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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冬
早起，爷爷在院子中跨上他那辆凤凰二八圈的自行车，将黑色人造革长方兜子被挂到车把上，坚硬的兜带绕过车铃。寒风瑟瑟，奶奶紧赶慢赶打西边厨房奔来，呵出一路雾气。她把我吃饭专用小搪瓷碗用塑料袋仔细包严实，麻利塞进爷爷的黑皮袋子。转头向堂屋方向招招手，已经裹成粽子的我爬着笨拙翻出门槛，被她抱起，放上前面的横杠，爷爷的手臂把我稳稳当当圈在怀里。
我们要到临近镇上，去品尝冬日最隆重的早餐。那一年我五岁，爷爷奶奶都已是古稀之年。算是生于民国初年的他们，家庭观念格外陈旧，若非重大节庆，这种形式的外出，奶奶是不会跟去的。
镇子的清晨，在一间间店铺门口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中苏醒。老街上，氤氲的雾气里，车铃声，叫卖声，骡子拉的板车轱辘“吱吱嘎嘎”的转动声不绝于耳。
我们要去的泡馍铺子开在西菜集通往镇中心的街边，木板搭的旧房，墙上糨子糊的白纸被熏的焦黄，桌子全是搬的自家的木几、低案、八仙桌，高矮参差不齐。炉膛的火整个上午都骄傲地吐着焰，一如我一路迎寒风而来，内心吹不灭的渴盼。
爷爷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后成了这家店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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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们进门，老板娘捡起两牙锅盔，一块切碎盛碗，一块置于店内炭盆的铁架上。炭盆周围围坐着一圈烤着火等餐的食客，不时有人扬起手中的长烟斗，在炭盆边磕磕，扬起几粒尘灰。
爷爷喜欢坐到最里面的八仙桌去，长凳高，就算我能自己爬上去，两只脚还是悬在半空晃荡。爷爷从皮兜里取出小碗，拆开袋子搁到桌上，桌子常年累积的油腻消去了碰触一刻本该有的声响。
吃过羊肉泡馍的人应该都知道那一海碗的分量，加之爷爷素日里节俭惯了，每次点的都只是一小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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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端来汤和馍，雪白的热气携着香味扑鼻而来，翠绿的葱花和香菜浮在乳白的汤面上，微微漾起一波黄亮的油花。知我不喜香菜和葱，爷爷吹开汤面，只把白汤倒入小碗，而后抽筷子从碗底抄起两大夹泛红的厚片羊肉，把我的小碗塞的满满当当。在这之后，他把烤的焦脆的那牙锅盔给我掰上一个尖，就自顾自地喝汤去了。
喝羊肉汤的时候，我乐于把桌子中间白瓷罐里的花椒面儿一勺勺往碗里舀，总觉麻麻的才有滋味。至于馍，宁愿直接就着汤享受那份酥脆的口感，并不会去计较到底怎样才是它正宗的吃法。
我也不时会偷偷瞟几眼墙角小桌上一字排开的酱瓜、泡菜、糖蒜，偶尔有人拿着掌心大小的瓷碟去挖上几样。我觊觎很久，可惜爷爷早叮嘱过“那是要加钱的”，言下之意是不大可能让我吃了，所以童年里这份觊觎终究只是觊觎。实在馋不过，回家掀了奶奶的泡菜坛盖，伸手捞上一两块泡萝卜，直接塞嘴里嚼嚼，酸出一汪眼泪。安慰自己道，什么酱菜糖蒜想来都是这样中看不中吃的。
一碗泡馍下肚，既饱又暖，嘴里被花椒折腾的麻成一团。我扭一扭身子，溜下条凳，自己挂上口罩往门口走去，留爷爷在身后慢条斯理收小碗，掏零钱。
那个时候的我，从来不会去关心一碗泡馍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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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冬
在爷爷离开的那年之前，每逢冬季，他都会多多少少去几趟泡馍馆子。起初爷爷还能颤颤巍巍踩着花坛沿勉强蹬上车，后来拄着拐杖走路都艰难，只好等到腊月里或是来年正月，儿孙从外边回来，开车带他到镇上解解馋。原来不过一两公里的距离，对他而言，已是越来越遥远……
重新装修过的店面，桌椅整齐了许多，老板娘依旧提前放一块锅盔在铁架上烤。
被孙子孙女搀扶围坐桌前，爷爷显得格外有精神。
给老板报份数的时候，大家很自然给15岁的我也单独算上了一碗。
小搪瓷碗随着几番房屋拆改，早已不知所踪，恰如我一去无返的童年。
肉汤上桌，老板娘亲自送来烤脆的馍。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爷爷不免夸她依旧能干，做生意依旧实在，这么多年份量都不曾偷减。
其实我一直好奇过去爷爷到底留了多少羊肉给自己，闻听此言，悄悄抄筷打碗底捞起，一夹、两夹……到第三夹时，筷头上已稀稀拉拉，所剩无几……
爷爷是2008年年初走的，在那以后我基本再没去过小镇上那家泡馍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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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十八里铺老街
2016年，冬
大学毕业后，我落定西安工作，古城里到处都是泡馍馆子。
店的菜单很长：不论大小碗，量按馍的多少分，有牛肉、有羊肉，有普通、有优质，有泡馍、有小炒……
西安有全世界最正宗的羊肉泡馍，也有最讲究的吃法，馍必须是自己亲手掰碎，肉一定要烂，汤一定要宽。睡够了起来吃碗泡馍，是西安人冬日里最安逸的享受。
同桌吃泡馍的人始终在换，相聚或者离开，到了这个年纪也都学会了淡然。只是总会想起老街上那家只卖羊肉泡馍的馆子，那一碗于别人不过一餐饭食，于我，却是此生深藏心底的温情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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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期：
文章执笔：装死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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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校对：Hedy、一缕晨中
图文排版：He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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