对这些毫无察觉,也许明天黄河就会把她的庄稼全部冲走。跟老朱正相反,震撼我的,不是黄河的壮美,而是那个农妇背过身去无动于衷的冷漠……”

 

“那到底该面对还是该背过身去呢?”少年显然没有听懂,一脸困惑地嘟囔。

 

没待柯镇恶答话,店主孙老四托着厚厚一摞饼走过来。

 

“背身同时也就是面对,这取决于旁观者看向哪里。”柯镇恶掏出手机看了看,“该走了。丘处机带着杨康已经先到了。”

 

           2018/5/8一10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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