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春天
乡下的春天来得晚。已经是三月天了,村子里的槐树和梧桐树上,才慢腾腾地钻出一寸一寸的绿色,倒是那些鸡呀,狗呀,羊呀什么的,迫不及待地从围得结实的圈里探出脑袋,舒展着整个冬天里蜷缩得有些僵硬的腿脚。当然,还有一些人家的屋檐下,燕子欣然归来,叽叽喳喳地在屋檐下叫个不停。
村头的老柳树上,饱满膨胀的柳芽嫩绿绿的,只待一场春雨,自会垂下万千条翠绿的帘子;果园里,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热热闹闹地挤在枝头,绽开笑脸;几棵钻天杨树,也缀满了一指长的毛茸茸的叶桃,在春风里悠然荡着秋千。
哦,春天来了,和风习习,阳光煦暖,村庄在经历了一个荒芜冗长的冬季之后,渐渐苏醒了。和村庄一起苏醒的,是被青青麦苗覆盖的田野,一望无际地绵延着,起伏着,将春风大把大把地揽进怀里,像极了我的父辈们敞开胸膛,伺弄庄稼时流淌出来的那份虔诚与敦厚。
依然记得小时候和伙伴们在广袤的田园里,煞费苦心地寻找粗粝简单的童趣。比如说春天来了,顺着长满野草的土坡打滚;夏天来了,摸到沟底小韦河凫水;待冬天时,又一群群围在落雪的柴禾堆里打雪仗,捉迷藏,直到炊烟四起,母亲和婶子们倚着门楣声声唤归。
其实,在春天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埋没在一簇簇顺地攀爬的蒲公英里。曾经,那一朵朵黄灿灿的花瓣,启蒙过我对数字最初的概念。慢慢长大时,却更贪恋暮春时分在田野深处随着风儿到处轻扬的蒲公英。你瞧,一顶细细的杆,托着圆球状的洁白的花絮,在春风里摇啊摇。我小心翼翼把它们摘下来,掬在手心里,对着太阳,对着蓝天,对着云朵,对着清风,用力吹,吹成无数个甜美的梦想,飘向空中,飘向远方。这蒲公英一般的梦想,成为我后来挑灯苦读,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的无穷动力。
后来,我果真从那片村庄走出来了。我走过很多地方,在“一枕暗香听撸声,寻梦无痕到江南”的水乡,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亦会见到随风飘摇的蒲公英羸弱而细碎的身影。那一瞬,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在小村庄里吹落的那一朵飞絮飘落至此?
之后的每年春天,我在校园草坪上,花坛里,以及青石板的缝隙里,都见到蒲公英迎风而舞。它们来自何方?我在询问,询问南来北往的风儿。风儿告诉我,河东河西,山南水北,云里云外。都有。于是,我明白了,原来,这蒲公英一如我,某日,扯断了故乡的衣襟,便有了散落天涯的梦,倾一生,去怀恋,去追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我在春天回到乡下的时候,田野里,麦子即将起身,绿汪汪的,不见了燕麦,不见了荠菜,不见了胖娃菜,不见了车前子,更不见了拔草的乡亲们漾起的歌声,吼起的秦腔。父亲说,除草剂真的管用,家里的锄头、铲子再也用不上了,人闲得不踏实,连前街的玉秀婶子想寻一些蒲公英给仓叔看病下药,都得去韩家湾的山岭,或者下到沟壕,才能挖几株回来。
仓叔怎么了?我问。
“胃癌,没钱治,活不了多久了”父亲淡淡说。
“不是有合疗报销吗?”
“合疗能报销多少?你仓叔的两个儿子在建筑工地干土工,靠力气吃饭,这两年刚盖了新房,又分别供着一个大学生,挣回来的钱像长了腿似的,进来一个,出去两个。再说了,这富贵病,哪里是咱乡下一般百姓人家生得起、看得起的呢?”
“难不成仓叔就这样等死,他自己知道吗?”我又问父亲。
父亲说,开始不知道,玉秀婶子瞒着。后来,仓叔自己可能觉得难受,不停吆喝,让带他到西安的大医院瞅瞅到底咋了,脾气也越来越坏,动不动在家里摔碗摔碟子。一日,玉秀婶子终于熬不住了,索性扯开嗓子说明白了。仓叔先是愣了几下,然后一个人蹲在墙角,抱着头,抽了几杆闷烟,之后再也不提看病的事了。
父亲又说,人真奇怪,面对大病大灾,反倒想开了。就拿你仓叔来说,以前之所以穷,也是因为懒散,可自从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后,一下子变得勤快了,从早到晚在两个儿子的果园里忙活着,除草,打药,套果袋,一点都不马虎。而且,隔三差五去镇上吃碗羊肉泡馍,听戏,喝茶,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呢!
春天里,我再次回到乡里,仓叔除胃癌之外,又患上了白血病,瘦弱嶙峋,痛苦不堪。玉秀婶子讨来一个中药方子,和蒲公英有关。我不懂那方子,只听说是用蒲公英作药引子,得益于蒲公英大凉的药性,效果神奇得很。平日里,玉秀婶子做凉拌蒲公英,蒲公英红豆糯米粥,蒲公英猪肝汤等,不厌其烦地做,希望多少可以缓解仓叔的病痛。
那日,我随母亲去了地里,老远看见玉秀婶子一个人在村子南边的坟地里。母亲说,准是在寻找蒲公英。如今,家家户户都在用除草剂,杂草很少,蒲公英也不多见。为了寻到更多的蒲公英,玉秀婶子几乎踏遍了周围几个村子所有的坟地,沟壕,坡坡岭岭,那些旮旯角落里,没有除草剂,草儿茂盛,一簇簇蒲公英长得更喜人。她家院子里,窗台上,任何时候进去,都有几撮干瘪的蒲公英晾晒着,连她从人身旁走过时,一股蒲公英的味道,在风中散落。
母亲话一落,我朝坟地望过去。阳光下,玉秀婶子正蹲在荒芜孤寂的坟前,用铲子挖一株蒲公英。她的动作很轻,唯恐伤了蒲公英的叶子,花絮或者根茎。因为下单子的中医大夫交代过,蒲公英全身都能当药用,可不能马虎。而她的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滚落,连那一撮湿漉漉的刘海,也从她的额头一直遮蔽到眼睛,似乎要将仓叔的痛苦遮挡到尘世之外。我再朝她的笼子望去,几株蒲公英安静睡着,叶子翠绿厚实,茎秆粗壮清透。
显然,那形状如伞一般洁白素净的花团,若与平地里的蒲公英相比,开得更肥硕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